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597華燈篇(三)
「你就是,否則臉上的疤痕從何而來?」
「問你吶,疤怎麼來的?」小柔道。
「這可說來話長了,那得從盤古開天......」
「說人話!」少女一個耳光扇去。
「我招,我招,這是很久之前順手牽羊被人逮住,臉上劃了一刀,還蹲過三年大獄。」
「你還當過賊?」
「行走江湖,技多不壓身嘛。」
星蘿不斷搖首,無法相信。
「有手有腳不好好做人,靠得什麼智慧?」小柔道。
「我也想改過自新,就差個機會,要不你師父如你所說神通廣大,也收我為徒?教些點石成金的功夫。」
呆望許久,星蘿終於慢慢接受這一切:「拜師就免了,我可以教你一些謀生計的手段,不過,你先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替我將這盞花燈放到海邊,在燈上寫『山河永固,盛世無疆』。」
「師父,為何要這樣?」小柔不解。
「是呀,師父,為何要這樣。」長歌道長亦然。
「誰答應你叫師父?」少女又一掌揮去。
星蘿遠望海面千盞浮燈,微笑道:「曾經有一個人,一生所願便是眼前一幕,而我卻打翻了他一盞河燈。」
長歌道長不甚明白其間之意,但確有為她而動容,接過燈來,寫下幾行雋秀小字,徐步至岸邊,弓腰呈放於璀璨的海面。
可就在此時,腦海中無數記憶像燈火一樣閃爍,長歌道長不知自己生從何來,卻想起許多未曾經歷過的事。
不知不覺,竟有些淚眼婆娑,這是多年來早已忘卻,緣自心底的感觸。
師徒二人也立於一旁,看那盞河燈迷失在璀璨的茫茫海面,對於星蘿,彷彿夢回百年前的時光。
然而當沉寂於過往,身後的喧囂卻漸漸襲來。
「在那裏!就是他,又在騙人!」
「打死他!」
百餘人手持木棍鋤具,亡命般撲來,長歌道長頓而醒悟,拔腿便逃,一面揮舞著襤褸長袖:「師父,告辭,有緣再教我!」
「呸!誰是你師父?」小柔不屑白了一眼。
臨安城中,車水馬龍的廟宇前,少年憑欄而立,心中愁苦難言,連自己也說不清。
「少當家!可算找到你了!」幾位相貌粗陋、衣衫不潔的中年人匆匆趕來。
少年一臉厭棄道:「跟你們說過,在外別亂喊,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山賊。」
「在他們眼裏,馬商也不比山賊高多少,那我們喚你少主可行?你呀,還在與大當家、夫人慪氣?」
「老爹老娘為何就是不能明白我?我不想做馬商。」
「瞧你說的,不做馬商真當山賊不成?」
「咱們來來回回就那幾條路,太狹隘了,我想闖蕩江湖,遊歷世間,走遍更多的地方。」
「不都是為了倒貨掙大錢,遠的不說,沒錢,你拿什麼討媳婦?他們為你的終身大事已操碎了心。」
少年苦苦道:「我總覺得,生命里缺少什麼,應當去尋找什麼,彷彿冥冥之中有所擺佈,卻又說不出。」
「都是爺們,你不說我們也懂。」
「你們懂個屁!」
「少主,快跟我們回去罷,大當家說了,除非你找個富家千金倒插門去,讓他們二老徹底放心,否則永遠也別想自由。」
街上頓時喧鬧起來,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桃李年華的女子匆匆走過,月白長裙,金釵碧玉,傾世之顏,美貌不可方物。
少年望得目瞪口呆:「難道前世曾經見過?會不會,她就是我所追尋?」
「少主,這話你得當人家面說,在我們這裏嘮叨有何用。」
「就是,你不只得說與她曾見過,還得說上輩子歷經患難,生死與共,才能撩動少女心弦。」
「滾滾滾,煩死了,我先走一步,你們別告訴老爹老娘見過我。」
「你還真敢去追?我打聽過,那是臨安首富家的千金小姐,與朝廷也有莫大關聯,聽說皇室有意從汴京遷都來此,還需他們家慷慨解囊,公主地位也不過如此。」
「聽見沒,小祖宗,快別趟這渾水,別連累了我們,喂!少主!」
少年轉瞬便將多餘的幾人遠遠甩開,然而城中儘是繁華,人山人海間,早已不見那天仙般的女子蹤跡。
「你在哪裏?別走,老天爺,請賜我這段仙緣,讓我明白究竟是否是她。」
猛然一撞,兩人各自捂著額頭,少年還來不及起身,便被一手按下:「你誰呀,喂!」
緊隨着,百餘人從大街兩頭包圍至此,碰面時卻傻傻相望:「那死騙子人呢?」
「會不會看錯了?」
「不無可能,再去城西找找。」
當一劫平息,老少二人從一口大缸中推開竹蓋竄出。
少年憋氣一陣,微怒道:「你被追殺,為何把我也按進缸里?」
長歌道長捋著一身破舊裝束:「這不是怕你賣我......老朽是說,怕你身陷囹圄,那些惡徒殺人可不眨眼。」
「他們都是惡人?我看你才像,這一道疤......」
少年與老者彼此望去,剎那間,相識之感渾然而生,不知前世多少回眸,才換得這一番相撞。
少年驚愕道:「前輩,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長歌道長抹著鬍渣陷入沉思:「他也是受害者?可我不記得騙過他呀......也罷,今晚就永遠銘記,半年不開張,開張吃他半年。」
「你嘀咕什麼?」
「小兄弟,聽說你在尋找仙緣?貧道乃昆崙山長歌道長,可願拜我為師修仙問道?只收紋銀五十兩。」
「崑崙?太遠了,不修,爹娘一定不會放過。」
「這好商量,你家住哪裏,我可以將道場搬過去嘛。」
「不用了,我還沒娶媳婦,不修什麼仙道。」
「唉,朽木不可雕。」長歌道長甚為失落,心中暗念:「這傻乎乎的孩子,不騙太可惜了,老子不信今日不能讓他掏出腰包來......」
少年依舊遲遲望着他,未曾多言。
「小兄弟,」長歌道長大笑,「不修仙也無妨,你不是想成家?我這裏有一對西王母玉石,可保相戀之人廝守到老,一生平安。」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塊緋紅玉石:「你看,就是這。」
「這是一對?前輩,是你眼瞎還是我不識數?」
「咦,另一半呢?糟了,一定是先前逃命時弄丟了。」
「那等你找到再來送我?」
「誰要送給你?不是,小兄弟你聽我說,只剩一半就更妙了,說不定另一半已在你的有緣人手中,白銀五十兩,童叟無欺。」
「可我一身只有五兩銀子。」
「五兩就五兩,誰叫咱們一見如故。」
「五兩是我所有盤纏,難道往後喝西北風不成?我只能付二兩。」
「你!二兩就二兩,別太過分,洒家已經三天沒吃飽飯了。」
「二兩,成交。」
少年接過玉佩,嘖嘖道:「這質地、這光澤,二兩都不值,難道是上輩子欠他的?明知會被騙,也忍不住買下來。」
長歌道長收了銀子轉身便要逃,少年高聲喚道:「等等!」
「還有何事?」
「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陣?我也不知為何,總想再看你幾眼。」
「這小子,該不會是官府釣魚拋出的魚餌?不行,我得趕緊溜。」長歌道長指向夜空,「看!另一半在天上!」
少年順而望去,再回首,老者已不見蹤影。
「果真是被騙了,我怎麼這麼蠢,哪有神仙自稱『洒家』的?」
夜幕下,少年繼續追尋女子蹤跡,短短一陣,卻好似走過百年,當漸漸心灰意冷,恍惚中行至海邊棧橋,驀然回首,映入眼中的不正是那一具倩影?
女子眺望天邊滿月,似已入神,少年鼓足勇氣緩緩走近,與她並肩齊看,卻也彷彿陷入回憶中。
「小姐!」
就在此刻,幾名丫鬟四處喧嚷,女子頓時醒悟,忽覺不妙,見身旁少年,行禮道:「公子,能否幫我一個忙?」
「我!」少年如喜從天降,不知所措。
當丫鬟們追來,望着相依相伴的兩具背影,一點點踱步走去。
「看什麼看?」少年轉身道,「能否別叨擾我與夫人賞月?」
「對不起,公子,尊夫人與我家小姐的背影甚為相似,不知能否一睹芳容。」
女子身影微顫,少年關懷道:「別怕,就讓她們看一眼,雖然你滿臉黃斑,一口齙牙,眉毛還連成片,但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美的。」
「不,不看了,不看了,告辭!」丫鬟們撒腿離去,舉目大喊,「小姐,你在哪裏!宰相公子已等數個時辰了!」
許久,女子終於長舒一口氣:「多謝。」
少年道:「姑娘,為何躲著家裏人?」
「提親者踏破門檻,我唯有如此逃避。」
「原來是這樣......」少年心中生出一絲自卑與酸楚,「姑娘看來也到談婚論嫁的年紀,有提親者,多少在門后望一眼,說不定會遇到心儀之人。」
女子無奈道:「非我不願嫁,只是總覺一生在等候一人,而與他相見,絕不是那般之景。」
少年無言以答,心中默念:「連宰相公子都看不上,難道只有上輩子拯救過蒼生才配得上她?」
天階下起朦朧細雨,女子撐傘為二人遮蔽,但雨越下越大,已無可躲。
少年道:「姑娘,我們還是先找一處避雨。」
「抱歉,我不能離開。」
「為何?」
「我拾得一枚玉佩,才於此等候失主,若就此離去,放任不管,只怕被盜走。」
「是怎樣的玉佩,能否借我看一眼?」
女子緩緩托出緋紅玉石,少年大驚:「這不是長歌道長丟掉的另一半?」
話語間,他也將自己二兩買下的一半捧起。
「是公子之物?」
「不,我只買下一半而已,也與那人說熟不熟,他似乎從什麼崑崙而來。」
「崑崙?也太過遙遠了。」
「八成是個騙子,這說不定也是贓物,天知道歸誰所有。」
「那該如何是好?」
「姑娘,你看我們這兩半玉石,似乎能拼在一起,說不定就有失主線索。」
「也對。」
少年拾右手,女子拾左手,各執一半玉佩緩緩靠攏,只見那即將閉合的石縫中,漸生出璀璨華光。
伴隨着兩枚玉佩徹底合二為一,所有往事重現,在腦海中久久不絕。
武夷山中初遇,還歸故鄉的重逢;尋仙崑崙,歷經詭異陵冢、迢迢大漠;拜師瑤宮,為其生而踏遍千山萬里;南海風光無限,苗疆魅語襲人,臨安永夜,正如同此時此刻,此景此情;大鯤蘇醒,九黎夢域,幽幽冥土,北極星宮,上古神話,五帝遺恨,故鄉的雲海伴着朝霞,三皇殿外那場細雨,一幕幕回憶徹底照亮。
「雲遙!」
「雨蝶......」
月光遍灑遼闊的海岸,劍心手握銅樽,高舉對月。
「彼岸浮燈,猶記得如夢曾夢;萬家煙火,卻不知今夕何夕。」
江月無聲,只有晚風陣陣。
「小離,你看,至少我們沒有失約。」
「鑄劍長老!」
轉身望去,秦屹赫然追來此處。
「師兄!你怎會找到這裏?」
「無需多問,快跟我回去,你學業未成,還要在山下玩鬧到幾時?」
劍心道:「師兄,你日理萬機還要兼任尚文院夫子,累不累?」
「你以為我願意?瑤宮上下千人,竟無一個能擔此任,反不如前。」
秦屹緩緩抬首望向明月,竟也忍不住追憶往昔:「唉,要是她還在就好了。」
「那掌門之位恐怕就得易主了。」
「是實話,但不可胡說。」
劍心道:「你也忍掌門很久了對不對?居然為了不讀書,自己改門規,最可惡的是還把我撂下。」
秦屹道:「她說那是受玄真師伯所託,望你成材。」
「我謝她祖上八輩……不對,創世至今,她家中一共也才兩輩而已。」
「少抱怨了,誰讓她是掌門。」
「師兄,你在門中威望頗高,趁她還沒有恢復到遠勝過我們的境界,不如發動一場政變?」
「可掌門只有女子擔當,我們又能怎樣?」
「揮刀自宮不就眨眼的事嘛。」
「那我舉薦你?」
「不不不,我們還可以扶持傀儡,想想在人間有沒有三姑六婆。」
秦屹道:「此事從長計議,趕緊回去,若她出關召見你不在,可就完了。」
「師兄,我想等一等,再多看看這番景緻。」
「可是……」
「放心,她就算今夜出關也無暇召見任何人,因為,她也與我一樣。」
昆崙山巔,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佇立萬仙宮前,遙望東方天邊的明月。對於修行者早該忘卻的凡塵佳節,卻令如今傲視人界的她,淚如泉湧,奪眶而下。
「這丫頭,怎又不見了?」東海岸,星蘿茫然四顧,失神片刻,小徒又已不見蹤影。
「師父,快去看看呀!棧橋那邊有人求親,可熱鬧了!」
「早與你說過,別惹這紅塵是是非非。好了,我們該回南疆了。」
「這就要走?」
「已經看過最圓的月,百年之約,我無憾了。」
長歌道長用騙來的白銀二兩換了銅錢三貫,時隔數日,終於能再飽飯一頓,破葫蘆盪著濁酒,愜意使然。
心中仍念著那滿江燈火之景,奈何追殺他的人太多,再也不敢前去一探,而就在此時,夜空忽然升起花燈千盞,像來自海邊,讓躲在城中角落的他遠遠眺望。
剎那間,腦海中湧現萬千景緻,似想起多年以前,曾在西湖邊答應過二人,待到大婚之日,送給他們最絢爛的一場煙火。
殊不知眼前這一切,正源自那兩半玉佩合二為一所綻放。
海邊棧橋,無數人矚目之下,少年與女子緊緊相擁,再也不曾分離。環繞着他們,玉佩的神力燃起花燈無數,或游於海面,或高掛蒼穹。
也許不遠將來,山河飄搖,人間動蕩,中土塵世狼煙再起,但自有英雄兒女繼往開來。
而屬於曾經那些人的故事,今夜於此醉人的燈火中緩緩落幕。
煙火熏天,如雷貫耳,響徹不絕,讓本已最是繁華的臨安,擁有這一世紀永遠銘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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