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折翅的秦腔夢

第158章 折翅的秦腔夢

小心翼翼地踩好了第一步后,張有志用胳膊肘抹了一把汗,明晃晃的鐮刀從眼前劃出了一道弧線。他用木叉將棗樹的虯枝豁開,推向身子的外面,彎著腰揮鐮刀砍割。

酸棗樹都不粗,一鐮、兩鐮……噌噌噌幾下子就砍斷,接下來,他用鐮刀和木叉將砍斷的棗樹撥挑到跟前的草地上。

在寂靜的鳳凰山上,張有志不斷着重複著這樣的動作,沒用多少工夫,一棵棵棗樹就成了一堆堆的柴火。這時,他才從褲兜里摸出一支香煙,蹲下,點着,吸了一口,微微地咳了兩聲又接着吸。一縷縷煙霧從嘴裏鼻孔里吐出,很快就會被山風被撒扯得無影無蹤。他看着半人高的戰利品,臉上流露出一種戰勝大自然的喜悅。

村民世世代代靠這座山生活,這座鳳凰鳴過的山,曾或多或少接濟過每戶人家。1960年—1963年的三年災害席捲全國,飢荒嚴重威脅著每個人的生命,那時,村民把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光了,包穀芯子都被磨成粉做成了糊糊充饑。

酸棗核成了救命的食物,人們吃光酸棗后把棗核在磨盤上碾成粉末,倒進水裏,但不敢喝。拴狗那時二十多歲,他餓極了,他敢喝。

由於他脖子細,尖尖的喉結更加突出,喉結在先是在他細細的脖子上遊走,忽上忽下,下咽那一刻,拴狗身子縮成一團,雙目緊閉,緊接着,只見那遊走的喉結就往下沉,也往脖子裏面陷,突然不見了蹤影。

喉結當然還是會再彈回來的,緊縮的身軀和緊閉的眼睛也會恢復,這時意味着棗核湯已喝進肚子,人開始變得舒展,拴狗蠟黃的面部也浮現出一絲吃飽飯的滿足。周圍一圈村民眼睛瞪得跟牛鈴一樣,拴狗喝下這碗湯時,表情像幻燈片一樣在他們臉上變化著:驚訝、驚悚、痛苦、松馳、讚賞。

拴狗成了第一個喝棗核湯的人。

拴狗留給農村的印象是:膽賊大!人們見他沒喝死,就都去喝棗核湯了,山上的野棗被摘光了,人們就在地上、從草里、土裏去刨棗核,然後像拴狗一樣磨成粉末沖水喝。棗核湯下咽時痛苦的表情和無以言表的味道,村裏每個人都經歷過,甚至襁褓里的嬰兒。

棗核刨完了村民都跑到山裏挖野菜,扯樹皮,甚至吃土。一座並不巍峨的山上遍地是嗷嗷待哺的饑民,那年張有志才十一二歲,瘦得像個小蘿蔔頭,額頭往前凸顯,脖子細成了擼了毛的雞脖,跟社火里柳木腿一般粗細的腿,支撐著快瘦成猴子的弱小身軀。

他也是饑民,跟着媽媽一起在山裏挖野菜。野菜被挖完了,他們就挖「蔓根」,主要吃這種草的根,乳白色,有點像蘿蔔,這種根吃不死人。

直到現在,當地人都知道山上哪種野草可以吃,哪種野花不能采,哪種蘑菇連碰都不能碰。

煙在張有志手裏會吸到實在不能再吸為止,他先是用中指和食指夾着吸,一口接一口,很享受,快燃完時就換成食指和大拇指,這下只能捏著煙屁股吸,吸到最後一口時,手指徹底沒地放了,就含在兩唇之間猛地連吸兩口,立刻、迅速、斬釘截鐵的吐掉。有時,嘴上還會粘那麼一絲煙絲,「呸呸」隨後將它吐掉。

這天「呸呸」兩聲后他急忙從「蹲景」中彈了起來。大概是回憶過於投入,火燒到了嘴唇。

他從草地上拿起這本翠綠色書皮的《古代漢語》,來到附近一道坎下,又凝固成了「蹲景」,他看一會兒就把書合起來,眼睛盯着遠方,嘴唇微微的翕動着背書,過一會又把書打開,合上,又看遠方,嘴唇又翕動……

時間靜靜地流淌,他過了好久才會換另一條腿繼續保持着「蹲景」,圪蹴幾次后索性捋平地上茂盛的野草,一屁股坐在上面,把書打開、合上、看遠方、嘴唇翕動的細節不停地重複著,他時而就地折個細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再用厚實的布鞋底子將地面抹平,再寫,再抹……

這是一所沒有圍牆的大學,老三屆中參加自考的絕非張琰父親一人,而是分佈在全國各地。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後來都是通過電大、夜大等「五大」實現對知識和學歷的追求。一晃,他們這代人的孩子恰好又處於他們老三屆時的年齡。

「老三屆」在嚴酷的環境下經受了人生困厄和磨難,環境也磨礪了這一代人鐵一般的意志力,鍛造出生命與信念的強大。他們在祖國大地的各個角落和各個領域,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和軌跡默默地運行着,與祖國的發展一起向前,向前!

張有志當上后稷鄉中學的民辦教師以後,他兒時的秦腔夢也死灰復燃。他還是想去專業劇團,一旦進了專業劇團,就可以讓全家人變成商品糧。為了解決商品糧戶口,他每天凌晨四點就去野地里拔嗓子,趕在上前回到學校。

嗓子練與不練真不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張有志的嗓子明顯比以前更好了,特別是他還練了一口好道白。然後,他就開始向商品糧發起衝鋒。

張有志先找到紫仙縣文化館戲曲班,一見到館長就要給人家唱一段。館長聽了他的唱腔,說這真是個好嗓子,還問他為什麼不進縣劇團?

館長的話聽的張有志心裏暖洋洋的。為什麼不進縣劇團?他是何等地想進劇團?天天都在想!

館長當場給張有志寫了一張紙條,讓去找縣劇團團長。

張有志急忙來到縣劇團時,劇團正在排練秦腔《三對面》,張有志說剛好,讓他試試嗓子,就當場就唱起了包文正。張有志唱完后團長說唱得還行,他就把館長寫的紙條給人家看,說他想離開學校到劇團。

那時教師工資一個月34元,劇團演員只有24—28元,人家說張有志又不是科班,來了劇團只能幹些輔助性工作。張有志心裏竊喜:只要能進劇團,幹啥都行。

團長讓他去找縣文化局。

張有志覺得這下有希望了,秦腔正離他越來越近,觸手可及。他心裏好不激動,一旦進了劇團,就可以天天沉醉在秦腔的世界裏,更重要的是,妻子兒女從此也就成了商品糧。

一路上,激動與興奮拍打着張有志的心壁,胸腔里兒時的夢想在雀躍。他知道進了縣劇團,他和全家人的命運將從此改變。秦腔對於他,就像金礦對於淘金者一樣充滿誘惑,不可阻擋。

去縣文化局的路在腳下迅速地縮短、縮短……

有時,夢想遙不可及。有時,夢想就是眼前的桃子,就看你伸不伸手。

「去唱戲?劇團人都是背着鋪蓋到處跑,睡覺打地鋪,工資又低。你好好的教師不當要去唱戲?當教師人輕鬆,工資高……不行!文化局肯定不會要你的。」再說你沒上過戲校,沒接受過專業訓練,年齡太大,不行!肯定不行!」教育局的人說。

張有志的秦腔夢終究沒能實現,他想把家人弄成商品糧的願望徹底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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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歸來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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