第151章 暢談兵制(下)

第151章 暢談兵制(下)

聽李泌談到府兵制,若昭並不覺得詫異。

她輕輕「哦」了一聲,緩緩道:「府兵制誠然大善。家父也與我說過,從前每個折衝府徵發來的府兵,都是當地富戶甚至世家的年輕子弟,身強力壯,自帶入伍的武備用度。若管事將軍發現兵不精、器不全,可上奏朝廷降罪折衝府都尉,責其失職,甚至可以降罪於當地的刺史、縣令等地方長官。而行軍打仗的時期,近則不誤農時,遠則不經一歲。凱旋后,對有功者加勛賜賞,減免徭役,再解散還鄉。故此,這些兵卒不僅戰力了得,服役期間,也絕無外叛內辱之事發生,因為這些從軍之人,在故鄉皆有田產宗族,並非亡命之徒。」

李泌贊道:「令尊果為良師。夫人這番話,盡陳我大唐府兵制緣由,無須潤色,便可入得奏疏,恐怕陸學士手中那支紫豪筆,也要甘拜下風。」

不過,李泌也注意到了宋若昭面色中的踟躕之意。

顯然,關於充盈關中的策論方向,宋若昭與李泌想的並不一致。她既知府兵制的來龍去脈,卻並未涉及,自有道理,李泌這般謙和大度又有識人之明的長者,很願意聽聽後輩們的見解。

他於是放下筷箸,更為和善道:「彥明,再讓仆婢給老夫煎一壺茶吧,今日老夫便坐得久一些,與你夫婦二人相談也盡興些。對了,夫人可有表字?」

「李公,家父為愚婦取字君灼。」若昭欠身回稟。

李泌點頭道:「君灼,你莫怕與老夫意見相左,老夫倒想聽聽,你對再建折衝府與壯大神策軍,有何看法?」

宋若昭聞言,並未急於再說什麼,而是親自起身,將李泌案前的邢瓷茶具收了,交由郭媼去換新湯,復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當今情形,雖在私宅之中,也不得不出言謹慎,若昭對於李泌越是崇敬有加,越是自誡,不可為這位老臣惹來麻煩。

她默然斟酌后,忽地靈光一現,向李泌道:「愚婦想起,開元年間名相,張嘉貞張相公,曾有一則軼聞。張相公雖貴為服紫重臣,卻不立田園。有人勸他,怎地不去買些田產。張相公卻道,我身居相位,朝廷給的俸祿宅院,難道還會讓我與一家老小遭受凍餒之困?倘若我因事坐譴,田地會被沒收,買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張相公又道,現世那些朝臣名流,廣占田地,百年之後若子孫紈絝,這些田地還不都被他們用作酒色之資。」

她特地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地總結道:「若朱紫加身者,有張相公這般不失紀律、鎮以清靜的德行,真是上不負天子聖眷、下不負黎民百姓。」

皇甫珩有些納悶地看着妻子。

好好地說着怎生給大唐招兵買馬,說這前朝的迂直宰相作甚。

李泌卻是心中雪亮。

宋若昭這番話,便是放在酒樓食肆中公開說去,亦無可糾之破綻。但放在席間討論府兵制的語境中,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為官者,幾人能如張嘉貞?如果土地被大量兼并,集中於權貴者手中,百姓就算不做逃戶流民,賴以為生的土地也只有可憐的幾畝,日夜耕種尚且不能果腹,還怎麼出兵役。

隋朝和初唐的府兵,因都來自富裕的農戶。這些人家的營田所得,除了上繳租賦外,還能自備箭矢馬匹,自辦隨軍衣糧。並且這些富戶子弟,自小的吃穿都較為豐足,體格強健,可為生力軍。而如今,盛世不再,關中鄉邑,十室九空,建再多的折衝府,征不到人,或者征來的都是老弱病殘,又有何用。

李泌嘆了口氣,腦中似乎也清明了些。

的確,他在聖上開足了火力削藩前,就被調往杭州任刺史。兩浙素來是天下膏腴之地,老天爺格外眷顧,又不像中原這般足足經歷了二十餘年的戰亂,農戶們總算能勉力維持生計。饒是如此,拜安祿山開節度使鎮霸一方的先河所賜,鎮海軍節度使韓滉,也是將東南之地當作自己麾下軍鎮一般。

現下若用朝廷出面,着地方官員仿照府兵制去徵兵,就算百姓中有響應者,這些個一方節帥,又怎會容忍兵權旁落?

他李泌在聖上跟前,敢拿闔家老小的性命擔保,韓滉絕無反心,那是因為他任杭州刺史這些年,明白韓滉是一個有出身淵源和為官理智的節帥。

韓滉本就以門蔭入仕,大曆年間就擔任戶部侍郎判度支,與名相劉宴分領天下財賦,為朝廷削藩的軍資供給殫精竭慮。韓滉並非出自具有反叛傳統的河北軍人陣營,在享有足夠的權勢的前提下,他與蜀地張延賞一樣,樂於恭順地向唐廷稱臣,向長安輸送足夠的漕糧,而不是如安史降將所控制的藩鎮那樣,動輒與李唐為敵。

但若是奪了他的募兵權,便是動搖了他的權勢的根基,難保他在南方不會成為第二個李希烈。

所以,恢復從前的府兵制,談何容易。一來,無地無兵,二來,節帥們如何肯放權?

李泌喃喃道:「王畿者,本為四方之本,四方藩鎮節帥皆是身為王臣者,若皆恪守臣道,畿內安定,吐蕃外患何至於此凶熾!」

他語調遲緩,面色苦悶,那真摯的凄惶,出現在這位原本風度翩然的賢者臉上,未免教觀者心酸。

直到看見李泌慢慢平復,又低頭飲了兩口茶,若昭才繼續直言道:「李公所計議之策,無非是希望大唐再回到『舉天下不敵關中』的王勢浩蕩中,但愚婦確實以為,求諸恢復太宗皇帝時的府兵制,恰如求諸鏡花水月。」

李泌點頭:「那麼,君灼方才提到神策軍,那麼依你之見,神策軍如何統編壯大?」

若昭道:「神策軍本就源於隴右節度使麾下,乃一支邊軍,后駐軍陝州,由中使魚朝恩統領。廣德元年吐蕃寇長安之時,禁軍逃散,代宗出幸陝州時,只有神策軍前來護駕。吐蕃人自長安撤走後,隨天子迴鑾的神策軍方才因護駕有功,成為一支天子親軍。其後,魚朝恩因弄權而伏誅,神策軍分化為數支。神策軍本在京畿戍守,護衛聖駕安然。去歲涇師兵變,聖上不得不播遷奉天,乃因李公晟、尚公可孤等諸將所率的神策軍不在長安附近,而京城內所新募的神策軍士皆為徒占軍額、毫無戰力的紈絝子弟,故而召之不來,遑論護駕。而愚婦,想到偌大京城,還有一支力量,或可招募為神策新軍。」

「何人?」李泌登時發生了興趣。

「胡人。」若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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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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