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痛失骨肉

第104章 痛失骨肉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身在何處。

所有的動靜都好像隔着一層水簾,教人聽不分明。

若昭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顛沛流離的童年時代。雖然母親那時還在人世,父親與母親也堪稱琴瑟和鳴,但在生計上那種朝不保夕的困頓,和苦苦掙扎不知何時能松泛些的感受,常常於深夜襲來。

她在這樣的夢境裏掙扎,胸口壓着巨石般,連呼吸都這一口氣接不了下一口氣。

繼而,她感到身體內,尤其是腹部與後背,傳來了一種惡劣而奇特的痛楚。以此來形容這種痛楚,是因為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從未經歷過如此加劇了窒息恐懼的酸脹難熬的擠壓感。

她情不自禁地咬緊牙關,卻於昏昏沉沉間,聽到韋皋派予她同行的老僕婦,郭媼,急切地喚她:「夫人,夫人,緩緩氣,再往下使勁。」

若昭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更分不清自己所處的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她只是憑藉本能在指揮自己的身體,控制着用力的節奏。

這種節奏並未持續多久,她就被一陣雖然令疼痛驟然減弱、卻為她帶來巨大惶恐的不祥的輕鬆感驚醒了。

腹部以下有熱乎乎的液體,還有什麼活物在動,非常無力的短暫的顫動。

緊接着是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聲音,發出驚叫。

又是郭媼謹慎地喝住她:「薛小娘子,噤聲,老婦我先抱出去,你照看着夫人。」

若昭猛地睜開眼,但是已來不及,她只看到了老僕婦急急忙忙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她想喊,卻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虛弱令她變成了啞巴。

她努力抬起手,想敲打身下的木榻,以此來喚回老僕婦,她的手卻被一雙冰涼的但更為柔軟的手握住了。

「皇甫夫人……宋阿姊……」

那個纖細的帶了怯生生的長安口音又響起來。

宋若昭眼前,出現了一張嚇得煞白的瓜子臉。

真的是薛濤!

故人的容顏,令若昭一瞬間稍稍鎮定,但旋即將手從薛濤雙掌中掙脫,撐著床榻硬是起身察看。

她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情形,結合腹部那令人絕望的空虛感,她什麼都明白了。

薛濤乾脆跪下來,扶住若昭,試圖幫着這不幸的母親緩緩躺下。若昭卻側過頭,盯着薛濤:「是什麼模樣?是男是女?」

薛濤惶惑,一時結舌,片刻后才磕磕巴巴地說:「很小,很小,有手有腳,模樣……男女……我不敢看。」

這畢竟是個尚未出閣的少女,方才見了那般凄慘駭人的場景,面無血色,扶著若昭的手也在兀自顫抖。

但她對眼前這位皇甫夫人確是有熟稔的親密和純摯的同情,因而竭力驅逐自己的慌亂,試圖用蒼白的語言安慰若昭,但斟酌了半晌,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漫漫的汗水,混合著急急奪眶而出的淚水,自若昭臉上滾滾而下,撲簌撲簌地落在薛濤的手背上。

薛濤想起自己當初眼睜睜看着母親離世的情景,胸中也湧上強烈的酸楚,陪着若昭一道哭泣。

不久,郭媼也是一臉疲憊愴然地進得屋來,手上端著一碗熱氣氤氳的湯藥。

她見着宋、薛二人的模樣,重重地嘆了口氣,跪於榻前道:「夫人,此地有郎中,奈何小公子四個多月早產,郎中實在無力回天,夫人節哀,養好身子要緊。」

若昭停止了哭泣,神情恍惚地低喃:「哦,是個男娃娃……」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男子恭敬的聲音:「夫人,小產如瓜秧生斷,最是大傷元氣,夫人儘快將葯服下罷。」

若昭一怔,猶疑地盯着郭媼。

郭媼道:「夫人,咱們河灘遇險,你身受撞擊,昏了過去。先前那些朔方軍又追來,幸好半路殺出了些馬賊,那頭領竟是車夫徐四的軍中弟兄,救了咱們。不想這些馬賊的棲身之所,還有郎中,便是門外那位先生。他姓鄭。」

若昭點點頭,無力地沖郭媼作了個手勢,郭媼瞭然,向門外還禮道:「夫人令老婦代為通傳對鄭先生的謝意。」

這老僕郭媼,實也作好了被皇甫夫人責罵打罰的準備。她知自己是卑賤的奴身,對方是朝廷重臣的嫡妻,奴婢怎好為這樣的官將大娘子作主。方才自己不由分說抱走了小兒,乃是想着娃娃左右活不下來,若再叫母親瞧過一眼,從此將模樣記進了心中,夜夜思念,豈非愈發不好過。

果然,若昭喝了一口葯,仍不死心,向郭媼道:「我的小郎君,我想見一眼。」

郭媼伏身,懇切道:「夫人,容老奴說一句,您與頭胎小公子的母子緣分已盡,眼下得顧著自己的身子。老奴也是做了一輩子人母,到老,幾個兒子都戰死在隴州,夜裏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就哀從中來。夫人莫見小公子了罷,您見了這一次,往後的傷心,更甚今日。」

若昭雖知這老僕婦一片好意,仍是心如刀絞。

門外那位鄭先生,一直守着,聆聽自己這位病人的動靜,以免她產後又臨大悲,血崩不止。此時,他帶了小心翼翼地口吻道:「夫人,在下的授業恩師乃寶應年間太僕令王公冰,王公乃黃老門中人,傳授醫理醫方時,亦教子弟如何行道教超度之事。小公子出於忠義將門,無奈事有乖舛,不幸早夭。在下可為小公子超度,請夫人示下。」

王公王太僕?

若昭父親所投的主公,澤潞節度使李抱真,雖是胡人武將,近年卻開始篤信黃老之術,常服丹藥之外,易喜攝生之學。

若昭因此聽父親談過赫赫有名的王太僕。太僕令王冰,號啟玄子,應是歷經睿宗、玄宗、肅宗、代宗和今上的五朝老人了,他著成《補註黃帝內經素問》的杏林奇功,天下聞名。

若昭沉默片刻,終於沖郭媼點點頭。

郭媼於是起身走到門外,應是吩咐了幾句,鄭郎中應喏,一陣腳步聲遠去。

郭媼進屋,見若昭稍稍平靜了些,便端來葯碗,令薛濤在背後頂着若昭,一勺勺地將葯喂進這身心皆受重創的年輕母親。

若昭雙目空洞,但並沒有抗拒地將湯藥都喝了。薛濤取出帕子,為她揩去唇邊葯漬,又要去裝滿熱水的陶盆中擰了帕子給她擦洗,只聽那郭媼慈言道:「薛小娘子,你是官家金閨,尚未出閣,此事還應由老婦我來,你只看護著皇甫夫人,替她捂嚴實些。若頭三天進了邪風,怕要落下后病。」

薛濤懵懂地「唔」了一聲。

若昭轉頭四顧。這委實是一間簡陋到四壁徒然的草棚,只在角落堆著的柴火上,挑着兩隻包袱,掛着女子的上襦。而自己身下,也鋪着一件女子的裙衫,柔軟乾燥,勉強將產婦與木榻上的稻草墊子隔開。

她的面色終於柔和了些,向薛濤輕聲問道:「臘月里,就再也不見你,上元節我問起韋節度,他說你父親在出使南詔途中,不幸染了瘴痢過身,你去西川奔喪。怎地,你竟在此地?」

宋若昭對薛濤,本就始終保有好感。這種來自女子間對彼此堅韌性子惺惺相惜的好感,在若昭與阿眉從共過幾場大險到如今產生微妙敵意之後,於薛濤這裏,顯得又珍貴了幾分。

她剛經歷身心俱傷之事,又是面對薛濤,自己與韋皋本來也就是君子之交,因此她出語便無暇防備。

然而薛濤聽聞「上元節」二字,心中兀自一怔,轉而漫上幾分疑思。可她見若昭言語坦然,淚水甫乾的雙眼關切地望着自己,不免又覺得一陣暖意上涌。

事到如今,對這長了自己幾歲、人生中最為危險而不幸的模樣都教自己瞧了去的宋家大娘子,薛濤也便不想再隱瞞什麼。

她執起帕子,為若昭將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細細擦乾了,一邊緩緩道:「韋節度早已知曉家父亡故的消息,卻不知為何不說與我知。那日我偶然聽得,又氣又怨,一時發了狠,便去城中客邸經由那掌柜雇了車駕,偷逃出奉天。不想在渭水邊遇到山賊。」

若昭吃驚,心道,瞧著韋皋對薛濤着實照顧得很,一些緊要之事也交她差辦,如何這小娘子恁地容易賭氣?

因又見薛濤臉上突然湧上幾許紅赧之色,哪裏知道她是因想起了韋皋。面對薛濤欲言又止的模樣,若昭是已出閣的婦人,一時之間另作他想,低聲試探道:「那些漢子將你擄來……」

薛濤忙使勁搖頭:「不曾不曾,小妹未遭厄運。」

頓了頓,又老實相告:「那頭領叫劉二郎的,確實想我委身於她,我痛哭哀求,忽地那位鄭先生闖進來,怒斥於他,還說若再使蠻逼迫,就不再為劉二郎治病。如此一鬧,劉二郎也就作罷。我本疑心鄭先生也有圖謀,但幾個月來,他的寢屋便在我安身的柴房附近,卻從未有不軌之舉,平日裏還教我些醫方醫理。我也提出渡渭水繼續南行,鄭先生道,待氣候再暖些,他本也要去益州拜見師尊王太僕,可攜我一同去西川。」

若昭鬆了一口氣,問道:「這位鄭先生確是心善之人,你可知他大名?」

「應是姓鄭名注。」

「唔。」若昭將這名字念了幾遍。

她疲累已極,不過須臾便又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已和孩兒陰陽兩隔,一時酸楚又起,頹然地緩緩躺下,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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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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