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暢談兵制(上)

第150章 暢談兵制(上)

皇甫珩此前得了妻子若昭的提醒,心中早有準備,自是要投李泌所好。

「李公,晚輩是大唐食祿之臣,隨神策軍李元帥、尚將軍等迎接聖上迴鑾后,何去何從,當聽聖上安置。」

皇甫珩並未直接回應李泌的問題,而是將話鋒一轉:「此番率領吐蕃軍,彼等雖是偏師出戰,戰力卻與我大唐神策軍不相上下。收復長安后,其大將又有斯通唐人叛將、擁立韓王之舉。晚輩恐怕,往後數年內,吐蕃寇邊,恐為我朝大患。」

李泌啜飲一口水英白雲羹,輕輕地「唔「了一聲。

默然片刻后,李泌似向著皇甫夫婦,又似喃喃自語道:「況且出了瓊達乞之事,武亭川與叛軍韓旻的硬仗,又是普王殿下帶着安西軍打的,老夫與李元帥,都已向聖上進言,正好以此為由,暫緩唐蕃國書所載的安西北庭之許。但也怕此舉,會令赤松贊普與尚結贊大相,敵意更熾。」

皇甫珩心頭一股凌亂思緒上涌。

密集經歷了人情世故的險惡,他對有些行為,開始去嘗試揣摩其作出的緣由。

他於事發當日固然已知曉,李晟毫不猶豫地將擁立韓王的帳,嫁禍了幾分到已經無法開口的死人瓊達乞頭上,其目的是削去吐蕃大軍的功勞。但此時聽李泌這麼一說,這一文一武兩位李姓重臣,對吐蕃都是強硬的主戰派,李晟又才只五十來歲,那麼,李晟當日在帳中,不僅留他皇甫珩一命,還為他在露布上坐實了大功,是否是因為顧及李泌與皇甫家的交情?

但皇甫珩實在不願多回憶當日場景。

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他在外頭,在李晟、尚可孤人面前,寡言而溫順,甚至還懂得演繹出一點感恩的味道。他與若昭重逢后,更出於微妙的盤算,避免多談此事。可向隅獨坐時,他眼前常出現由瓊達乞引領着去巡視吐蕃工匠營的畫面,他也記得這個棕紅面龐、五官英氣的異族將軍,看到自己案几上那雙小娃的虎頭鞋,那番真摯的勸慰。

當然還有阿眉。她掣韁轉身,引領萬軍踏着禁苑煙塵遠去的身影,怎麼可能不觸動他皇甫珩那顆看似懵懂、實則在男女之情上的澎湃未必遜於詩家騷客的心。後來武亭川的吐蕃駐軍爆發瘟疫,雖據報精銳仍安然地回撤至隴山以西,可是那位為唐蕃結盟出謀奔走的使者論力徐,卻也不幸身故。

皇甫珩想到阿眉孤身一人率軍遠行,回到邏些城后,這莫名其妙折損兩位吐蕃貴人的消息,教贊普聽了,還不知是否會遷怒於她,會不會疑心她與唐人有什麼勾連。

皇甫珩不想成為李晟的棋子,也並非全然地出於防備聖上又漸漸疑上李晟。

去河中打李懷光也便罷了,將來若要去打吐蕃,他自問已不能如當初在涇州防秋時那般指揮若定。同樣,若不是為了迎合李泌,他甚至連方才計議唐蕃未來的話,都不想說。

太多人在太多問題上端著大義凜然的非此即彼,只是因為,他們所歷有限。

而一個有着身不由己的激越、亢奮、錯亂、迷離和無奈經歷的人,那份彷徨的孤獨感,以及時而鄙夷自己,時而又為自己辯護的心緒,太容易瀰漫起來了。

皇甫珩面上順着李泌、胸中正這般自我唏噓之際,妻子宋若昭則無暇去發現丈夫的口是心非。

李泌屈尊來訪,又直截了當地流露出對皇甫珩前程的掛懷之意,縱然教若昭感激,可她本是心地明澈高純之人,即使有心助丈夫一臂之力,也不願、更不會如庸脂俗粉那般急不可耐。

對於李泌的話頭,丈夫倒亦未著相,而是引到了國防軍務之事上,若昭稍稍放心。

她知李泌心襟寬廣,在奉天城攜陸贄來拜訪,杏樹下一席談,並無絲毫輕視她這樣的婦道人家的意思。

因而今日這親近溫暖的家宴上,若昭也渾無拘謹訥言之態,就彷彿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宋庭芬一般,難得有了談興。

李泌與皇甫珩沉默的間隙,若昭主動開口,向李泌道:「李公,愚婦少年時,家父教以經史,於大唐邊患亦屢屢涉及。我朝疆域遼闊,北接回紇,西鄰吐蕃,這般虎狼之國,騷擾邊境、擄掠人口財帛,乃是常事。但廣德元年,吐蕃人札達路恭竟能帶着吐蕃騎兵直接攻入長安,看起來是因大唐涇州刺史變節降敵、為吐蕃人引路,其實究其根源,還是因為安史之亂后,京畿內防空虛。」

李泌點頭:「皇甫夫人所言不錯,所以朝廷後來自北往南,佈置了朔方、邠寧、涇原、鳳翔、山南西道、東川、西川數個邊鎮,就是為了將吐蕃鐵騎阻隔於隴山那頭。彥明,你自小就在涇州,最是清楚。」

皇甫珩淡淡一笑,卻並不去搶若昭的話頭。他也發現,李泌對若昭並未以尋常官眷視之。他們一老一小,說來都是文士作派,方才起個菜名都如舞文弄墨一般,皇甫珩樂得自己的夫人因書香詩意的才華,受到李泌這樣重量級人物的賞識,若能拜為師長就更佳,自己將來若有什麼請求,也好讓若昭去開口。

若昭謹慎地望了丈夫一眼,接收到他眼神中讚許的目光,不由放心了些,繼續道:「李公,西北諸路節將,鎮邊固然功不可沒,但經了這幾年的平叛削藩之亂,朝廷未必敢放任邊鎮坐大,若平凡調動邊將,防禦吐蕃之力,只怕無從談起。故而,愚婦以為,應統編和壯大天子的親軍——神策軍。」

「哦?」李泌白眉一挑,對眼前這位年輕的皇甫夫人的建議,確實有些出乎意料。

宋若昭所說充盈關中的天子嫡系軍隊的原則,他李泌從梁州回長安的路上,早就開始考慮。只是,他首先想到的計策,已在那日德宗開小延英殿議事時,向天子提出過,即:恢復府兵制。

府兵制最早源於西魏。

西魏在邙山大戰中敗於東魏后,大將軍宇文泰反思失敗的緣由,致力於革新軍制。數年間,他模仿此前北魏的八部落制度,從上到下建立了八柱國、十二將軍、二十四開府的府兵制核心層級,根本目的在於從務農的漢人中長期地、穩定地吸納兵源,令這個最廣大的群體,閑時種田,戰時參軍。

如果說宇文泰時期的漢人府兵,還多多少少帶有鮮卑將士職業軍人的特點,那麼到了隋朝,隋文帝則進行了更為根本的改變——將府兵制與均田制結合,軍隊的墾田籍帳,皆與民同。

大唐貞觀時,帝國府兵制的榮興達到了頂點,隋朝的軍府,被改名為「折衝府」,大唐疆域之內共有六百三十四個折衝府,每個折衝府長官為折衝都尉,無論是衛戍京城和禁宮安全的十六衛,還是行軍打仗的邊軍,都來自由各個折衝府征來的富裕的農民。

一旦戰事結束,兵散於府,繼續回到田間地頭種莊稼,將歸於朝,等待下一次的出征。

因而,府兵制最大的特點是,「兵無常兵、將無常將」的局面,有效避免了武將們擁兵自重、在某一天會威脅李唐天子的統治。

然而自武后臨朝開始,一直到開元天寶年間,關內承平既久,土地兼并也就變得非常厲害,均田制下授給普通農民的田地本來就畝數不足,這些田地又漸漸地被殷富之家和地方官吏吞併,農戶失去了立身之本,根本無法繳納租調、徭役,更無力服兵役,於是大量「逃戶」出現了。

府兵制本就以束縛于田畝的農民為依託,農民都成了逃戶,折衝府哪裏還徵得到兵員。天寶八年,折衝府上奏無兵可交,朝廷不得不改行募兵制。

募兵制下,參軍的兒郎皆是職業軍人,先是從朝廷、後來從一鎮的節帥處領取糧餉,節帥長期統帥同一支軍隊、同一批士卒,甚至還將其中特別優秀者收為假子親信。這種緊密的人身依附關係,令節帥驕將擁兵自重,成為必然。

玄宗朝開始興盛的募兵制,是天寶年間安史之亂爆發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泌是西魏八柱國李弼的六世孫,而李弼可算得府兵制初創時期的領軍者。作為關隴貴族集團的後裔,以及帝國文士集團的代表,李泌堅定地認為,方今天下,只有恢復初唐時的府兵制,才能將對內削弱藩鎮和對外打擊吐蕃這兩件關係到帝國生死命運的事,做好。

在他看來,甚至那仍以雇傭兵為主的神策軍,都是應予提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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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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