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雙姝論情

第105章 雙姝論情

接下來的日子,宋若昭就像一條睡在繭中的蠶,在不透風寒的小屋中,靜靜等待一碗又一碗的葯能讓自己的身體逐漸恢復,獲得重生。

她是個懵懂的病人,所有異樣或者好轉的情形,都由生育經驗豐富、又幾乎能做她祖母的郭媼來幫助判斷,傳達給外頭的那位鄭郎中。

漸漸地,若昭雖然不懂醫方,亦能從喝進口中的湯藥里,感到添加的藥材應有變化。

「這位鄭先生,還真是頗為用心。」若昭暗道。

偶爾,薛濤會在給若昭喂葯時,提一個兩個的藥材名字,比如川芎、蒲黃、白芍,又或者說些醫理在產後用藥的特點,比如溫里、補血、化瘀。

若昭知她小小年紀,詩家造詣頗深,這幾日瞧著,於這醫方醫理之事上,經了那鄭郎中的指點,也似乎越來越能說得頭頭是道,真是個聰慧善學的小娘子。

當初薛濤自薦去韋皋營下安身時,阿眉與若昭閑閑談起這小娘子時,讚賞的是薛濤的機靈敏銳和掙扎求生的天賦。

若昭倒不曾想得這許多,只憐薛濤少年喪母,與自己又何其相似,但願她少受些風霜,因而對她能在隴州軍中幫膳、得一口食,還頗為欣喜。連帶着,若昭自然對施以援手的韋皋也高看了幾分。

然而,如今聽薛濤的言下之意,似對韋節度有所芥蒂。

隨着最初幾日悲痛欲絕的心緒稍稍平靜,某個晌午,春日之光讓這間簡陋的柴屋也變得明媚溫柔之際,若昭靠在斑駁的土牆上,問薛濤:

「那日你說,徐四帶着劉二郎撥出的幾個精壯漢子,已護送李公(李泌)渡渭河,往梁州去追隨聖上。你怎地沒有同往?此前鄭郎中出面只能護你保住女兒家的貞節,但既然李公來了,你提出脫身,那劉二必不會攔你,豈不比隨着鄭郎中去益州,妥當些?」

薛濤臉色一哂,繼而又微微露出怫然,一邊蹲在地上收撿大約是外頭林中撿來的花瓣,一邊淡淡道:「夫人說的,自是更好,我竟未曾想到。」

已為人妻的若昭,於情事上,焉能不如薛濤敏感。她探著身子,仍是和緩的口氣,意思卻坦率起來:「你可是,和韋節度鬧彆扭了?」

薛濤拈著桃花瓣的手一顫,乾脆起身,在若昭榻前跽坐下來,望着這位嘴唇仍是蒼白、目光卻如長姐般溫柔的皇甫夫人,徑直道:「夫人,若妾有意而郎無情,女子便不願再與那男子相見,可有錯?」

若昭一怔,很快莞爾,卻不回答,仍看着她。若昭知道,薛濤後面還有話。

果然,薛濤繼續道:「我幼時,家父宴客,令我以庭中梧桐起詩。我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此詩傳開后,有好事者說與家父,令愛將來於情事上,恐多風流,卻往往被男子所負。」

若昭本還默默,聞得此言,一股義憤陡然湧上,肅然道:「世間最是閑舌碎語能傷人,我聽着不過尋常上口的一首五絕,好事之徒如何就能以此斷得詩者一生命途,太也荒唐!」

她說得真心實意,並不僅僅因為對眼前的女郎分外憐惜,更因想起自己在潞州閨閣之時,因不願糊裏糊塗地從了媒妁之言的姻緣,也常成為周遭蜚語議論的話題。

薛濤一對妙目盯着若昭面上的表情變化,見這位阿姊這些時日傷神憔悴的面容中,重現出一股她從前探知到的剛毅孤高之態。

其實,在決然地離開奉天之後,尤其是半途遇險之時,薛濤不是沒有茫然過,為何輕易捨棄了韋皋這樣的大樹。然而這份還未成型的悔意,很快便又被她心中一股倔強的剛強之氣壓了下去。

她長夜自省,即使在奉天城最艱苦的時日中,韋皋對自己也着實分外照顧些。甚至,那如今已經成了鬼的崔寧,堂堂二品大員崔僕射,調戲羞辱於她時,韋皋官階比崔寧低,卻絲毫沒有宦海男子逢迎上官的猥瑣之態,直接就將崔寧呵斥了回去。

她薛濤畢竟也已是十五六歲的情開年華,如何能看不出,這戰事裏揮斥方遒、人後卻常自鬱郁的韋節度,對自己不會止於長幼之情。

他見她出現在眼前時眉稍的一縷舒展之色,他聽她吟誦新詩時雙眸中的熱切欣賞,他被她發現瞞着薛鄖死訊時整個人表現出的緊張無措,此般種種,薛濤相信,韋皋內心定有波瀾意動。

可她氣惱的是,這位節將,還若有若無地表現出對她的控制,以及罔顧她的親孝之心。甚至,明明父親薛鄖已死在出使南詔的途中,韋皋還作態說起為她在京城尋個如意郎君之事。

薛濤怎會知曉韋皋心中最重份量的另有他人,她只不願棲身於一個明明對自己有些情愫、卻並不拿出十分心意的位高權重的男子。

她本性剛烈,此刻見問起私密隱情的皇甫夫人,臉上也幾分自有主見的神色,登時更為信任於她。

薛濤道:「夫人,閑人毀謗,本不必理睬。但如是我傾慕之人,對我若即若離,那分滋味着實不好受。韋節度瞞了家父過身的消息,只是令我終於下決心離去。我雖遭逢不幸,但亦是堂堂正正官身人家的女兒,求而不明,那我便罷休,天涯遠闊,我自能謀一口食。」

宋若昭面色和靜地聽着,心下卻很有些吃驚。她知薛濤並非等閑脂粉,但一來未料得她對韋皋動情頗深,二來更未想到她在深情之中仍未墮霧障、仍是清高而自尊。

就在四五個月前,若昭曾以為,萍水相逢又患難與共的胡女阿眉,勇氣與堅毅,以及那過人的身手,乃至明艷難言的美貌,都令她喜愛與傾羨。眼下於少女薛濤身上,若昭才感到,女子真正教人佩服的頭腦與品格。

有所為有所不為,以及瀟灑地放手。

無欲則剛。

若昭覺得,最好的表示理解與認可的方式,便是不再主動追問薛濤對韋皋的意緒。

她於是話鋒一轉,道:「你這般想法,竟是我從未能從其他婦人處聽過的,真真敬你有一番男兒氣概。只是,你父母雙亡,朝廷縱有些給薛使的撫恤錢,也應寥寥,你將來以何謀生?

薛濤聞言,愁容頓釋,帶了些小小興奮的神情,回身兜起地上的那些桃花。

「夫人莫慮,我可依靠花草謀稻粱。」

薛濤津津樂道地說給若昭,那郎中鄭先生不僅長於醫術,且頗愛研習制箋之技。因草藥中有一治療癰疽毒瘡之症的木芙蓉,鄭先生每到秋季會採摘曬乾不少木芙蓉花瓣。若備得多了,便將木芙蓉搗成細末,以山泉溪水混合樹膠調成紅色漿汁,塗刷於紙上,再間隔以麻氈吸水晾曬,摞壓平整,即可得到色如胭脂的信箋。

「皇甫夫人,詩家中人,最喜唱酬往來,以詩會友增情。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所用信箋,尺幅無須巨費,狹小更顯精緻。我想,若能做得好看的芙蓉箋,貨於市集商肆,依量取酬,豈非自立之法?」

若昭一聽,也來了興緻,又問道:「但我瞧你這幾日搗鼓的,是桃花瓣,紙箋可能吃得住顏色?」

薛濤笑道:「這桃花瓣並非用於染色,而是撕成碎片,混合在芙蓉汁中塗刷於紙上,待干透后,紙箋不僅有芙蓉嫣紅,更是處處桃花,趣致又可多上幾分。」

若昭伸手,將那淺粉清麗、新鮮宜人的桃花拈了幾朵,湊到窗柵邊,對着透窗而入的陽光細細地看着花瓣上的精巧脈絡,心緒也彷彿因了這爛漫春花而舒暢不少。

「洪度,」若昭自然而然地叫着薛濤的字,「芙蓉箋固然燦若雲霞,着實好看,但詩家聖手多為男子,於這緋色紙箋上提筆落詩,略顯陰柔氣,恐叫彼等不喜。不知可有草葉能染出雨過天青、漫漫黃沙、碧波蕩漾、寶劍寒霜等諸般顏色,不妨再去請教請教鄭先生。」

薛濤眼中一亮,星芒閃爍。她亦覺得若昭這個建議頗有啟發,對自己這番盤算的信心,不禁也更強了些。

她正在興頭上,出門在廊下撿了一張前幾日製得、晾曬乾透的芙蓉箋。

她瞧著那窄瘦纖巧的紙箋,雖手中無筆,卻覺得腹中的詩句已躍然箋上。

前幾日,薛濤已從若昭口中得知皇甫中丞奉詔前往關塞收領吐蕃軍,故而若昭才落了單。奉天保衛戰最兇險的那日,薛濤見過身受箭傷的皇甫珩既盼望妻子出現、又恐她見到傷勢駭怕的模樣,知他夫婦二人情深。

她倚門而立,對若昭道:「夫人,小妹想了四句新詩,便是說的你與皇甫中丞。」

「哦?那我真要洗耳恭聽。」若昭勉力探了探身,溫藹地望着那個在陽光下清麗窈窕的少女身影。

薛濤於是娓娓吟道:「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待重逢日,同心蓮葉間。」

若昭漸漸恢復血氣的臉上,更起了一層又感激的顏色。

但旋即,一想到丈夫,若昭的心中隱隱的擔憂泛將上來。

皇甫珩出征前,曾明確地提過要她回潞州父親處,但若昭想着丈夫帶兵征戰之地,必在京畿,便仍執意留在奉天,好隨時得了丈夫的消息。

這個決斷,最終令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也是皇甫珩的第一個孩子。

若昭未免惶恐,不知丈夫得知這個消息時,是否會在痛心之餘,責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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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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