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各懷心思

第119章 各懷心思

京畿西北門戶,奉天城。

眼下,聖上播遷梁州,勤王勛臣韓游環父子依詔退回了邠寧,守奉天城的,是在這場震動帝國的叛亂中,始終忠誠而勇武的老將——渾瑊。

根據李泌授意韋皋在御前向天子提出的建議,在尚不知咸陽李懷光是附逆偽帝朱泚、還是自立山頭之際,德宗皇帝終究還是把武將中資歷最深、忠臣成色也最足的渾瑊,派回了奉天城,這座軍事地位極為重要的行營。

一生為唐廷四處征伐、已近天命之年的渾瑊,幸蒙天子臨軒授鉞,新得的一串頭銜,一口氣都念不完。

「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靈州都督、天德軍節度使,朔方、邠寧、振武等道副元帥,永平軍、奉天行營兵馬副元帥。」

這麼一來,在天子的平叛「大業」中,渾公的地位,可算是神策軍李晟一人之下、各軍將帥之上了。

同時,他離開梁州行在之前,還被天子分派了一個任務。

看住普王李誼。

十餘日前,當渾瑊率領着自己為數不多的親兵,來到奉天城中,在天子所遣中使的主持下,與邠寧韓游環父子交接了奉天城衛戍之職后,這位老將意味深長地瞄了瞄一旁陪禮的普王李誼。

渾瑊雖是出身鐵勒部的胡人,但御前來去久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和那分析玄機的興緻,比起那些服紫服朱的文臣來,不遑多讓。

在渾瑊看來,李誼興高采烈地帶着韓氏父子迎到天子的使臣,聽到的卻是不許再摻和進神策軍的旨意,那臉上的震驚,饒是這小王爺素來慣會在人前遮掩心跡,也顯然沒能遮掩得過去。

一副功敗垂成的沮喪,全寫在那張年紀輕輕已有幾分風霜歷練、也頗有宗室俊美儀容的臉上吶!

韓氏父子也是一老一小兩根油條,不敢立即去接普王投來的眼色,而是與那傳訊中使談笑風生,又間或恭維渾瑊護駕神勇、安然將聖上送進了梁州城,實乃大唐股肱。

普王仍不甘心,放下親王之尊,小心翼翼地向那宦官中使道:「中貴人,朔方軍李懷光反叛后,本王與韓將軍父子血戰禮泉,割了李懷光長子李琟的首級,獻到梁州,不知聖上見了,可有何旨意?」

那中使也是個八面玲瓏的,向普王俯身行個大禮,恭恭敬敬道:「回殿下,老奴在梁州,因被霍內侍派去唐安公主的病榻前,聽候太子妃分派,因而叛軍逆將的首級最後怎生處置,老還真是不知詳情。」

他說着,微微面向渾瑊:「渾公可知原委?」

這閹奴……渾瑊肚子裏冷哼一聲,面上和順,說出的話卻懶得迂迴:「殿下,李琟的首級送到梁州之時,唐安公主正是彌留之際,這血淋淋的人頭,着實有些教聖上忌諱。況且,聖上是何等仁心之君,李琟當年質於長安時也未又不軌之舉,因而聖上著人將首級收殮妥當,送回咸陽李懷光處了。」

李誼聞言,心中懊喪,面色又灰暗了幾分。

明明是一件鼓振士氣的軍功,怎麼就成了忌諱了呢!

他帶着複雜的情緒將目光投向韓氏父子。根據中使所傳聖旨,普王李誼可以確信,自己、李晟和韓氏父子共謀詐反李懷光的事,聖上應該並未發覺端倪,否則不會對李晟和韓氏父子如此提拔。

但這麼一來,李誼更為忿忿不平起來。幾個月來,自己這頭掂量著李晟的心理,那頭揣摩著聖上的意思,謀划佈局了那麼久,就是想在朔方軍被逼叛亂的當口,立下頭功,至少能得個兵馬副元帥的頭銜,隨李晟領着神策軍打進長安。結果呢,李晟和韓游環,一個從副元帥變成正元帥,一個從留後變成正牌節度使,只有自己這好歹也是在禮泉衝過陣的親王,竟然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誼臉上的神情這般不善,韓欽緒不免心下惴惴。他在李懷光麾下,早有異志,但此番參與挖陷阱,也是由平章事李勉引薦,其間靠彼此的親隨秘密往來聯絡,他與李誼在咸陽雖比鄰而居,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

韓欽緒生怕,如今這小王爺自憐機關算盡、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莫不要惱羞成怒,在中使和渾瑊跟前表現出甚麼,那可是把他韓氏父子賣了。

但韓游環不像兒子那麼緊張。

想當初,早在漠谷救援、普王悄悄跑了的那日,韓游環就看出,聖上這個愛侄,胸膛再結實寬闊,都壓不住裏頭那顆蓬勃燃燒的野心。

這般有野心的人,受挫之時,如提及將來的願景,或可令他平心靜氣一些。

「殿下,本將和犬子,何其有幸,能與殿下在禮泉共拒勁敵。不過,吾等西北軍漢,徒有蠻勇,聖上還是放心殿下您,和素負威望的渾公,來鎮守這奉天行營吶。」

韓游環說着,又轉向渾瑊道:「渾公,現今李懷光困坐在咸陽,朱泚龜縮在長安,東有神策軍,西有普王殿下與渾公,那李、朱二賊,必如瓮中之鱉。奉天和邠州,快馬報信旦夕可至,渾公若需援應,本將和犬子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馬匹拍得舒坦,這圓場打得順溜,渾瑊也嗬嗬道謝,忽又想起一事:「何止東西兩支唐軍,吾離開梁州之日,聖上所派的中使翟文秀,亦北上平涼,去那皇甫中丞收領的吐蕃軍處,令起拔營趕赴京畿。」

韓游環拍手贊道:「妙,妙,瞧瞧,包圍圈!聖上真是用兵如神吶。欽緒,吾等儘快回邠州,為皇甫中丞所部補充些給養。」

氣氛一時間這般歡欣鼓舞,幾人就好像已經看到鑾駕又重新進了大明宮含元殿似的,普王李誼也不好再板着臉。

不過,皇甫珩帶的吐蕃兵,不日也將出現在京畿平叛的戰場上,這個消息,他在心中記下了。

……

皇甫珩和瓊達乞的吐蕃軍,從西北邊鎮進到中原,再來到事先商定、也由中使監軍翟文秀點了頭的雍州武功縣,其間仍然要經過奉天。

在邠寧鎮接受韓游環的勞軍時,皇甫珩已得知,奉天城的守將,由渾瑊擔任。

皇甫珩再年輕,畢竟生長於邊鎮,對原來朔方軍系統的老將,從小就聽姚令言說起。他知道,渾瑊不僅當年在安史之亂中,為唐廷履立戰功,更在其後多次重創趁著邊防空虛、進犯中原的吐蕃軍。

幾日前路過邠寧鎮時,皇甫珩聽說原本投奔自己的黨項城傍子弟,由於不滿自己帶領吐蕃兵,在石崇義的率領下去投了韋皋的隴州軍,心下對韋皋的恨意又深了幾分。不過,這也更提醒了他,聖上遠回紇、親吐蕃的意思,未必被那些與吐蕃有沙場宿怨的武將們接受。

他正踟躕,是否要遣使去城下知會渾瑊之際,渾瑊卻率了百來人的精卒,親自出城,來迎皇甫珩的大軍。

當初奉天被圍、最是千鈞一髮的戰役中,渾瑊於城門之上,和太子李誦、韋皋一同目睹過皇甫珩單騎沖陣,老英雄最愛兒郎勇,渾瑊實是如崔寧一般,青眼於皇甫珩在戰場上的驍悍無畏。

而皇甫珩以韋皋去比附渾瑊,實則有些過慮。韋皋畢竟曾是文臣,又自負京兆高門出身,於這中原正統和番邦狄虜之判,特別視若鴻溝。

渾瑊則不同。他本就是胡將,彼時在奉天城,德宗為阿眉向韋皋說媒遭拒的軼事傳開后,有一次在御前,渾公瞅著天子心情尚可,甚至還打趣道:「兀那韋城武個冥頑不化的鰥夫,竟領會不得陛下的美意。若不是老夫已鬚髮皆白,家中又一堆婦人,老夫定向陛下求了那吐蕃小公主入府。」直說得德宗忍俊不禁,指著渾瑊道:「渾日進,你可真是想着日進一美。」

況且,渾瑊這樣的武人,滿腦子想的,是如何把仗給打勝了。他又好比獵犬戰鷹忠於主人那般,忠於天子,天子說借來了兩萬兵力,那便好好用,管他娘的是回紇種還是吐蕃種。

渾瑊這般看得開,自然要出城去和皇甫珩打個招呼,順便檢視一番那些吐蕃兵可堪一用。

皇甫珩與中使翟文秀,見渾副元帥如此熱情示好,心中的石頭皆是落了地。

他二人剛向渾瑊引薦了吐蕃方面的合作者瓊達乞,渾瑊就爽朗笑道:「老夫出城之際,還兀自忐忑,來的莫要是論莽羅。當年老夫曾與論莽羅將軍交過手,結果嘛,自然是老夫小勝。今日若論將軍來,老夫還怕他不好意思吶。」

瓊達乞的唐語尚未純屬到能領悟渾瑊說笑之意的程度,立時正色道:「元帥,我瓊達乞,也是吐蕃一等一的勇士。」

渾瑊一怔,旋即明白了,這西蕃頭領以為自己小瞧了他。

「瓊將軍誤會,老夫如此說笑,乃是告訴將軍,唐蕃舊事不足慮,吾等精誠合作、將那叛軍打得落花流水便是。」

當下喚了屬下抱來一頭白羊,割開脖子,接了幾碗熱騰騰的羊血,與瓊達乞和皇甫珩對飲喝下。

「皇甫中丞,翟中使,瓊將軍,武功與奉天一箭之遙,往後的時日裏,咱們好好做一番聯軍。」

幾位上將貴使寒暄之際,一旁的軍中都虞侯白崇文面上恭順,聽到渾瑊的一席話,心中卻暗暗好笑。

「渾瑊這老武夫,想是自知手下兵馬稀疏,也看上了這支吐蕃軍。武功離奉天太近了,渾瑊要用兵,如何拒得。幸虧老天相助,聖上派來了中使翟文秀,一切用兵計劃,都可以推說是翟監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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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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