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涼薄如君

第140章 涼薄如君

出兵討伐,用「檄」,收戰報捷,則用「露布」。

興元元年的這個夏日清晨,一隊神策軍錦衣騎士,依照平叛大元帥李晟的女婿、新晉京兆尹張彧的指令,由當先一人高舉著挑有白帛露布的竹竿,其後十餘人護衛跟從,過大明宮丹鳳門,踏遍京城長安、萬年二縣的一百零八坊,宣告勤王之師的勝利。

然後,他們上了朱雀大街,自長安城南的明德門飛馳而出,直往秦嶺那頭的梁州行在,去德宗御前呈送露布。

與長安城中逐漸恢復了生機的市坊景象比,禁宮飛龍廄北苑中,籠罩着異樣的安靜氣氛。那些祖上是蘇毗或者吐谷渾部落的吐蕃兵,睡了一覺醒來,便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主帥瓊達乞因聯合那個唐將白崇文謀反,而被唐軍李晟元帥誅殺!

這次出征,贊普給瓊達乞的是一支偏師,戰力雖然不能說弱,卻到底不是瓊氏家族的戍邊軍嫡系。因而,驟然看到神策軍士送回的瓊達乞和他兩名親隨的屍身時,吐蕃軍的幾個千總並未暴怒激憤、衝去尚可孤帳下討要說法,而是立刻號令軍士們上馬結陣,以防唐軍以此為由,對蕃軍發動攻擊。

由於性別與特殊的身份,阿眉的營帳在北苑最靠近飛龍廄的一邊。她得到稟報,急奔而來時,看到軍陣之前,幾位千總已披甲持矛,按轡並排,與皇甫珩表現出對峙的姿態。

尚可孤派來護衛的牙卒,被皇甫珩勒令止步於吐蕃營外。

他翻身下馬,摘了兜鍪,就連那身御賜的堪稱大唐「十三甲之首」的明光甲,也扔在了地上。

阿眉掣了韁繩,縱馬緩步馳到皇甫珩面前。

「殿下,請帳中說話。」皇甫珩仰起臉,用的是唐語,語氣中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懇求的意味。

阿眉臉若冰霜,但目光冷靜地盯着這張偶爾也在自己夢境中出現過的面孔。

半年啊,不過才半年。

半年前,也是在這座城,在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她於卑微的日子裏,遇到眼前這個男子。她以為自己年紀雖小,但因經歷坎坷,而頗具閱人之明,於是在安遠胡肆那個清晨的偶遇中,她對這個男子給予了磊落英朗的評價。

現在看來多麼可笑。她阿眉才活了幾歲?真以為在明裏見識了些流連酒肆的各色男客,在暗裏飛檐走壁地殺了幾個回紇人,就能在閱讀人心這件事上做常勝將軍?

以及,真以為,有本事、靠機遇一步步取得中原天子的賞識,就能在帝國境內,遠離那些潛藏的陰謀、危險,和悲劇。

此刻,阿眉清醒而無奈地承認,這位自己曾經高看一眼、也生髮過曖昧情絲的皇甫中丞,安撫哄騙的神色下,眼底那份躲閃,比他此前任何時候的微妙善變都清晰。

女子,真是愚蠢!錯誤地選擇了夥伴,就是明證!

「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瓊將軍,是怎麼死的?」阿眉用吐蕃語問,她知道,皇甫珩久在涇州,能聽懂吐蕃語。

皇甫珩一怔,旋即,他心中方才分明真實可觸的內疚和無措,陡然充塞進了一絲狼狽的慍意。

在帶着眼下這番伏低的姿態回到營地前,他已經在懊喪懺悔與自我辯解中煎熬了幾個時辰。到最後,他越來越認為,自己錯得並不離譜。與李晟的狡黠、尚可孤的異心、白崇文的背主比起來,他皇甫珩,是因為要給姚令言復仇、才被誆了哪!

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與瓊達乞一樣,實則都是受害者。他們都是純粹的心胸曠達的武將,哪裏會想到陰詭之計無處不在,險惡人心無處不現。當然,瓊達乞受害更深些,他是全然的無辜者。

直至看到李晟發出的捷報露布上,功臣之列清清楚楚地出現自己的名字時,皇甫珩的忐忑糾結心緒才稍稍平靜一些。雖然,他對李晟就這麼輕易地放過自己,仍有些疑惑,但隨後,對於確實不知尚可孤還要擁立韓王的坦然,以及對於自己在聖意中要用來牽制韋皋這般少壯節將的確信,又令他告訴自己,先莫過於擔憂,自己的份量,不是瓊達乞能比的。

皇甫珩平靜了些后,李晟命人準備了賞賜給吐蕃軍的絹帛,從東苑運來北苑。

皇甫珩內心再是譏諷李晟的裝腔作勢,也並沒有拒絕讓自己搖身一變成為安撫者的機會。

捫心自問,連瓊達乞的死亡,都教他齒冷心寒了一番,他又怎麼捨得阿眉與她的同族,再陷險境。

李晟剛剛打完幾場硬仗,趁他的軍隊元氣未復,趁河東馬燧、華州駱元光還在觀望中,吐蕃軍趕緊撤出長安,西行到武功縣與論力徐的余部會合,才是當務之急。

於是,當此刻面對阿眉時,皇甫珩已經卸下了一個隱瞞者、背叛者的心理。他覺得在整件事中,自己像瓊達乞一樣無辜。他堅信,阿眉見到他皇甫珩這副面如死灰的心碎神傷模樣,就應該明白,他有多麼不容易!

她是他的紅顏知己不是嗎?

她比若昭更懂一個肩負重任、具有抱負的男子,她懂什麼叫命運多舛、情勢所逼,她懂什麼叫英雄也會常有一聲嘆息。

然而,阿眉那一開口的吐蕃語,像兜頭一盆冷水,澆在了皇甫中丞的未帶兜鍪的腦門上。

皇甫珩又努力了一次,他蠕動雙唇,低聲地喚了一聲:「阿眉……」

「我的駙馬,瓊達乞,是怎麼死的?」阿眉重複道。

但措辭的微妙變化,只有她和他能體會到。

皇甫珩的目光陰沉下來。

你因何連一絲情面上的餘地都不留給我?你對瓊達乞哪裏有幾分真情,你這般冷硬,怕是也因為意識到,瓊達乞若背了污名,唐蕃國書上所載的報酬,安西北庭,吐蕃人會拿不到?利益,也是你放在頭一位考慮的,你又有什麼資格居高臨下地怨我?

你當初在奉天,若有若無地討好我,以軍功引誘我,向聖上舉薦我,不過也就是為了你自己能真正恢復吐蕃公主的尊容而增加一份保障。此時便翻臉不認人?枉我皇甫珩還想着你和你的同胞勇士能全身而退。

「瓊將軍,不,瓊達乞,入關以來,暗通虞侯白崇文、監軍翟文秀,圖謀在收復長安后,誘殺神策軍李公晟、尚公可孤,擁立韓王李迥,此計敗露后,三人皆伏誅於尚公帳中。殿下與論大使應不知情,還是速速率大軍西行,翻過唐蕃隴山界限罷。」

皇甫珩如中使背誦聖旨詔令般,悉數倒給阿眉這番話。

他仍是仰著頭望向阿眉,但這種僵硬的姿勢,不代表真正的仰視,反倒,好比一種如釋重負的結束。

阿眉的目光從皇甫珩臉上挪開,投向不遠處的一排雙輪木車上。那些絲帛,是李晟的逐客禮罷?

阿眉示意軍中一個千總,帶一隊軍卒,去接了那些絲帛。

然後又向皇甫珩道:「中丞,留在長安恭迎鑾駕?」

皇甫珩報以針鋒相對的漠然:「是。」

阿眉點點頭。

她終於跳下馬來,走到瓊達乞的棺槨邊。

一種不太劇烈但瀰漫心底的悲涼。當然無關真正的愛侶天人永隔的凄愴,而是,無力的唏噓。

沒有做錯任何事的一軍統帥,也會突然之間死於非命。何況那些螻蟻一樣的軍卒與平民啊。

這種唏噓,令阿眉能努力遏制自己的憤怒與失望,遏制任何對帶走吐蕃大軍不利的情緒。

她得帶着身後這些吐蕃漢子們,回到錯溫波,回到雪山腳下。

她最後望了皇甫珩一眼。

阿眉想起在奉天圍城的歲月里,沉浸於相思中的宋若昭,以閨中密語的甜蜜口吻,說起自己在河北潞州老家誓不輕易從人的堅持,以及兵亂之中得到天賜良緣的驚喜。

你千挑萬選,便擇了這麼一個懦夫。

阿眉暗暗冷笑了一聲,下令道:「合棺,行軍,去武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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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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