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另有奇巧

第116章 另有奇巧

阿眉在皇甫珩和瓊達乞二人跟前勒馬的剎那,已經想好了說辭。

「瓊將軍,我方才去你營下尋你不得,便猜你在皇甫中丞這裏。」

阿眉並不下馬,但是眉目舒展的神色和言語間的溫柔口氣,令她即便高坐馬上,仍然教人覺得是少女特有的語笑嫣然的模樣。

瓊達乞忙在馬下微微躬身行了個面對公主的禮儀,問道:「殿下何事找我?」

「這龍友,我還是送回你帳下。它跟了我幾日,雖未曾鬧脾氣,但奴婢稟報,說是不怎麼吃豆餅糧草。將軍你瞧,這毛色似乎也不如剛來我帳下時油亮了。」

「龍友」,便是那日瓊達乞在平涼向皇甫珩展示的愛駒,具有康居馬和古老的大宛汗血馬雙重血統。大軍自平涼拔營之際,瓊達乞就將龍友送給了阿眉。

阿眉伸出手,撫摸著龍友的脖子。她今日因騎馬而未穿雲肩長袍,只一身泥褐色的窄袖衣褲,色澤暗淡,扔到吐蕃軍士中大約都找不見。然而伸出的手腕上,那隻鑲金海獸白玉釧,卻分外醒目。

那也是瓊達乞送給阿眉的。彷彿例行公事般,由赤松贊普欽定的未來附馬瓊達乞將軍,隔三岔五便從隨身帶來的箱篋中,挑一件寶貝,讓屬下給丹布珠公主送去。

所有來自這個同族男子的禮物,不論是帳內的雪豹皮地衣,還是金銅擺件,不論是用於穿着打扮的錦繡衣袍,還是金玉首飾,阿眉統統來者不拒,而且給它們以充分展示的機會。

只是,瓊達乞將軍彷彿完全不記得這隻精美耀眼的鐲子是自己相送一般,心思全在阿眉關於龍友的描述上。

「殿下,本將此刻瞧著,這龍友的精神,似乎還不錯。」瓊達乞盯着馬的眼睛和耳朵,仔細地觀察一番,客館評述道。龍友見到瓊達乞,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只在瓊達乞伸手輕輕托一托它的下頜時,它才稍稍偏了偏腦袋,以一種氣息平靜的姿態,與昔人主人打招呼。

阿眉卻堅持:「馬和人一樣,都念舊。龍友雖神駿善馳,性子卻溫和,在我面前馴服得很。但它越是這般,我越是明白,它的心,不在我這裏,還是給瓊將軍送回來罷。」

阿眉禮節有度地與瓊達乞交談著,那一對褐藍色的妙目,則以自然的節奏不時往向皇甫珩,既算是和他致意,又像是有意不避諱自己與瓊達乞信物往來的親近。

當然,她說到念舊,說到「它的心,不在我這裏」,那眼神的碰觸點,必定是正正好落在皇甫珩那裏的。無論是否聽者有心,她阿眉,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身為說者、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機會。

她只要想到皇甫珩對於韋、宋二人的看法,就覺得如飲甘醴。

瓊達乞的心思,則始終想着要在唐將皇甫珩跟前,展示一番吐蕃軍的本事,對阿眉這些彎彎繞繞的話語,渾無去琢磨的興趣。

「一切但憑殿下的意思。不過殿下今日可再用這龍友一程,」瓊達乞道,「本將正要引皇甫中丞前往匠庸們的營中巡查,看看我們吐蕃人除了善騎射,還有些別的本事,殿下可願同往?」

阿眉面露興緻盎然之色,望着皇甫珩道:「當然願意!」

……

早在奉天城時,德宗明確下詔讓皇甫珩西行收領吐蕃兵后,阿眉就與皇甫珩詳細說過吐蕃的軍制。

早期的吐蕃,是以部落為單位建立軍隊。

到了松贊干布執政時,這位雄才大略的贊普,仿照大唐帝國的府兵制度,革除吐蕃原來的舊有部落兵制,建立了「五茹六十一東岱」的軍事組織。

吐蕃全境劃分為四個茹(茹是藏語「部」的意思,意為吐蕃的大軍事區和行政區):衛茹、約茹、葉茹、藏茹。每個茹下面,設有千戶府和下千戶府,四個茹加起來,一共有三十一個千戶府和四個下千戶府。後來,吐蕃征服了西羌種的蘇毗國,將其設為第五個茹。由於「蘇毗」在吐蕃語中念作「孫波」,因而這第五個茹又叫孫波茹。

軍事化管理越是嚴厲,作戰效率越高。在「茹」建立之初,松贊干布甚至嚴格地規定,每個茹豢養的馬匹毛色都不能混同。吐蕃幾乎與大唐帝國同時進入國力鼎盛時期。大唐開元年間,吐蕃五個茹的兵力,已超過五十萬人。

每個茹的長官,集軍、政權力於一身,稱為茹本。茹下的千戶,吐蕃語稱為「東岱」,設有東本。茹本與東本,必為氏族顯貴世襲擔任。

瓊達乞的瓊氏家族,則本不屬於任何一個茹,而是贊普部署在東境的邊疆戍衛。此番瓊達乞出征,赤松贊普既不會捨得將首都邏些城的衛茹精兵撥給他,也不會允許他帶走邊軍、造成戍邊力量的空虛。

最終,瓊達乞帶到蕭關的兩萬人,以當初被吐蕃征服的蘇毗人、吐谷渾人的桂和庸為主。

阿眉本就生於王室,年界及笄時才離開邏些城、去往長安做暗樁。她在蕭關甫一看到瓊達乞的隊伍,實則已明白,自己的父親赤松贊普,以及他手下的大相尚結贊,是多麼精明的買賣人。他們只想以偏師出戰,換來大唐的安西與北庭。

不過,她更清楚的是,這些蘇毗人和吐谷渾人,未必就是廢物。在以往的數十年歲月中,贊普依靠蘇毗人和吐谷渾人,可是奪取了不少戰役的勝利。只是,這些戰役幾乎都是唐蕃之間的較量,阿眉寧可皇甫珩低估兩萬吐蕃軍的戰鬥力,也不願在這位唐將面前,由自己去提起吐蕃與大唐曾經的你死我活。

她越來越在意自己那一半的吐蕃血統,是否會影響,她和皇甫珩之間那種逐漸複雜的關係。

今日,瓊達乞出面,向皇甫珩展示吐蕃軍的實力,阿眉求之不得,她只須跟着便是。

三人縱馬穿營而過,來到吐蕃軍稱為「庸」的扎帳落腳的區域。

如果說作為兵士的「桂」中,還有一部分貴族子弟和平民,那麼作為隨軍工匠與僕從的「庸」,則是徹底的奴身。他們負責行軍途中各種又累又苦的粗活重活,但他們之中,也有雖無武藝、卻可以靠一雙巧手令軍隊在戰役中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工匠。

由於身份低賤,這些庸所棲身的帳篷,又破又小,臭氣熏天,與軍卒勇士們的氈帳不能同日而語。因此,在天黑之前,即使短暫的休息時光,庸們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帳外。

瓊達乞帶着皇甫珩和阿眉來到壯年的庸面前,見到上官巡營,不消看守的軍將來喝斥,庸們趕緊趴在地上行禮。

其中幾人稍稍抬頭時,皇甫珩發現,他們竟然是唐人面孔。

「你們是中原人?」皇甫珩問。

幾個唐人庸一臉茫然,顯是聽不懂唐語。

皇甫珩於是明白了,這些人的祖輩,大概都是當年在河隴地區被劫掠到吐蕃去的唐人平民,經過數代生息,這些唐人後裔,只會說蕃語了。

皇甫珩的心理頗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這種情緒,目光沒有任何異樣地投向瓊達乞,道:「瓊將軍帶我來,不會就是辨認這些同族面孔的罷?」

瓊達乞禮貌謙遜地一笑,用吐蕃語對唐人庸吩咐了幾句。不知是因為當着皇甫珩的面,還是出於本性作派,瓊達乞的口氣很溫和,溫和到不像一位大軍統帥者,以至於唐人庸大約是不習慣這樣毫無嚴厲色彩的命令,稍稍愣怔后才醒悟過來,幾個人麻利地起身,不多時便捧來一根人臂般粗壯的繩索。

瓊達乞指指繩索,向皇甫珩道:「中丞請看,這些繩索,乃庸們以我們吐蕃的氂牛肚腸、牲畜鬃毛和一路採擷的樹藤搓成,極為牢固。攻城之際,將繩索再結成的繩兜裝在木車上,絞緊之後發射投石,便可毀壞城牆、殺死城上守卒。」

他又指著一旁堆砌的幾個鐵缽道:「若能熬化松脂,盛於鐵缽中,點燃後由繩索射入城內,遇木遇草皆會燃起大火,那般威力更是不可小覷。」

瓊達乞說得洋洋得意,好像已看到了敵方城中一片火海、軍士們哭爹喊娘的情形一般。

但皇甫珩並不覺得這異族合作者臉上眉飛色舞的神情教人討厭,反倒依著瓊達乞的指點,執起那繩索,饒有興緻地研究它的材質與編結方式。

阿眉站在皇甫珩的另一邊,也好奇地看着這繩索,漸漸地,目光又從繩索上轉到了皇甫珩的側臉上。

她看到他的微蹙的濃眉與挺直的鼻樑,還有緊抿的嘴唇和輪廓分明的下頜。一瞬間,阿眉似乎明白了當初在安遠酒肆第一次見到皇甫珩時,為何會覺得這個陌生的過路將軍,竟能帶給自己熟悉的感覺。

蒙尋還活着時,她與他在邏些城裏短暫的快樂私會時光中,蒙尋常擁着她,靜靜地仰望高天流雲與掠過的雄鷹。她也很安靜,不會用語言破壞這種男女間甜蜜的相處,但她偶爾會盯着蒙尋的側臉,心醉於自己的情郎,是個多麼好的男子。

他們是那麼像。

阿眉想,不可替代是一回事,但稍加彌補,又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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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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