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軍中紅顏

第117章 軍中紅顏

皇甫珩忽然意識到阿眉的目光所向。他側過臉,投桃報李,迎著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眸色,濃眉微揚,展顏微笑。

不過,他並沒有耽於此景,而是放下繩索,又轉向瓊達乞道:「你們吐蕃人,還有什麼厲害的手腕,都引我瞧瞧。」

他不再字斟句酌,口吻染上了一層熟稔的輕鬆感,與瓊達乞那副自然流露的得色相互輝映,顯出兩人的交誼,又因毋須措辭謹慎,而更進了一層。

瓊達乞正是善意炫耀的興頭上,做了個手勢,把看守庸匠的衛士叫了過來。

「皇甫中丞,猜猜這是什麼兵器?」瓊達乞指著那守衛腰間掛着的一條環繩,抿嘴問道。

皇甫珩雖以往在涇州防秋,但他身為一鎮兵馬使,就算領軍出城衝鋒,多是結陣而進,在馬上出手時,也是和吐蕃的披甲長矛騎士對戰,並未留意過小兵小卒的打扮裝備。

因而誠實地搖頭道:「我們唐人,騎卒也好,步兵也罷,剛槊鐵槍,陌刀銅盾,本將熟悉得很,這套馬索一般的物件,還真不知上陣如何用得。」

瓊達乞不再賣關子,示意守衛演示。

那吐蕃守衛是個壯如氂牛般的漢子,手間動作卻又快又巧。只見他迅速地解下環繩,捏了捏中間一個皮兜樣的部位,確定裏頭裝了大小合適的石塊后,便四顧尋找目標。

恰好二十餘步外有棵大槐樹,應是一棵很有些年頭的老樹,樹冠掩映中,那頂端的枝椏,似都有缽碗粗細。

衛士麻利地將環繩一端的皮扣套入中指根部,食指和拇指捏緊環繩的另一端,掄圓了胳膊,飛快地轉起繩索來。繩索越轉越快,嗚嗚地發出攪動空氣的聲響。

堪堪十來圈后,衛士氣沉丹田、高喊一聲:「嗨!」

他在放開繩索一端的同時,向大槐樹頂端做了一個猛拋的姿勢。

眾人的目光還沒來得及追到那飛出去的石塊,只聽「啪」地一記脆響,古槐那粗壯的樹枝,像一截被人打折的胳膊般,應聲而斷。斷枝刺穿茂密的葉叢,晃晃悠悠了片刻,終於轟然落到地上。

圍過來看熱鬧的庸,雖然平素也慣被這守衛呼來喝去欺凌辱罵,但他們到底都是爺們漢子,身子裏流淌著雄性好鬥的血液,此際見守衛將這裝了石子兒的環繩使得出神入化,不禁紛紛喝起彩來。

瓊達乞滿意地拍拍衛士那寬闊的肩膀,鼓勵道:「真是個厲害的拔桂(吐蕃語勇者的意思),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豹皮將!」

衛士受寵若驚地俯身行禮,然後將已經沒了石彈的環索,向瓊達乞捧上。

瓊達乞一揮手:「獻給皇甫中丞看。」

皇甫珩接過環索,在自己手指間試了試,大約明白了為何皮兜中飛出的石子能有如此威力。前方高大古槐頂端的粗枝都能應聲而斷,遑論城上守卒的血肉之軀。

皇甫珩自小騎射本領了得,沙場上又是騎將,對於大小戰仗中,一個騎卒的胡祿(箭袋)中的箭能支撐多久,了如指掌。一旦箭射完了,變陣回來補充箭矢,最易喪失勝機。

而在防守的戰役中,不論騎卒步卒,箭矢不夠,便會帶來致命結果。當年漢武帝時期,一代名將李廣的長孫,李陵,率五千步卒在浚稽山遇到匈奴十萬大軍。饒是李陵極善利用陣型與敵接戰,且並未莽撞戀戰,而是迅速回撤,卻仍然在離漢塞僅數百步的地方,因軍士箭矢耗盡,而被匈奴人擒獲。

「石丸威力如此強大,又是行軍接戰中隨時可取之物,不耗銅鐵,實乃奇招。」皇甫珩由衷贊道。

瓊達乞雙眼閃爍著熱忱的晶光,談興更濃:「在我們大蕃,相傳早在涅赤贊普時,有一頭神牛跑到須彌山上,被一條大蛇攔住去路。神牛的蹄子踩上了大蛇的中段,大蛇被激怒。騰空而起,襲殺了神牛。涅赤贊普聽說后,受到啟發,令大蕃的巧匠做出了這種以所藏石丸攻擊敵人的武器,我們叫它烏朵。」

「烏朵……」皇甫珩喃喃學舌,心道,當初在涇州戍邊時,怎地未發現吐蕃人如此妙法。想來是本鎮邊軍從上到下,都將吐蕃來犯者視作番邦蠻夷,心存傲慢,擊退便好,從未想過去學習彼等行軍打仗中的長處。

他正感慨,忽聽朗朗晴空中陣陣雁鳴。時令畢竟已入五月,去冬南渡之雁,今又北歸,愜意地翱翔於青雲之間。

皇甫珩方才見了吐蕃勇士展示了烏朵擊枝的本事,不知怎地,技癢之興大起,一扭頭,發現阿眉的坐騎龍友上,恰好掛着角弓與胡祿。

他毫無遲疑,上前抽弓搭箭,展肩揚臂,對着雁陣,「嗖」地發出一箭。

隨着「嗚厄、嗚厄」幾聲哀鳴,空中黑影一閃,雁陣中的某個成員,被銅矢命中,直直地落了下來。

登時,從瓊達乞到吐蕃戍衛們,再到那些卑賤的庸匠,又是一陣歡呼。有那眼色機靈的小卒,早已衝過去,將落雁撿來。

只有阿眉,目睹這一幕,並未露出歡欣之色。

往事如浪湧來,她想起當年在邏些城郊外,自己正與情郎蒙尋按轡而行,見到幾個吐蕃貴族少年在打獵,也是這般射落了一隻大雁。她和蒙尋正要上前看熱鬧,卻聽空中一連聲凄厲的哀號,又一隻雁俯衝下來,竟是直直地撞在曠野巨石之上。

後來,她將此事說與宮中奶媽,奶媽告訴她,雁行成雙,不離不棄,後頭那隻雁,想來是殉情而死。

此刻,阿眉想到那一幕,不由心悸,忙抬起頭,盯着空中的雁陣。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十餘只大雁,盤旋了一番,終是如那沿山行軍的兵陣般,迤邐遠去。

怎麼會這樣!

阿眉詫異,繼而很快變成一種深刻的譏諷。

原來山盟海誓,在飛禽走獸中,和在男女之間一樣,也是時靈時不靈的。

她眯著雙眼,待那雁陣從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在天際。她狠狠地自嘲道,阿眉,你莫笑那大雁,你自己,不也最終捨不得去泉下找蒙尋么。

她臉上陰晴不定,與歡樂的獵雁氣氛格格不入,那瓊達乞還兀自懵懂,皇甫珩卻已然察覺。

「阿眉,怎麼?」他用唐語問她。

阿眉心電飛旋,轉眼已如從夢中醒過來一般,仍是帶了又天真又諧謔的神態道:「我只是想起,當初中丞在奉天親迎夫人時,普王送來的那隻雁,留在劉主簿家,教我們煮了吃,香氣四溢,街坊鄰居的小兒郎,都尋味而來,饞得流口水。」

「哦……」皇甫珩訕訕一笑。他當然不認為阿眉故意在言語間有所指,但他自己心中,不免也記起了當日情形,細細品咂。再看那兵卒手中一箭當胸穿過、瀕死掙扎的大雁,皇甫珩忽然覺得不太吉利。

「瓊將軍,這隻雁,本將想賞給你營中這些唐人庸,不知可否?他們一路行來,想來也不曾吃得半點葷腥,畢竟與我同祖同源,我瞧著,着實不忍。」

自己高看一眼的合作者,將話說得這般懇切,瓊達乞怎還會不允。

他當即用吐蕃語吩咐小卒,將那雖然半死不活、但着實肥壯的大雁,扔到庸群跟前,又向他們翻譯了皇甫珩的話。

庸們聽明白后,個個動容,紛紛又趴了下來,向皇甫珩行叩拜禮,抬起臉來時,望過來的目光都滿是一言難盡的感激。

雖不過是一隻雁,但他們,生而為奴,始終如螻蟻般戰戰兢兢,不知明日是生是死,何曾像今日這般,得到一位尊貴的將軍的顧恤。

阿眉於旁觀察,敏銳地感到,皇甫珩于軍事武備上固然興緻勃勃,但對於這些唐人面孔的奴隸,分明流露出尷尬與心酸交織的複雜情緒。

她於是向瓊達乞開口道:「瓊將軍,今日中丞總算明白了我們這兩萬吐蕃軍,野戰也好,攻城也罷,都是有備而來,此刻也已該進晡食了,咱們便回營罷。」

對於阿眉的提議,瓊達乞永遠都是一副雖談不上表露殷勤、但定不會反對的態度。他溫和而禮貌地沖阿眉微微頷首:「殿下說得是,請殿下和中丞先行一步,本將還要去巡營。」

這麼知趣?求之不得。阿眉暗道。

她騎上龍友,卻未指令馬兒奔跑起來,而是以小步的節奏前行。

皇甫珩見她如此,自是不好顧自疾馳回營,也控著韁繩,與她並馬。

離庸匠營遠了一些,阿眉開口道:「中丞,我方才去你營中,其實並非尋瓊將軍,而是有緊要的東西須給你。只是見瓊將軍也在,不便拿出來。」

「是何物?」

「我畫的長安各坊圖。中丞,我對你已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些話也不怕你聽了不高興。中丞久居涇州,哪裏省得偌大長安城裏,坊與坊之間的情形。若不日吾軍攻入長安,如何與朱泚叛軍對壘,中丞可曾想過?我畢竟在長安待了五年,且因要做暗樁,對東西二縣一百多坊的道路情形,敢說一句爛熟於胸。」

皇甫珩暗暗讚歎,這阿眉哪裏是簡單的暗樁,分明就具有統觀戰役的軍事天賦。

「既是與平叛之戰有關,怎地要避著瓊達乞將軍?」

阿眉側頭,盯着皇甫珩道:「在我眼中,中丞才是吾軍統帥,我自然先要給中丞過目。瓊將軍也好,翟中使也罷,都應該聽中丞的決斷。只是……」

她的目光中陡然現出一絲無奈,略有躊躇,又道:「只是論力徐告訴我,贊普已向瓊氏許諾,待凱旋吐蕃后,瓊達乞可以取我為正妻。若他見到我對唐將更尊崇,恐怕不悅。」

皇甫珩胸口一動,但又一時辨不出自己是何心緒。他沉默片刻,將話題岔了開去:「我自然也想率軍攻入長安,不過,眼下京畿局勢複雜,吾等此前已計議過,確實先往武功附近紮營為上策。」

阿眉淡淡道:「我獻我的圖,用不用全看中丞的意思。我方才已說過,此番東進,我們吐蕃是助唐平叛,一切自然應由中丞你這位唐將說了算。」

皇甫珩聽了,更覺得這身邊人,又聰慧又爽朗,當真是軍旅中的紅顏知己。

自己當初護著皇孫李淳逃出長安時,竟然還曾經覺得她性子尖刻。

皇甫珩自我批判了一番,眼光卻落在了阿眉腕韁的手腕上。

「阿眉,你這個白玉鐲子真是好看,可是吐蕃工匠打造?若進了長安城,戰事能平息,我必去西市也尋一個,給阿昭。」

阿眉笑道:「長安西市,天下甚麼珍奇玩意沒有,中丞只要出得起價錢,自是能買到稱心的首飾。阿姊那般嫻雅斯文,戴上玉鐲,定然更為端方美麗。」

她瞧著皇甫珩臉上那不是假作的思念之情,心中哪裏就真的無波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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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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