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君子如向矣(三)

第343章 君子如向矣(三)

諸人中,有不合群的聲音響起:「既彭鶩師兄呵斥猗筐,不知師兄之答又是如何,可回告太學主,道與眾人聽。」

彭鶩沒有回頭,也不管那聲音是誰發出的,徑直出列,行禮之後道:「客如雷,我如水,天下之動莫過於雷,天下之善莫過於水,利西南;無所往,其來複吉;有攸往,夙吉。」

他的大概意思就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如回頭,有路可走的時候便直接衝過去,早到早結束,至於西南,這裏面因為周國就在西南方(文王當時),所以往往以西南代表有利因素。

東門丹忽然閉眼,悠悠說了一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此話的意思,暗中是說彭鶩心氣不高,遇到一點挫折就要回頭,居然想以最大的優勢避免最大的劣勢,人本身就是不順天地之牽引的,但彭鶩說的是「大過卦」的「上六」,所以就是順應世難而退,自然被他嘲諷。

因為東門丹的答案是熬一熬,簡單來說,他認為堅持就是勝利。

但是這種事情么.....

就好像食堂打飯,你總是發現,你站在哪個隊伍,哪個隊伍就排的慢.....而換了隊伍的人已經打到了飯.....

彭鶩看他,神情不愉快,而另外一邊,猗筐道:「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

彭鶩大怒:「你敢誹聖!」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源頭是清水下游自然是清水,濁水便是濁水。

猗筐是在說,子思也就是那麼回事,包括他的老師曾參,曾參不懂得變通,樂正只知道和稀泥,子思一昧的追求誠心,然而門下的弟子卻都不分誠心與忌諱,於是源頭的水清濁不分,故而教導出的彭鶩也是一樣沒有清濁立場的人。

彭鶩的性格着實是奇怪,不少人都覺得他應該去仲良氏,不應該去子思一脈,因為這種得罪人的功夫只有仲良氏特別精通。

猗筐搖頭:「我說什麼了?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蒿麓此時也站出來,他是荀氏之儒,但是地位當然不是荀子真傳,自然也就比不得酆業與司馬夝,他之前在學宮解題中有露過面,並且與彭鶩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彭鶩冷笑道:「各位都不認同我的答案?」

「好,好!《窮天》所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此非君子之道也?」

「水向低處流,意思是《窮天》所說皆錯,水流看似君子實則小人?」

他向前走,面向所有人,踱步開胸,雙臂大張,動時肩膀隨身環繞:「誰敢出來,站在這裏,斬釘截鐵,說《窮天》有錯?!」

「有沒有!」

他的聲音提高,化為厲喝,無人回應,彭鶩神情極冷:「既然無人敢說,那為何之前辯論倒是滔滔不絕?」

他轉身對程知遠,袖抬臂起,掌成虛握,道:「太學主以為此答案然否?」

程知遠道:「亦是一種解法,只要能自圓其說,我不帶有個人的意見,因為這道題目....嗯?你也想說?」

他說一半,忽然看到自己身邊有人舉手。

嬴異人開口,他也道:「先生,我雖然未曾見過原題,但是後來被解出的題目,也是放了出去,我也看了。」

蒿麓此時突然開口:「秦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嬴異人轉頭,面色難看,但是還是行禮拜下,道:「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蒿麓方才開口,只是因為心氣不順,他並不喜歡秦國人,這無關乎他在這場爭辯中的立場,所以看到嬴異人,他當然知道這幾日的「主角」之一便是他,見到他跟在太學主身邊宛如劍侍,便是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讓蒿麓心裏煩悶。

故而方才多說一句,極為無禮,卻不料被這小子駁斥了。

蒿麓壓下心頭不悅,大袖一合,拳拳虛拜了一下,但神情顯然說不上多有禮貌。

程知遠盯着蒿麓,這時候垂眉目回,道:「異人請講。」

嬴異人道:「過山雷,敬有畏,可小不可大,飛鳥遺音,宜下不宜上。」

他又想了想,再度加了一句:「密雲不雨,自我西郊。」

【烏雲密佈不下雨,烏雲來自西郊(等待時機,趁機發展)】

雷山小過卦。

程知遠心中念叨了一句。

簡單來說,嬴異人的意思是,如果真的遇到了那種困難,並且被打消了希望,那麼就從另外的方向入手,不要去干大事,先從小事重拾信心,從小利重新發展大利,因為對方在發難之後,必然驕狂,氣焰灼天,此時他最容易忽略自己以往的對手。

當然,後面半句僅限於這個不可匹敵之力的擁有者,是人而不是天。

大致意思就是種田等待時機,山溝溝里攢錢,出山暴兵五十萬,一波掃清積怨。

程知遠特意看了他一下。

嬴異人道:「聞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再見此題,猶如吳越之爭再現,故心有所發。」

程知遠點了點頭:「好。」

而嬴異人的答案,其他人也都聽到了,不同於他們的談論沒有實際的對照,嬴異人的答案,有一個切切實實的對照人物。

越王勾踐。

程知遠之前也未曾細想,但此時也被點清楚,原來無意之中,越王勾踐也曾經和自己那次的處境一樣。

還真的是有緣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秦國少年的聲音回蕩講學館,因為他站的比較高,而其他人在客位,此時也都互相面面相覷,唯獨羅趾拍了拍手:「好,卧薪嘗膽,解的好。」

羅趾看向程知遠,而程知遠此時也開口了。

「有一說一,是不是?」

他對其他人道:「大家都看過了那捲題目,也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程知遠話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

所有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齊王法章負手,此時道:「吳越之斗,亢龍有悔也,盈不能久。」

「我亦曾面臨此等困境,我覺得,我也有必要回答一下。」

諸人不敢造次,皆稱聽齊王聖言,而程知遠也行禮:「請齊王示下。」

齊王法章道:「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賁卦;不利有攸往,剝卦。」

「盛大與凋敝,陰陽造次,從來有定,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若不思進取,便是自取滅亡。」

諸士子皆作思量,同時拜謝齊王示言。

齊王擺了擺手,對君王后道:「夫人有何解?」

君王后微笑:「天地之道,恆久不已,利有攸往,終則有始。」

「君子以立不易方。」

齊王法章聽了,也是歡愉起來,亦有唏噓。

雷風恆卦,主客互助,因為等待,所以她才等到了齊王,而齊王也等到了她。

公然撒狗糧這種事情,便是程知遠看了也有些....嗯,複雜。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拜了下,而君王后還禮:「擅自截斷太學主之語,有些失禮,還望勿怪。」

程知遠:「不敢。」

他說完后,與眾人道:「第一題並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有最優解,亦有最下解,而組成第一題的所有卦象,對應的數字,各位可還記得么?」

這一話出來,不少人就蒙圈,有人道:「卦象好記,數字皆是一無轉化,繁多重疊,如今時間已過許久,誰還記得清楚。」

他說完這話倒也沒有繼續開腔,此時所有人都知道,正貨來了。

連山大道,且聽與周易有何不同。

「數字不好記嗎?一和無之間,藏着天地間最玄奧的秘密,這出乎於有與無的轉化,是陰與陽的更迭,陽可生萬物,陰可寂萬物,故一可誕萬數,無可去萬數.....」

「一個果子加上一個果子,這是兩個果子。」

程知遠問道:「誰告訴我,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事情,誰能複述?」

「我來。」

東門丹開口,很快把那件事情的梗概講了一遍。

程知遠點頭:「不錯,是此事。」

東門丹不解:「但這與連山又有什麼關係?」

程知遠道:「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那它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東門丹一愣,這個問題他從沒想過。

因為這個事情是說環境對人的影響,而對於人本身,大家都知道不管是橘子還是枳子,都是同一個東西,就像是楚人和齊人,大家都是「人」這個個體本身。

匈奴人和南世人,和青玄秦人,其實大家也都是人,只是所處位置不同導致文化不同,文化不同就導致處世價值觀不同......

戰爭就是這麼來的。

但是程知遠此時直接越過這些大道理,只問這個事件中,橘子和枳本來到底是什麼玩意。

「是橘子吧。」

「是枳!」

「不不不,這東西應該是淮南先有的....」

「誰和你講的?」

「你楚國人就喜歡亂拿東西。」

「魏國好東西?休大夫你可別地域攻擊啊。」

「我地域攻擊?」

一時之間因為太學主這個問題,導致講學館內的人們開始躁動起來,有些人開始爭執,並且越說越是火大,甚至已經上升到南北地域差異問題上,開始對國家本身作批判。

但今天的主題是連山易,自然不會給那些批判國家的人太多發揮的空間。

齊王法章也問:「夫人覺得是什麼?」

君王后思考了一下,忽然有些狡黠,對上面道:「世人討論,高下難定,但今日是太學主講道,自然要讓太學主決斷。」

齊王揶揄一笑,其他人也陡然轉頭。

程知遠道:「本相是一。」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有些愣神。

程知遠道:「這就是《連山》。」

「一,代指所有物,惟初太極,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故,一,是萬物本相。」

彭鶩此時不解,跳腳道:「荒謬,萬物本相是一我認可,但是橘與枳本相怎麼是一?」

程知遠道:「一不是實際,而是虛,因為你不知道它的本相是什麼,所以假設為一,是代指,然後,要從這個一去推衍,去求得它的真正本相。」

他的話落下,彭鶩頓時一愣。

因為之前在學宮中,也有一個人說過假設這種方法。

他目光在眾人中一轉,隨後在一個並不顯眼的地方,看見了一道白衣。

程知遠的目光也動了下。

在人聲鼎沸的講學館內,後來的人很多,故而並沒有人特意去注意遲來的龍素。

龍素看着講學館中央凸台上的程知遠,她在進來之前就被這裏的嘈雜聲給影響了心神,人聲鼎沸宛如聖人講道之景,或許也並不僅僅是因為齊王來此觀看的緣故。

很多原本是看熱鬧的公卿大夫,眼下,在龍素目所能及的地方,也都逐漸加入那些聽講的人之中了,甚至參與了之前的橘枳討論。

程知遠向龍素眨了眨眼,有些天真無邪。

龍素低下頭,並不和他對視,反而是側過頭,看到了甘棠,揮了揮手。

甘棠吃吃的笑。

程知遠雖然沒有得到龍素的回應,但她低下頭就已經是一種回應了,於是便繼續講,而其他人也沒有過於注意他這個分神,因為之前話語落下去的時候,又有一批人開始討論了。

就好像老師講課上,總有人交頭接耳。

「這裏面還要說到一個概念。」

程知遠娓娓道來:「這裏的人基本上都沒有看過連山,而我也不可能把連山原卷告訴各位,所以我答應大祭酒的事情,只是把如何解連山,告訴大家而已。」

「首先,我要列一個式子,可以同理推導出卦象來,而我要在它下面寫上『一』和『無』。」

「注意,一,是構成此式的基本,是一切數字擴張的源頭,一是陽,無是陰,但是同樣,對應四象陰陽來變化......」

「無是一個佔位,它並不是實際的數字,所以任何數字與無結合,在計算方式為『疊雲』的情況下,都是無....」

「什麼是疊雲?便是乘,這與一加上一不同,乘者,坐於車馬也,故此數字計算,也是在,數字乘坐於另外一個數字上。」

「我解釋一下,如果設置結果是移動的距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麼車馬是無,實數是一,那麼一坐在無上,你是不能走的,所以就是無,沒有動力,不能移動,結果是無。」

「如果一坐在一上,那麼有一個車馬給你提供動力,所以只能移動一步,故而是一。」

「如果二坐在二上,那麼有兩個人,兩輛車,兩輛車算一整體,每一輛車走出兩步,結果是四。」

程知遠相信基礎的乘法這幫人是知道的,春秋戰國時代並不是沒有類似的東西,所以輕輕一講解這幫稷下的高材生應該就能明白過來,畢竟《周髀算經》的成書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遠,而且當中還有周公問商高怎麼寫「勾股定理」的事情。

且六藝之中就有「數」,當然不是單單指數學,但是絕對有涉獵。

不過儒門的人似乎很少有數學專精的,基本上都是文科大才,而草根墨家似乎更喜歡數學,儒門的人看不起的東西,墨門拿走,倒是搗鼓出了不得了的成果,但在儒門看來,他們是拾人牙慧,不是大道。

但是明白過來之後,這後面的才是關鍵,即四象陰陽的轉化,當然類似於線性代數,函數,方程式,微積分什麼的....嗯,只是相似,當然天下很多的道理都是相互共通的。

數學是個好東西,可惜就是讓人學的腦殼疼。

程知遠此時也是覺得自己學識不夠,如果大學時候專門鑽研數學,或許現在連山都已經全部練會了,果然是老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伏羲大神果然早有預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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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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