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平涼蕃兵

第111章 平涼蕃兵

自長安西出關中,不論是兵路還是商路,平涼往往是必經之路。

這座位於涇河上游的城關,屏障三秦、環控五原,正好落於北蕭關涇原、南鳳翔隴州、東奉天咸陽、西隴山天險所形成的核心之中。

如此立於往來要道上的重城,又依傍著崆峒山和涇河水源,自然也是軍旅看中的駐紮之所。

春暖花開,絲綢之路的商賈團隊又像辛勤遷穴的螞蟻般,密集地出現了。不過饒是商人具有天生的冒險精神和神通廣大的本事,這興元元年的春天,他們離平涼還很有一些路程時,就已經格外小心起來。

畢竟,附近駐紮了兩萬吐蕃軍。

原本,在大唐帝國平定東西突厥後,往來商胡們利用復歸穩妥的絲綢之路,立即歡天喜地、馬不停蹄的進行往來貿易。自長安到大秦(羅馬),什麼貨物、牲口甚至奴隸,在沿途見不到、買不到?然而,安史之亂中,大量駐守邊關的唐軍內調,河西隴右至安西北庭之間的土地,被迅速崛起的吐蕃佔領,絲路又變得艱險起來。

彪悍如虎狼的吐蕃人,連回紇人、沙陀人都怵他們,別說西域其他那些買賣再是做得風生水起、面對兵匪也很難有還手之力的商胡了。

觀望了幾日,有些膽大的商隊熬不得時間,領隊將心一橫,上了大道,遙遙望見連綿起伏的梁垣上營帳林立,炊煙裊裊,卻並無人馬出來巡遊。如此太平無事地走了幾遭,東西兩頭的商胡們相遇后互遞消息,終於弄清楚,雖然這支吐蕃軍聲勢不小,卻是個大唐的將軍所領,乃入關東行,去給大唐天子平叛的。

這日卯時,吐蕃大將軍,瓊達乞,立於大帳外,遙望那條通往平涼城的寬闊道路。

初升的紅日,播下的萬丈光芒並不強烈,只彷彿少女面頰的羞赧緋色般,暈染了蒼山與平原。那些已經啟程趕路的商隊,在日光中變成了一組、又一組緩緩移動的剪影,悅耳的駝鈴聲遠遠傳來,近處則是鳥鳴花香,如此音畫,令人感到宛如身處一個世道寧美的夢幻中。

然而瓊達乞眼望如此勝景,卻仍是心事重重。

這位平生第一次來到中原帝國境內的吐蕃貴族,雖在還沒入關時,就幸運地攢了一件痛擊回紇梅錄將軍的軍功,可他臉上,始終見不到洋洋得意的表情,而是於不卑不亢的神色下,藏了一絲焦急。

他心中清楚,根據國書,他們須幫助中原天子平定叛亂,方能拿走安西北庭。可是入關半個月了,那位唐人將軍皇甫珩雖對自己禮待有加,卻並未來商議行軍等事宜。

他出征前,向廣德元年直取長安的前輩請教過,自己也仔細演習過地圖,從蕭關開始,經邠寧和鄜坊這兩個尚在唐人手中的藩鎮一路東進,應不會遇到過大的險阻,來到帝國都城長安的北郊,不過三四百里的行軍路程。若不是耽擱在平涼,此時只怕他們連長安的城牆都已經能看到了。

「瓊將軍,起得這麼早?」

瓊達乞正兀自憂思,忽聽身後有人叫他。

「皇甫中丞,吐蕃本是離太陽最近的國度,本將見到陽光躍入帳中,便歡喜得要出來見它。」

皇甫珩忍俊不禁,淺淺一笑。這瓊達乞倒和自己以前在涇州常打交道的吐蕃人不同,少了傲慢凶蠻,多了斯文和氣。唐語雖說得仍有些怪模怪樣,好歹他努力地連說帶比劃,也算辭能達意。

只聽瓊達乞又道:「中丞之前與本將提醒過的事,本將早已吩咐到了每一營隊。此行得贊普厚餉相送,我瓊達乞帶的是吐蕃勇士,不是強盜匪徒,況且劫掠商隊和中原百姓,是有損軍紀的惡行,本將定會努力遏制。」

皇甫珩頷首致意,面色更為溫和了些。

瓊達乞瞅著這是個算得輕鬆的時刻,於是捏著有幾分恭敬、又有幾分探尋的語氣,壓低了聲音道:「只是,皇甫中丞,這糧草帶得再多,總有吃完的時候……再說,過得兩個月,便是馬匹發情的季節,我們吐蕃的戰馬都未去勢,屆時恐怕是個麻煩。不知這出兵之計,貴國天子可有詔令送來?」

皇甫珩不動聲色地聽着,心中實則也是有些煩亂。

蕭關一戰,殲滅回紇梅錄將軍數千精卒,因為陝州之辱的舊事而頗為厭惡回紇人的德宗,得知消息后迅速派使者西行,為皇甫珩手下的神策軍將士送來了一千張告身。

然而使者同時還帶來了聖上口諭,令皇甫珩和吐蕃人在平涼就地紮營待命。

皇甫珩不免暗自揣測,是否聖上與李懷光的緊張關係,有了融冰之象,以至於他帶的這兩萬吐蕃勇士,剛入關,就成了閑子。

「瓊將軍,你的疑問也是本將的急切,我們都是寄命沙場、戎馬征戰慣了的,實在不願這般窩著不動如病貓般。」

瓊達乞聽皇甫珩口吻沒有明顯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將數日前,就按兵不動之事,也與丹布珠殿下和論力徐大使計議過。」

他抬手指向遠方大道上不時經過的駝隊,繼續道:「一諾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應明白這樣的道理。本將自幼局於各族雜居、邊貿興盛的邛都,常瞞着阿父去墟集看熱鬧,偶爾見着買賣之間,買者佯裝定了好幾家的牲口,實則是以此家壓彼家的價錢,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瓊將軍的意思是……」

「中丞,貴國的天子,借兵的意圖,莫非只是為了殺煞你們那些高傲不敬的軍隊首領的威風,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帥?若他醒悟過來,功勞不得教吐蕃人佔去,乖乖地率領朔方軍繼續打長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們,最後連那安西北庭也可賴掉不給?」

瓊達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對勁,今日乾脆一口氣將話說透了。

皇甫珩聽他言語激昂起來,剛要沉臉發作,轉念一品咂,這貴族將軍的一番話,卻也很有些道理。

他於是仍維持了和緩的語調,淡淡道:「將軍多慮了,吾等泱泱大國,歷來最是重信守約。貴幫尚結贊大相可與你說過中原眼下的情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樁安插在帝國的都城長安,那麼四方藩鎮群起叛亂的情形,也必瞞不過那比狐狸還精上三分、又素來盯着中原動靜的尚結贊。

瓊達乞看起來沒有幾分心眼,實則也知何時先開口,何時須藏拙,此刻聽皇甫珩反過來問自己,便只搖頭道:「本將正要向中丞請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關健時刻倒也警覺,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曉多少朝廷焦頭爛額的程度。

「瓊將軍,都道軍情如火,但有時又如風,一忽兒狂風大作,一忽兒又風平浪靜。令吾軍按兵不動之事,本將也正遣使去東邊敬詢聖上,是否四方節度使終究幡然悔悟,仍願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圍攻長安。」

瓊達乞聽皇甫珩又將話繞了回來,也知這大唐出的節制吐蕃軍的將領,不肯輕易被自己牽着鼻子走,便決定暫時偃旗息鼓,不再追逼。

未料皇甫珩卻又另起話頭:「丹布珠殿下已被聖上視作有功之臣一般,論大使數月來亦居間奔波,不知他二位對眼下局面有何計較?」

這回輪到瓊達乞若有深意地一笑,並未馬上答話。

他回身沖自己的奴僕打了個手勢,奴僕趕忙牽過將軍的愛駒,一匹頭小頸暢、胸廓如山、四膝如團、毛色異常光亮的健壯公馬。

瓊達乞接過奴僕手中扎制精巧的豬鬃刷,將愛駒從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條結識異常的馬腿,都細細地刷了一遍。

這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識趣地將頭湊了過來,以鼻子頗有分寸地拱了拱瓊達乞滿是胡茬的下巴頦。

瓊達乞親昵地拍拍它,然後讓奴僕牽走,去飽餐一頓只有將軍的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飼料。

「皇甫中丞可識得這是何地的好馬?」

皇甫珩道:「本將瞧著這神駿姿態與皮毛顏色,有些像汗血馬,但體型與我們中原自前朝便開始豢養的汗血馬略有不同。」

瓊達乞顯出得意之色:「這是西域寧遠國進獻汗血馬後,我們用其與高原戰馬交配,得到的良駒,不但像汗血馬那般善於長途奔襲,並且耐得嚴寒。」

他提到的寧遠國,便是漢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國。漢武帝當年為了得到大宛國的汗血寶馬,數次興兵遠征,犧牲無數漢家兒郎的性命,甚至連貳師將軍李廣利都差點兒死在西域,才從大宛擄獲了千餘匹汗血馬回到玉門關,再送到漢代的長安城。

寧遠本臣服於大唐,天寶八年,寧遠國王子屋磨還率領使團來到長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亂中,大唐邊軍內調平叛,西域漸漸為吐蕃人的強悍勢力所滲透,這寧遠國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聽着瓊達乞津津樂道的口氣,雖然這吐蕃大將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愛駒移動,確是在論馬而非挑釁,皇甫珩心中卻着實不是滋味。

他剛想告辭回帳,瓊達乞卻又補充了一句:「丹布珠殿下不知多眼饞我這匹神馬。唔,她便是不開口,我也會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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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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