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隨我出城

第9章 隨我出城

如果說李尚書的有心之矢將宋若清逼上了一條涉險之途,那麼御史劉映的不告而別,則促使兒子劉風作出了和宋若清相同的決定。

國子監風波那日的午後,劉風正在聽宋若清講出關於逃亡侍讀的猜想,劉家老僕急急忙忙地尋到他:「少郎君,主公去往奉天城了!」

御史中丞劉映,大曆朝的狀元,不負天子的賞識垂青,一片赤誠奉與唐廷,在皇城內御史台裝作徹夜整理案卷后,趁涇原軍不備,帶着幾十個禁衛郎將,從玄武門跑了出去。當然,他作為父親,像許多高潔的官身父親一樣,為劉風留了一封家書,以自己科舉登榜的經歷,勉勵他繼續在國子監攻讀經史、研習詩賦。

劉宅堂屋之上,劉風讀完了父親的信,一旁哭哭啼啼的母親抬起頭來,哽咽道:「風兒,我們可有辦法去尋你父親?」

劉風皺着眉頭,牙關緊咬,一張原本總像是笑眯眯的狐狸臉,漲得通紅,額頭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目光觸碰到了掛在牆上的一幅字,陡然惡氣上涌,從茵席上一躍而起,伸手將那幅字扯了下來,團了幾團,扔在灰磚地面上。

劉夫人唬得停住哭泣,上前撿起條幅,想撫平那「蘭台竹心」四個字,急聲道:「罪過罪過,這是御賜的物件,我兒你莫做傻事。」

字是唐德宗讓太子少師顏真卿寫的,蘭台就是御史台,竹心則代表了聖上對劉映的誇讚。每逢來客,這幅字真真是為劉家掙足了臉面。

劉風將劉夫人扶起來,冷冷道:「母親,兒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傻的是您。父親丟下咱們,去做他的竹心高士,可曾想過劉家老小留在長安,那朱太尉會怎樣處置咱們?這幅字能保咱們平安?只怕朱太尉看到了,咱們死得更慘些。」

他心中已經充滿了對父親的怨恨。平素父親管束甚嚴,他尚能忍受,總覺得父親亦是為獨子的錦繡前程操心。此刻面對父親毫不猶豫地將妻兒留在虎狼之穴之舉,他幡然醒悟般,父親哪裏是真的愛之深責之切,一直來在子侄言行上的苛刻,不過是怕影響自己的官聲罷了。

他既已這樣認定,血脈賁張的憤怒和百骸發顫的恐懼便無法遏制。他無心平靜下來去審度,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一路從尚書台罵罵咧咧到國子監、公然表明忠於唐廷的李揆,恰恰說明朱太尉雖已開始禁錮李唐宗室成員,但並未對不肯歸附的官員有何加害。

他看着母親,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母親歷來寵愛他,這種實實在在的血緣親情之暖,劉風不願失去。他喘了口氣,對母親道:「父親一心要做舊臣,但兒只想做孝子。」

黃昏時分,劉風出現在國子監,他找到焦急等待他的宋若清,一字一頓地說:「明日一早,我去懷德坊,打探你家宅子裏,是否藏着你所猜想的那人。」

宋若清如釋重負,繼而興奮起來,彷彿白日李揆之事帶來的頹喪已蕩然無存。

他在劉風被家僕請回家的幾個時辰內,並沒有浪費光陰。他從務本坊往東走,迎著越來越多涇原軍士佈防的方向。丹鳳大街周圍的幾個坊,由於臨近皇城,遍佈唐廷高級官僚的私宅,並有不少公主郡王的府邸。因此來長安等待春闈的舉子,但凡家中擔得起,多喜歡租住此地,街上往來如宋若清這樣的儒生,十分常見,軍卒投過來的目光並不見疑色。

宋若清看到京兆尹屬下萬年縣的不良人,在張貼告示。他上前細讀,果不出所料,朱泚叛軍在懸賞緝拿王叔文。

他攏了攏袖子,立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槐樹下,任朔風吹得臉頰生疼。在進行他十八年來最大的一次冒險之前,他終究還是有些猶豫——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測的那樣,他將如何面對姐姐宋若昭。

這種猶豫持續到十月初六日,得到劉風自懷德坊返回時給的訊息,宋若清便勒令自己不要再優柔。

劉風道:「宋兄,我畢竟沒有進得宅中,看不分明,萬一皇孫在別處,咱們這番周折,只怕落空。」

宋若清打斷他:「我阿姊食量甚小,且與我一樣喜食鮮饌,不愛在家中積蓄菜蔬。你既去菜肆小販處問得,這兩日我家奴婢採買如常,還加了羊肉,必是家中還有他人。若是家中來了尋常客人,阿姊為何不說與你聽、請你帶話於我?」

他又狠狠道:「如果賭錯了,最多落一頓斥罵、被軍漢們打得幾下,但如果賭對了呢?」

劉風點頭,心道看不出來,這宋家二郎平日文弱,做起大事來當真心機深沉又謀決果斷。他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又恢復了狐狸般笑容可掬的面色,對宋若清道:「咱們這就往涇原進奏院去。「

崇仁坊緊鄰務本坊,宋若清雖然瘸著腿,也並未坐一程牛車。

初次告密者都是緊張的,他二人亦不例外,既怕被人搶了先機,又怕告錯了竹籃打水,更怕富貴前程到手卻被萬夫所指。不知是冷還是怵,二人邊走邊哆嗦。穿過平康坊時,大約為了緩解一下焦慮,劉風揶揄道:「這各地藩鎮的進奏院可真會選地方,從崇仁坊到平康坊,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宋若清道:「依大唐律例,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平康坊狎妓,各地節度使和兵馬使進京,難道可以進得平康坊?」

劉風冷哼一聲:「規矩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窈窕美人,生徒商賈愛得,販夫走卒愛得,達官貴人就能忍得住?我父親教訓我時總提起,三省六部九寺十二衛,誰人是平康坊南里的常客,官聲臭得很。可結果呢,我看那人倒擢升得很快。」

說到父親,劉風的心又沉了下去。倘若父親不是只顧他的仕途、置家人於險境,自己何至於走到這一步。在劉風看來,父親只管和其他京官那樣持觀望態度即可,像李揆那樣是愚蠢,拋下家人則是無情。

世上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奸慝。劉風這樣狠狠地評價父親。

宋、劉二人進了崇仁坊,尋到涇原進奏院。兵變之後,長安城內到處都是涇原軍卒,低級士卒不當值時,就駐紮在丹鳳門練武場或坊間寺內的空地,牙將們則被朱泚安排在晉坊里,涇原進奏院成為段秀實和姚濬等涇原軍首腦的統帥調度之所。

宋若清心思多竅,並未去揭懸賞搜尋李淳的榜文,但他清晰地記住了榜上涇原副使姚濬的名字。他和劉風來到進奏院門口,向守門軍士道:「十萬火急之事請報姚將軍。」

軍士瞪起一對豹子眼:「姚將軍一早去了白華殿,恭擁朱太尉往宣政殿登基,怎會在進奏院。」

宋劉二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位身着深綠官袍、腰束銀帶的白面男子走了出來,急匆匆似要去辦公事。

那守門軍士一見,換了副恭敬的神色道:「周判官,此處有兩位生徒,說有要事相稟。」

軍士所喚之人,正是受朱泚姚濬所迫、為叛軍藏匿兵戈的進奏院判官周軼。

周軼轉過身來,打量着眼前這兩個年輕儒生,和藹地問:「兩位郎君何事,某可以作主。」

……

此時,在長安城另一端的宋宅內,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正在激烈地爭論。

前夜,打探消息的阿眉回到宋宅。她與宋若昭耐心地等王叔文從喪失愛侶的傷痛中漸漸清醒過來后,開始商量下一步的對策。阿眉做了多年暗樁,深知吐蕃人送來的財物支撐暗樁們賄賂過長安城最底層的各式人等。從門吏到胡商,阿眉覺得總能找到能讓王叔文和李淳偷偷出城的法子。

宋若昭也站在阿眉這一邊,她並非想儘快撇清藏匿皇孫的危險,而是擔心宋若清返家。她來到長安后,感覺這個弟弟與以前大不一樣,眼底曾經的赤子真純似乎沒有了,堆積著半是消沉半是不甘的陰翳。

但王叔文反對。和阿眉這樣始終行走於刀尖的殺手不同,他仍有弈者的思維,習慣於三思而後行。兵變之夜,他所有的迅捷行動,只是如被趕上架的鴨子般。現下在宋宅躲了一日,宋若昭的謹慎和阿眉的護衛,竟讓他有一種城堡式的安全感。曹家母女和順娘迅速命喪叛軍的消息,在帶給他打擊的同時,也增加了他的一絲膽怯。他覺得,或許不露面是一招穩棋,說不定過得幾日,聖上就帶着勤王的軍隊打回長安。

阿眉見無法說服王侍讀,憂心忡忡地睡下了。她實在太累,雖然手握利刃,她仍昏睡了過去。夢中,她看到蒙尋走過來,拿鼻子蹭她的額頭,這是他們私定終身後常有的親昵動作。下一刻,蹭她額頭的人似乎變成了母親,她的粟特族母親是那樣美,美麗的女人做了母親、眼中浸潤了慈愛的暖意后,真的就如仙子一般。她的仙子母親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後背,溫柔地說,孩子,都過去了,你不會再受苦。

阿眉覺得面頰有淚水流過,她哭起來,越哭越凶,終於被自己哭醒了。她睜開眼,看到宋若昭的手從她背上收回來,眼中滿是被駭了一跳又不好意思的神情。

原來是宋家娘子在拍她。

阿眉迅捷地起身:「何事?」

宋若昭道:「方才國子監太學的棚頭來敲門告知,舍弟若清,還須幾日才能歸家。」

「這棚頭為此事專門跑來?」

「若清腿腳不好,聽說昨日又在國子監門口衝撞了李尚書,怕回來後街坊里正閑言碎語,所以想在國子監清靜幾日。棚頭說他二人素來交好,他又正要來西市採買些物件,便來一趟報個信。」

阿眉疑心頓起,披衣起身,來到院中。只見牆外的歪脖大榆樹,葉已落盡,一截粗壯的枝幹卻正好抵在院牆的蓋瓦邊。

她心思轉了轉,回頭問宋若昭:「這幾日,你家的米面菜蔬,都是那啞奴採買?分量可減了」

宋若昭道:「不曾減量,和若清在家時一樣。只是昨日郡王吵著要吃肉,我與王侍讀怕他小童心性鬧將起來,便讓婢子又去買了些羊肉。」

阿眉心中已有計較,她果斷地說:「宋娘子,寧可疑錯,不可信錯,儘快拾掇一下,今夜天黑后,我便護著郡王與王侍讀離開此處。」

這一日,帝國的都城發生了兵變之後的又一件大事——太尉朱泚,在大明宮宣政殿正式稱帝,國號大秦。

不過短短三天,長安的百官與百姓,就經歷了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改朝換代。

朱泚龍袍加身之時,長安十王宅里,對李唐宗親的殺戮開始了。考慮了兩日的朱泚,終於決定不效仿曹操挾持漢獻帝,去找個姓李的郡王做自己的傀儡。他要做得更徹底一些,他要直接登上龍椅。

他向剛剛被封為中書令兼領兵部尚書的段秀實道:「李淳,可尋得了?」

段秀實稟道:「正在細布查防,只是陛下剛剛登基,臣以為不宜動靜太大,以防民口。待得三日慶典之後,可令源府尹徹查各坊各戶。」

朱泚事成論功,王翃從京兆尹被擢升成尚書省左僕射,源休便從原來的少尹擢升成兆尹。

坊正、武侯、與里正,在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各條大小街道敲著銅鑼來回巡走,宣佈著朱太尉稱帝的消息。這樣的聲音持續了幾乎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王叔文終於決定聽從阿眉的建議:設法出城。

就在他又要將小李淳綁上胸口時,宋宅的門被輕輕扣響。王叔文臉色一變,李淳嚇得癟了癟嘴,拉住住王叔文的袍角,阿眉則本能地拔出利刃。

還是宋若昭鎮靜,輕聲道:「我先去看看,或許是鄰舍往來,不即刻開門,反倒教人生疑。」

她沉了沉氣,走到宅門邊,她本想先透著縫隙瞧一瞧,但當她的鼻尖快要觸碰到門板時,門外之人已然開口。

「若昭,是我。」

她周身顫抖了一下。即使隔着木門,音色變得沉悶而略顯模糊,她依然立刻辨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皇甫珩。

她想都未想就打開了門,在開門的瞬間又後悔了。她腦中如閃電掠過:我怎麼這麼傻,他是涇原軍啊,莫不是來捉拿皇孫的!

她的悔意還未分明,皇甫珩已經一腳跨進門來。

皇甫珩重任在身,但依然定定地看着宋若昭。天邊最後一縷晚霞淡去,東方那彎新月實在不夠明亮,但昏暗中,皇甫珩覺得宋若昭散發着白玉般的光彩。她的眉眼,她的裝扮,都全然談不上是絕色嬌媚的麗人,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令他那樣心瀾波動,一下子就想和她說許多話似的。

他終於又見到她了,確實是她,他多麼怕宅門開啟后,出現的是另一張面孔。

雖然短短几日已發生了這許多事,可兒女情長之事上,竟然於危險紛亂之間,倒現出吉兆來。皇甫珩認定老天爺是將眼前這女子許了他的,否則為何一再能續上緣分。

宋若昭,一定會成為他的妻室。

皇甫珩暗暗而堅決地發了誓,唇邊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她的閨名:「若昭。」

宋若昭在這聲呼喚后怔住了。方才這同樣的一聲,由於隔着宅門,她只是用來辨認來者,而沒有去感受。此刻皇甫珩的第二聲,才讓她意識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經有了親密的味道。他堅毅的眉宇和冷峻的目光,好像也隨着有些異於平時的沙軟嗓音而變得柔和了,他的厚重的語調演繹着她的閨名,這演繹者又恰恰是她已起相思的男子。

宋若昭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麼會立在這裏,她只覺得平生第一次有心如鹿撞的悸動,和甜蜜。

和在兆尹府前那次重逢一樣,最先醒悟過來的,仍然是皇甫珩。他返身輕巧而迅速地合上宅門,對宋若昭說了句「莫怕,只我一人」后,將腰刀擱在院中石桌上,低聲叫道:「殿下,臣涇原鎮兵馬使皇甫珩前來,助殿下出城。」

王叔文從黑暗中現身出來,然後是抱着李淳的阿眉。在宋若昭去開門的時候,他二人已迅速商定,如有情急,阿眉抱着李淳先設法從屋後院牆逃走。皇甫珩見到他們,稍稍一愣。王叔文在他預料之中,只是那安遠酒肆的胡女阿眉為何會也在這裏,他着實沒有猜到緣由。

但他旋即徹底鬆了一口氣,這二人他都識得,不會不聽他解釋而弄出大動靜。

王叔文聽完皇甫珩簡短的訴說,眼中仍有一星猶疑。阿眉先開口道:「王侍讀,皇甫將軍所言可信,那日我在兆尹府見到僕吏拿了他的佩刀,想必那正是將軍剛被設計囚禁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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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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