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琴瑟復鳴

第147章 琴瑟復鳴

聖駕迴鑾大明宮的首日,德宗從含元殿退朝後,韋皋隨着武將的隊伍,有意地落在後面。

方才在大殿之上,德宗毫無保留地誇賞他,反教他這樣雖然野心勃勃卻不愛領教口頭讚譽的人,如覺芒刺在背。

今日列於御前的都是何等樣人物?!

誰都看得出來,聖上借抬舉渾瑊和韋皋,輕飄飄地將李晟再建功勛的請求,擋了回去。

韋皋那雙眸光銳利如岩下之電的眼睛,盯着前頭的那些文臣武將。

霍仙鳴從他身邊匆匆而過,小跑上去請李泌留步。韋皋明白,這是聖上留人的意思,大約今夜要開延英殿。

他看到李晟立刻回過身來,臉上卻是毫無破綻的謙和客套的笑容,與李泌拱手告辭。

他又以為,李泌會利用這短暫的時光,去與尚不認得他的皇甫珩打個照面,甚至和這個故人的後輩驍將,簡略地交談幾句。

但李泌並沒有這麼做。

這位老者,只是獃獃地站在龍尾道下。

七月末的向晚微風,吹拂着他的絳紗紫色朝服,寬大的袍袖隨風擺動。已經偏西的日頭,則將他頭戴金蟬弁冠的略略有些佝僂的身形,在青磚道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直到宮裏派出的肩輿,從大殿左邊棲鳳閣下的昭慶門出現,李泌才似乎回過神,大踏步地走過去,由內侍們扶上肩輿。

昭慶門往北,就是延英門,「聖上果然要在延英殿與李泌議事」,韋皋思量道。

他的目光,從李泌那有些難言的落寞孤寂的背影上拉回來,又向南投去。

他現在是金吾衛將軍,滯留在龍尾道上,眺望一番丹鳳門內的金吾衛杖院情形,也無可厚非。

但韋皋靜靜注目的,是遠處下馬橋外的一輛油壁車。

皇甫珩剛和李晟等人分別,一個眼色機敏的小內侍,就上前沖他躬身行禮,說了幾句話。

雖然今日在御前,聖上並未給皇甫珩論上半句功,但皇甫珩似乎渾不以為意,面上始終沉靜如水。唯獨到了這時,他依著小內侍的手指處看去,眉眼間一種急迫的神情立刻鮮明起來。

皇甫珩穿着沉重的明光甲,卻仍然身姿輕快矯健地,往車駕快步而去。甲裙嘩啦啦的響聲,彷彿是黃昏下的殿前廣場上,略帶詼諧的生機之音。

油壁車硃紅色的華蓋,被斜陽的光輝塗成了更為耀眼的金色,甚至幻化出一團霧芒,將車輿和前頭的白色駿馬,都暈染出美輪美奐的輪廓。

車上下來一位年長的婦人,正是韋皋原來隴州奉義軍中打理膳棚炊事的老僕郭媼。

皇甫珩匆匆地向郭媼問了幾句,便徑直來到馬車的窗欞側畔。

韋皋知道,那茜色輕紗后,坐在車裏的,是宋若昭。

想來是太子妃蕭氏,打聽着朝會已散,便遣了宮裏的車駕,護送若昭出來,與丈夫團聚。

身為官眷大娘子,此處又是禁宮,若昭自是不好下車站在含元殿前。可是,當她日思夜想、憂其安危的丈夫,出現在眼前時,她如何還能自持。

韋皋看到,茜紗中,伸出一雙手,捧著皇甫珩的臉。相隔如此遠,他夫婦二人久別重逢、互訴衷腸之語,韋皋自是聽不到。但分明映入眼帘的是,皇甫珩扶著妻子的手,在馬車邊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好像倆人都痴傻了一般。直至小內侍踮著碎步走過去,大約是提醒了皇甫珩,他才放開妻子的手,翻身上馬,衝車夫吩咐着什麼。

韋皋低了頭,輕喟一聲。

這場景,大半年前,在奉天城初戰告捷的夜晚,他便見過。

如今大亂既定,吐蕃人、包括那別有所圖的雜胡小公主已撤走,你的功勞也明明白白地上了捷報露布,今後出鎮做節將也好,留在神策軍里獨領一支也罷,這人臣之路,已算開局不錯。只願你對她亦疼惜有加,讓她這皇甫大娘子,做得舒心些。

韋皋一邊思量,一邊慢慢下了龍尾道,繞過翔鑾閣前的鐘樓,往大明宮的左金吾仗院走去。他外放隴州前,供職御史台,出入禁中也是日常。當初的八品御史,成為如今三品官階的金吾衛將軍,韋皋摩拳擦掌的興奮之情稍稍平息后,又未免有些惴惴。

他想起自己的岳父張延賞,四十歲便官拜三品御史大夫,成為台院、殿院、察院的首宰,卻因不肯配合當時的權相元載陷害無罪之臣,而被外放外州,直到元載倒台,仕途才出現轉機。

眼下,文臣集團,有李泌領銜,御前或許能清明一些。但長安城內外的武將,可不止他韋皋統帥的金吾衛那麼簡單。

……

馬蹄噠噠。

出了大明宮丹鳳門,過了皇城與朱雀大街,他們沿着金光門大街一路向西,終於趕在坊禁前,進入了懷德坊。

這是宋若清在長安苦讀、準備春闈赴考時租住的宅子,也是涇原兵變后,王叔文和阿眉帶着小皇孫李淳藏身的所在。

今日在含元殿前,皇甫夫婦二人剛一相見,皇甫珩就告訴宋若昭,自己在長安準備迎接鑾駕的時日裏,也前來懷德坊,將屋子收拾過。

「若清的遺物,我已規整在一處,屋子如今也可住人。但你要是不願,今夜我們自可找一間城內的客邸安置。」

自梁州一路行來,若昭想像過無數次和丈夫重複的場面。她首先當然是期待,其次卻是惶恐,離大明宮越近,就越膽怯似的。在她身上,發生過的傷慟經歷,在慢慢平息后,又要因見到丈夫必須訴說,而再次浮湧上來。

況且,早在皇甫珩離開奉天城去蕭關接收吐蕃軍時,她就能感覺到他們夫妻之間有些意見相左。倘若不是得知她身懷有孕,丈夫的態度或許還會冷上三分。

她縱然堅強,到底有些不安,不知見到皇甫珩時,是否會有令人失望的氣氛。

好在上天還是垂憐她的。

丈夫探身在馬車窗外,握着她的雙手,那掌心傳來的暖熱溫度,以及斷續卻體貼的話語,所營造的並無疏離感的體貼氣氛,令她一下子驚喜得難以置信。

「不去客棧,我們回家多好。」若昭輕聲道。

懷德坊的宅門前,皇甫珩先將馬牽進去拴了,又出來,與那僕婦郭媼一同搬運行李。

若昭駐足在門檻處,撫摸著那扇木門。那日黃昏,皇甫珩來護送皇孫李淳逃離長安時,隔着木門喚的那一聲「若昭」,那種後來無數次在孤獨時回憶起的砰然心動的感覺,若昭視若珍寶。

若昭和僕婦郭媼,都無甚麼繁複的隨身家當,倒是蕭妃賞了些絲帛織物、衣袍被褥。蕭妃甚至細心到,還讓若昭帶出了一屜宮中御饌的食盒。

忙碌了約兩柱香的功夫,主僕三人便在院中石桌上,將晚膳用了,準備歇息。

郭媼是個勤快又熟練的僕婦,很快生了火灶、燒了熱水,等著主人示下。

若昭走過去,執了她的手道:「我來伺候阿郎就好,你且先休息去。過得幾日,若朝廷定了阿郎的去處,確是留在長安,咱們去人口市買兩個女娃子來。」

忽又覺得自己有些想當然,忙越發和緩了口吻道:「若你要回隴州,我們也自會為你去辦過所文書,盤纏之事,更無須擔心。」

郭媼忙放下水盆,低頭稟道:「大娘子,老奴得了好大的造化,才被韋節下送來服侍您。老奴在隴州哪裏還有什麼親人家口,大娘子便讓老奴,從此以後跟了您吧。」

這正和若昭的心意。郭媼在她最危險而哀戚的日子裏,陪伴照料過她,雖然一個是官妻,一個是奴籍,但若昭實已從這慈藹的老婦身上,感受到了仿如來自母親般的疼愛。

若昭回過頭,以詢問的目光看着丈夫。

皇甫珩也神色溫和地點點頭,只補充了一句:「既入了我家,奴籍文書仍不可少了去。待我去問問韋金吾,可否著人將你的文書從隴州送來。其實今日在殿前,我便與他寒暄了幾句,想來郭媼要留在吾家,他也不會有什麼計較之意。」

他最後那句,顯然是對着妻子說的。若昭聞言,心中又另有一顆石頭落了地。聽起來,丈夫也好像放下了此前與韋皋的罅隙。韋皋如今已是禁衛軍的統領,而丈夫很大可能也會被聖上留在京城,韋皋無論資歷還是官階,都更勝一籌,若昭不希望丈夫繼續得罪於他。

若昭雖然對於夫婿覓封侯這件事,本無慫恿促成之心,可半年來亦在反省,作為妻子,是否也要理解丈夫那份建功立業的志向。至少,不能對此表現出一種可有可無的清高孤傲態度吧。

她端起水盆,進了屋子,想絞了面巾遞給丈夫,卻被皇甫珩扶住肩頭,繼而攬入懷中。

「如此一場大難,總算又能團聚,若昭,你不是來伺候我的。讓我看看你,方才含元殿前,哪裏就能看夠。」

若昭一怔,旋即心中又是一陣蜜意柔情湧上來。她初見他時,這青年驍將,惜言如金,此刻的情話,雖仍寥寥數語,卻每個字都那般動聽。

但丈夫從大內到此地,毫無問起那件事的意思,總還是教若昭覺得,有道坎沒有邁過去。

她於是將頭在皇甫珩胸前埋了一會兒,稍稍離開,仰起臉小心地提起:「咱們孩兒的事……」

皇甫珩越發將她摟得緊了些,低聲道:「莫非我還會怪你不成?我只怪我自己,無法分身,保得你們母子都平安。」

若昭聽懂了他的口氣和意思,也便不再多言。她能感到丈夫自重逢的那一刻起,流露出的欣然和憐惜,沒有任何矯飾的意味。

而皇甫珩,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若昭到底是若昭,心裏什麼都明白,表現出的卻是寧靜與溫和。這樣的妻子,不正是他這般刀口舔血的武將,所需要的嗎?

這一刻,他有些慶幸,阿眉,不過是一顆還來不及投入湖水盪起漣漪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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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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