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黎明未明

第136章 黎明未明

同時,阿眉到底是女子,又曾居於吐蕃邏些城的皇室之中,縱然不是大唐宮闈妃嬪,於一些忌諱也分外明敏。

她主動向皇甫珩與瓊達乞提醒道:「穿長安城而過,驚擾各坊,自是易落人口實,但吾等更不可於大明宮或西邊皇城中駐營休整。」

皇甫珩旋即明白她所憂。瓊達乞雖治軍堪稱整肅,但萬餘血氣方剛的吐蕃漢子,一夕之間進到這帝國最華美壯麗的宮廷,再見到那些姿容如仙娥的宮人,難保不出一些劫掠寶物、穢辱內廷的紕漏。

他於是向白崇文道:「白虞侯,本將也是第一次進到禁宮,不知除了這含元殿下,東內之外可有空曠可集結駐兵處?或者,吾等請得尚將軍示下后,出東苑苑牆,與李公晟合兵駐紮?」

他的最後一句自然是別有深意,明日便應是依計舉事的一天,吐蕃軍安置於何處,要白崇文拿個主意。

白崇文省得。他原本還擔心這小狐狸一般精明的雜胡公主,不好誆,此刻她倒不急着催促瓊達乞往西去追叛軍,當真大善。

「兩位上將,公主殿下,白某想到一處地方。大明宮北邊,出玄武門、重玄門,過騏德殿,便是飛龍廄。飛龍廄附近一直是天子北衙禁軍屯駐之地,既然歷代皆如此,吾軍前往屯駐,應可避免辱掠內廷之蜚語。」

皇甫珩聞言,頷首道:「甚好。」

阿眉再警惕成性,哪會想到皇甫珩在一樁大事上有心瞞她、要拿她的同族勇士們做跳板。當下亦無疑慮。

於是,暮色將臨時,廝殺了一天的吐蕃騎士們,在瓊達乞和東本、千總們的號令下,調轉馬頭,弛過太液池畔,出了玄武門,在一大片狩獵習武、教授禁軍新招子弟的草坡上,紮營安歇下來。

而在大明宮的東邊,李晟雖然知曉朱泚叛軍已兵潰如山倒、逃離長安城往西邊鳳翔鎮而去,他也不敢率領自己的萬餘神策軍進到大明宮內。

這位在持續了半年多的大亂中,現在看來得益最大的神策軍老將,在對於多疑天子的小心謹慎上,當然不會連阿眉都不如。

李晟連夜命令女婿張彧、兒子李願等調集手下牙兵,看住從禁苑苑牆到皇城、宮城的各道城門,嚴禁發生入宮廷各處洗劫淫掠之行。

大明宮中瑟瑟發抖的宮人內侍們,門庭緊閉,豎着耳朵聆聽了半宿動靜后,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而這個黎明時分,內侍省附近的學士院中,一男一女兩位詩人,也不約而同地從各自的房中走出來,向太液池與延英殿方向張望。

他們是嚴巨川與李冶。

數月前,他們本是熱愛詩歌的德宗招入禁宮論詩的客卿,不巧碰上涇原兵變,不及逃離,被朱泚囚於大明宮內。

他們曾經在朱泚的御座之下,聯袂吟誦了一闋感念唐廷的七律,並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但朱泚這個新君,為了顯示自己的胸懷,並無降罪之意,而是將二人留在了大明宮學士院。

當然,這種寬厚的仁君之風,只是表面上的。

很快,朱泚就令偽官放出風去,稱李冶每隔三日便向自己獻詩一首,稱頌新朝新帝的興榮光耀。

李冶想過自盡以明志,嚴巨川勸住了她。

「鍊師,賊泚此舉,恐有離間聖上與韓節度(韓滉)的心思,鍊師切不可貿然自棄。遙想吾輩前人,王摩詰,安史之亂中被迫受偽職,尚且能得天子寬宥,何況你我二人開口落筆,絕無悖逆之言,問心無愧。」

王維當年在洛陽陷落於安史叛軍中,被逼出任文官。唐廷平定安史之亂后,王維依律當斬,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縉因為平叛有功,上書請求肅宗,願意削去自己所有官銜賞賜,降為庶民,為兄贖罪。肅宗動了惻隱之心,又聞王維被困洛陽菩提寺時,曾寫詩感懷唐廷,故而寬恕了王維,降其為太子中允。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此刻,在朝霞漸起中,李冶吟誦著一代師佛這首救了他自己一命的詩歌。

她喃喃念完,向嚴巨川欠身行禮道:「嚴兄,你我被賊此囚於學士院半年。待聖駕迴鑾后,若有司奉旨審問向叛賊獻詩一事,本婦請嚴兄作證,在聖上御前還本婦一個清白,本婦只望着此生,還能南渡,還能見到韓使君。」

嚴巨川懇切道:「鍊師莫慮,王摩詰受了偽職,尚能豁免,何況你我始終清貞,且在賊此面前那句『手持禮器空垂淚』,難道不如王摩詰那句『百官何日再朝天』更說得分明嗎?」

李冶苦笑,輕嘆一聲道:「但願如此。」

……

在經歷了喊殺聲如驚雷滾動的三日後,大明宮由李公晟的神策軍,以及另一支唐蕃聯軍收復的消息,迅速傳遍長安城的東西二縣、各街各坊。

偌大的西京城內,或許國子監的生徒舉子終於可以安然入眠,或許平康坊的紅倌人終於可以安然入眠,或許西市周遭的商胡們也終於可以安然入眠,但在長安城最東南,曲江池畔敦化坊的一間不起眼的民宅里,有個人,卻正處於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韓王李迥。

李炯是代宗皇帝的第七子,生母為獨孤氏。獨孤氏為左威衛錄事參軍獨孤穎的長女,姿容絕麗而善歌詠,在代宗皇帝李豫還是廣平郡王時,就入廣平王府為侍妾。李豫登基后,獨孤氏所受榮寵實在今上李適的生母沈皇后和母族勢力強大的崔貴妃之上。

從王府侍妾,到天家貴妃,受專寵整整二十四年後,獨孤貴妃病逝。據說代宗皇帝傷心以極,不忍愛妃屍身離去,而是殯於宮內整整三年後,才令人送棺木出宮歸葬。

韓王李迥因母寵而貴,好在做親王的歲月里,與母親一樣溫和的李迥,對太子李適並無任何不軌之圖,周遭亦無勢力羅織。

李適登基后,忙於削藩,也好似忘了這個整日似乎只喜吟詩作賦的弟弟。

涇師長安兵變后,朱泚屠戮十王宅宗親,韓王因在長安另有宅院,得以在家奴的護衛下,火速出逃。

然而,他並未設法輾轉去往奉天行營,與自己的天子兄長會合。

從大曆年號到建中年號,兩代帝王,父與兄的俯視下,韓王李迥明白,九五至尊、生殺予奪,許多時候看的不光是先天的血脈,還有後天的運氣。

他向南,秘密地找到了尚可孤,那個他早在默默交往的神策軍宿將......

持續三日的喊殺聲漸漸停息的夤夜,韓王李迥睜着眼睛等到四更天,隱約聽到院門咿呀一響。

他從榻上一躍而起。

院內腳步聲漸近。他聽到自己的家奴,在門外低聲喚道:「殿下,尚將軍派人來接殿下入宮。」

韓王興奮地打開房門,迎接他的,是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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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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