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心緒復微(完)

第110章 心緒復微(完)

說者有意,聽者更氣悶。

德宗細細一忖,李泌這話,很有些道理。

當初在奉天,唐安公主起病突然時,德宗就疑心是韋皋燒了奉天城外的玉明寺、佛祖怪罪之故。但韋皋燒寺,畢竟有合理的軍事考慮,況且那有如神助的吐蕃小公主阿眉出馬,竟將唐安公主從鬼門關拖了回來,德宗對韋皋也就並沒留下芥蒂。

現下在梁州城裏,唐安眼看着出氣多、進氣少,最是怕凶兆之際,普王卻遣使巴巴地送了顆血淋淋的人頭來,不過是為了向天子叔父邀功,與韋皋被迫緊急為之的軍防之舉有天壤之別。

偏偏陸贄還不緊不慢地添了一把柴:「李懷光這長子李琟,微臣打過幾次交道,有些印象。他在長安住過幾年,受天威熏染,作派和尋常邊鎮將門子弟的粗莽,很有些不同。微臣與韋駙馬在禮泉也好,微臣單獨去咸陽也好,兩次出使朔方軍,這李琟都以禮相待,看得出是有心助臣調停之人。可嘆他阿爺糊塗,終是害了他。」

德宗一聲不吭地聽李泌和陸贄說完,盯著書房中屏風上那飛動顛逸、如疾風驟雨的草書。

三位臣子靜靜地感受着天子那明顯有些難抑凌亂節奏的呼吸。

侍立一旁的霍仙鳴,則發揮自己眼角餘光都能識清微末細節的本事,將李、陸、韋三人偷偷掃了一遍,心中不免喟嘆。

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普王殿下,你到底年輕,再自負精明,再自負受寵,只要不在御前,終是敵不得這些謀臣智將合著伙兒把你編排一通。

這聖上跟前,人斗人的戲碼,可真是天下最精彩的戲本了。霍仙鳴幽幽地想。

良久,德宗終於開口:「朕有你們伴駕,必不至昏聵。霍內侍,你去嚴刺史那兒,傳朕的口諭,在城中找個手藝了得的木匠,斫木為人形,覆以深衣,將那李琟的首級和木身都安放於棺槨中,再讓令狐建派幾個龍武軍力士,送回咸陽李懷光處。李懷光身為人臣,不守臣道,行悖逆之舉,可謂不仁不義,但朕,終究憐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階下四人齊齊俯首道:「陛下真乃明君仁君,天下人必稱頌陛下此舉!」

德宗又道:「城武所言,着實可行。城武啊,想不到當初朕給你做媒,讓你娶了那吐蕃雜胡小公主,你執意不從,如今你反過來給宗室做媒,朕倒覺得真是做在了點子上。陸學士,你另起一書,詔李晟帶他幼子李愬,前來梁州。朕將唐安公主與韋附馬的獨女,許給李愬,若能為唐安沖喜,自是大善,若不能,于軍國之事上,也是有利無害。」

「陛下,李公晟眼下領軍紮營東渭橋,扼守漕運糧道,最是至關緊要。其長子李願,或可攜幼弟前來梁州。」陸贄謹慎地提醒道。

「唔,敬輿心細,便按你所說,讓李願來替他阿父領旨。」

德宗忽又想起一事,向李泌道:「李公,當初朔方軍未叛之時,你便提到,讓普王離開神策軍,可惜為時已晚。只是,普王他也是一心平叛,正在熱血沸騰中,關中也得安放一個我李家宗室成員,給勤王諸軍提升士氣。不如這樣,普王就不要詔回梁州來了,與渾瑊和戴休顏共守奉天,但他手下那些神策軍還是還給李晟去,畢竟京畿東邊,更緊要些,兵力不得空虛。」

李泌聞言,欣然道:「陛下如此安排,收復長安指日可待。」

……

韋皋御前奏對完畢,出得行宮時,已是漫天星辰。他轉身,藉著衛士們身邊的火把光亮,向緩步走在後面的李泌抱拳,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韋皋翻身上馬,馳出城門,往大清川自己的隴州奉義軍營帳奔去。

他的耳邊,回想着李泌的指點——捧李晟,助邠師,抑普王,牽姻緣。

所有御前議事的內容,既然後世史家都能記得活靈活現,當世又怎會不四處飛揚。韋皋今夜的一席話,沒多久,就會傳到所有當事人的耳中。神策軍首領李晟、邠寧留後韓游環、駙馬韋宥,都會多多少少地感念他。

而「若封賞普王,天下人將如何觀視太子」,這句話,更是足夠大義堂皇,足夠令整個東宮,比李晟、韓游環、韋宥,更為感激韋皋。

只有普王會記恨。

那又如何?

從德宗的態度來看,以利益將韓游環和李晟與普王分離,以渾瑊和戴休顏看住普王,令普王又回到了與太子李誦一樣的無兵無卒的情形。這個上躥下跳了小半年的王爺,往後,不過只是一面鼓舞士氣的天家戰旗,出現在關中戰場。

聖上既然都作了如此打算,自己不過是言表聖意罷了。

李泌,送了他一個大禮。

聰明人之間,不必言語解釋,韋皋即明白,這位德高望重、或將登臨相位的老臣,在為他韋皋的將來鋪路。

雖然朔方軍驟然叛變,使李泌不得不在短期內支持德宗引吐蕃兵進入京畿的做法。但內亂稍熄后,在面對唐蕃關係的問題上,李泌一定會力推韋皋這樣正當壯年的主戰派。

一邊思索一邊飛馳,大清川軍營很快就近在咫尺。

隴州軍軍紀極為嚴明,這個時辰,除了巡營軍士極為輕微的鎧甲響動,整片營帳都已沉入寂靜中。

韋皋沒有急着入營,而是勒了馬韁,讓愛駒慢慢地踱到營外山溪處。他示意幾個跟隨的牙兵也遠遠駐足,自己則躍下馬背,靜靜地欣賞皓月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在短暫的文臣生涯后,他一直在邊關拚命,似乎都要淡忘了那些田園寧謐的風光。

而眼前此景,令他不由吟出王右丞的詩句: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精神高度緊張的御前回合既已結束,韋皋便要在這難得清凈放鬆的短暫時光里,獨自沉浸在淺淺淡淡的思念中。

思念那個也愛王右丞的詩的人。

……

李泌剛進入梁州那日便向德宗稟報過宋若昭遇險喪子。只是,既然大人活了下來,德宗並不覺得此事比自己的唐安病危更值得挂念。

韋皋心憂若昭,但為此事特意麵聖,又顯得忒也古怪,畢竟他和皇甫珩因縊殺崔寧、借兵吐蕃等事而結怨,無論德宗還是諸臣,都一清二楚。與中丞不睦,倒惦記着中丞家眷的安危,這簡直就是徒惹非議。

好在李泌主動向韋皋提起,蕭妃甫一聽聞皇甫夫人遇禍,便遣內侍來探問那山賊劉擴的寨中情形。

韋皋知李泌與皇甫惟明是故交,必對皇甫珩一家尤為關心,便努力尋了一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表達自己的擔心:「李公,眾人皆道我與皇甫中丞有隙,那日慌忙逃離奉天城時,護送車駕的又是我隴州營下,若不儘快將皇甫夫人接來梁州、交由蕭妃照料,中丞只怕真要與韋某結仇了。」

李泌心中實也有些愧疚,若非自己被那朔方軍悍將達奚小俊認出來,當日何至於發生兩方接戰、車駕傾覆的後果,殃及宋若昭受此大難。

韋皋又道:「韋某也是有過家眷之人,知婦人生產後有坐褥期,待得月滿,本將想遣卒去將皇甫夫人接來。李公可算得皇甫家的長輩,公看此舉可妥當?」

李泌頷首。

其時唐安公主已進入彌留之際,終究未等得見到李晟幼子、未來的女婿李愬趕到梁州,便撒手西去。德宗大慟,命梁州刺史嚴震於城內清凈之地壘造磚塔,安放唐安棺槨。

蕭妃以皇長嫂身份,全力準備唐安的喪葬事宜,忙得心力交瘁。李泌便遣了親隨往蕭妃處,商議道:「聖上這幾日哀傷以極,臣屬家眷接來梁州安置這等小事,似不必再去御前叨擾,便交由韋節度著人去辦罷。」

蕭妃當即允了。

二十天後,宋若昭由老僕婦郭媼陪着,在隴州軍士的護送下,進入梁州城之前,先須經過大清川。

韋皋於營外大道上,迎到了她。

戎裝整肅,還特意戴着兜鍪的韋節度,作了例行公事、與官眷簡短寒暄的模樣,卻終究掩飾不住眼中的關切。

不過,他即刻發現,若昭並沒有他想像中凄愴哀戚到恍惚的神色。

她首先提及的,是當日捨命相護的薛三郎等人,屍首大約的方位。

韋皋安慰道:「夫人放心,李公一到梁州就提及我那些殉于軍職的牙卒,我已令部下折返駱穀道上,尋來了他們的屍骸。」

宋若昭「哦」了一聲,轉頭讓郭媼拿來自己的包袱,從裏頭取出一封信,遞給韋皋。

「韋節度,我在途中遇到了小薛娘子,多得她照料,今日我便替她做一回信使。」

韋皋接過展開,見那信箋竟是淡淡的青蕪色,彷彿染得精緻的絲帛,其間似還有碎微的花瓣。

窄幅的紙箋中,題著四句字體娟秀的詩:

「二月楊花輕復微,

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

一向南飛又北飛。」

韋皋盯着這四句詩,反覆讀了幾遍,目光從紙箋上挪開,盯着宋若昭:「她不願隨你來梁州?她若要去蜀地尋父親骸骨,我自可派人護送她去,並叮囑家岳著人相助。」

若昭微微搖頭,雖面容仍見蒼白虛弱,口吻卻平靜坦然:「韋節度還是沒有看明白這首詩?薛氏雖年剛及笄,孤高清倔的性子卻遠在你我之上。她對人,尚未情起意屬之時,求助、討好皆可,然而一旦傾心,反倒自尊自持起來,尤為敏感些。她自尋了法子踏上漫漫命途,只托我今日替她贈詩之時,再向節下你道聲謝,感念你當初於兵荒馬亂間容留她的恩情。」

韋皋心下黯然,輕聲道:「韋某痴人,這也錯,那也錯,總教人當笑話一般。」

新亂來臨,他在德宗心裏的份量反而又重了些,正是誠惶誠恐、心力頗疲之際,眼下與宋若昭重逢,很想與她深談,彷彿聽她回應自己這件事本身,已足以令他如沐春風。

若昭卻微微欠身行禮:「我既將音信傳到,這便往城中蕭妃處去了,節下保重。」

韋皋本立於馬下,聽聞此言,苦笑一聲,又拉上了兜鍪的遮面,翻身上馬,沖若昭拱手告別。

我與你的距離,終不得比那日元夕之夜更近。

韋皋頹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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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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