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少年(6)

第684章 少年(6)

一場風波連着一場風波,七號船總算靜下來了。一個神秘的禮物在寂靜中向我打開,我家船艙里的沙發像船中之船,載着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往下游去。船隊已過養鴨場,河面變寬了,來往的船隻少了,船尾的浪聲反襯著船上死一般的寂靜,后艙里的小女孩在睡夢中忽然驚叫了一聲,媽媽,媽媽在哪裏?那響亮的夢囈把我和父親都嚇了一跳,幸好她是在夢裏,她在沙發上焦躁地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注意到她的一隻襪子脫落了,小腳丫子正對着我,微微晃動着,閃著一圈模糊的白光。

我和父親守在艙門口,像兩個警衛員守護著一個沉睡的小女孩。父親沉默著,看上去滿腹心事,我不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羞恥中,還是在為沙發上的小女孩犯愁。每逢這樣的場合,我先說話是不利的,說什麼都錯,我等著父親先說。果然,父親自己打破了沉默,他問我,這孩子的媽媽死了嗎?我說,多半是死了,投河自殺了吧。父親沉吟了一會兒,說,自殺就是逃避呀,她自己倒是解脫了,這小女孩以後要受苦了。

船過鹿橋村,德盛夫婦來了,來打探孩子的動靜。不知為什麼,那夫婦倆看上去一個喜不自禁,另一個鬼鬼祟祟。德盛女人問我,那孩子乖不乖?我說,還沒醒呢,睡得那麼死,我怎麼知道她乖不乖?德盛看看我,又看看我父親,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詭譎的神情,他推了推女人,你不是有話要跟庫書記說嗎?趁著現在沒閑人,快說呀!德盛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說,我開玩笑的話,你倒當真了,我說了庫書記肯定要見笑的。我父親不解其意,看着德盛夫婦,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船挨船的,是鄰居,千萬別見外。德盛女人扭捏起來,指著艙里掩嘴一笑,也沒什麼,我看着這小女孩,不知怎麼就想起我自己來了,我小時候也是讓爹媽扔在碼頭上,我婆婆把我撿到船上養起來的,養大了就讓我嫁了德盛,誰不說我婆婆精明?積了德行了善,還順便攢下個兒媳婦。德盛在一邊催促女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繞什麼圈子?德盛女人打了德盛一下,不繞圈子,道理說不清!她對我父親說,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我看這孩子跟你們七號船是有緣分的,看看你們老少三個,其實都是一個命,庫書記,你的革命媽媽不是犧牲的嗎,東亮雖然有媽媽,可惜跑啦,這小可憐的媽媽呢,乾脆投水自盡啦,都是可憐人,你們三個有緣分呀!德盛聽得不耐煩,瞪着他女人說,天都黑了,你還繞圈子?有緣分怎麼的,你倒是快說呀。德盛女人被催得亂了方寸,終於說了,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德盛女人沒有說下去,因為我父親慌張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行不行,我們不養童養媳。父親不停地朝德盛夫婦擺手,苦笑着說,我知道你們是好意,可是你們不懂規章制度啊,撿一個孩子不是撿一隻小貓一隻小狗,很麻煩的,要登記要調查,誰家也不能隨便留的,別說這孩子這麼小,就是個現成的小媳婦大姑娘,也不能留!

我被德盛女人弄了個大紅臉,不知她怎麼想出來這個錦囊妙計。德盛女人對德盛翻著白眼,你看你看,我跟你說過庫書記不會同意的,你非要自討沒趣!說着她瞥了我一眼,表示遺憾,你們男人不會看女孩子呀,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出落成個大美人的。她嘆了口氣,又朝後艙探出腦袋,集中精力去聽女孩甜蜜的呼聲,聽了一會兒她大發感慨,說,這孩子命很旺的,沒有爹媽照樣活,你們聽,她打呼打得多響,跟一頭小豬似的。

德盛夫婦給小女孩留下幾個玉米,怏怏地走了。河上的天空突然一暗,夜色慢慢垂下來,覆蓋了漫天的雨雲,岸變黑了,我家的后艙也黑了。小女孩還在睡。我和父親之間,突然被一種很古怪的氣氛包圍了,我父親想解釋什麼,不知從何說起,而我想表白什麼,卻羞於做任何錶白。父親把油燈掛在艙房的樑上,擰了一小簇火苗,艙房裏亮了一圈,我看見了父親臉上焦灼不安的神情,他彎腰俯視着后艙里的小女孩,突然說,不行,這樣下去不行,要防微杜漸!

我疑惑地看着父親,你說什麼,什麼防微杜漸?

父親說,天黑了,要休息了,這小女孩,不能在我們船上。

我猜到了父親的心思,一下打了個寒顫。父親的臉在油燈的光線里顯得深謀遠慮,你瞪着我幹什麼?他注意到我不滿的表情了,揮揮手說,有些事情你不懂的,這麼小的女孩,也是女的!是女的就不能在我們船上,我們得把她送走!

把她送哪兒去?我問父親。

送給組織。父親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醒悟到向陽船隊是沒有什麼組織,便說,送到孫喜明船上去,他是隊長嘛。

我知道凡事牽扯到這種關係,都是大問題,必須聽父親的安排。我下到艙里,替慧仙把襪子穿好,拍着她的腳說,醒醒,我們走。小女孩醒了,踢了我一腳,咕噥道,別煩我,我要睡。她的腦袋側過去,還要睡。我說,不能睡了,天黑了,我們家有老虎,夜裏出來咬你。她一骨碌坐起來,瞪着我,騙人?老虎在哪裏?你騙人的。她還要往沙發上躺,我像是扛箱子似的,反扣住她柔軟的小小的身體,一下把她扛到後背上去了。我感覺到她在我背上掙扎了幾下,平靜下來了,一覺醒來她又想起媽媽,對我命令道,那你快點,你背我去找媽媽。我說,你不懂事,你媽媽躲着你呢,我不知道你媽媽躲哪兒去了,領導知道,我把你交給領導,讓組織上替你找媽媽去。

夜色中我背着慧仙往孫喜明家的船上去。駁船上的桅燈都亮了,我背着慧仙走過了六條船,六條船上的人都攔住我,問我要把小女孩背到哪裏去。我說,天黑了,我把她交給孫喜明去。王六指的幾個女兒試圖攔截慧仙,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她可愛,央求我把慧仙留在他們船上,她們要陪慧仙。我說,不行,你們船比鳥窩還吵,你們這些黃毛丫頭也不算個組織,我要把她交給孫喜明去。

一號船上的孫家人剛剛吃了晚飯,孫喜明女人在暗淡的桅燈下刷刷地洗著碗筷,看見我背着女孩上了她家的船,驚叫起來,你怎麼把她背來了?黑咕隆咚地走這麼多船,多危險!她喜歡睡你家的沙發,就讓她睡嘛。你別小器,那麼好的沙發,睡不壞的。

不是我不讓她睡沙發,是我爹不讓。我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就把父親的話抬出來了,我爹說了,她是女的,不能在我們船上!

孫喜明女人笑起來,笑得彎下腰,這庫書記也是的,什麼女的女的,這孩子多大一點呀?櫻桃她媽亂嚼舌頭的話,他也往心裏去了?我看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小心,再提防,也不至於這個孬樣呀。

我笑不出來,氣呼呼地把慧仙往她懷裏塞。孫喜明一家人都圍過來了,看起來他們是樂意接收慧仙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話,研究著慧仙的辮子和衣服,孫喜明攆走了兒女,對我說,送過來也好,你們船上沒個婆娘,也伺候不了這孩子。

慧仙從我的背上下來時,含糊地哭了幾聲,她仍然睡眼朦朧。孫喜明女人用力把她抱了起來,慧仙犟著,小臉上有明顯的嫌棄之色,是女人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吸引了她,她瞪着女人的耳朵,先抓了左耳,又去抓右耳,孫喜明女人歡喜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對她說,喜歡我的金耳環呀?長大給我做兒媳婦,兩個金耳環,都歸你!

是我把慧仙背到一號船上去了。我記得我從孫喜明家往回走,光腳走過六條船冰涼的舷板,越走腳下越涼,一條船涼過一條船。烏雲被夜色覆蓋了,雨沒有落下來,金雀河的盡頭早早地升起半個月亮。河上夜色初降,兩岸蛙鳴喧天。夜航的船隊在河上突突地前進,河水在我腳下洶湧奔流。我的脖子那兒有異樣的感覺,一摸,是小女孩辮子上的牛皮筋粘在我脖子上了。我記得很清楚,走過王六指家的舷板時,我還把牛皮筋搭成一把弓箭,朝王六指的小女兒射了過去。我不高興,也沒有什麼不高興。我很正常。反常的是我的後背,一去一回,我的背上已經空空蕩蕩,一個小女孩帶給我的溫暖的體溫蕩然無存,我的後背竟然還保持着慣性,微微弓起來,承接一個不存在的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的後背有點卑賤,卑賤得很反常,分別不到兩分鐘,我的後背就開始思念起了。

我弓著背走到我家的船上,看見一盞孤燈在艙棚里搖晃,父親已經在艙下整理床鋪。船上一片凄清,似乎沒有人煙,那是第一次,我打量著舷板上一條薄薄的哀傷的影子,發現了自己內心的孤獨,還有思念,它比夜色中的河水更加深不可測。

船民們當年是準備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撿到一分錢,也應該繳公,何況是個孩子。船到五福,船隊的一群女人簇擁著孫喜明,牽着慧仙去找五福鎮的政府。五福鎮上那時也很亂,街上到處都是受災的災民,隨地搭了窩棚吃喝拉撒,星羅棋佈的窩棚把政府的辦公用房淹沒了。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個舊土地廟裏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話就打了回票,說,孩子哪兒撿的,送到哪兒去處理,我們這兒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鎮的事。他們只好抱着慧仙離開舊土地廟,邊走邊嘀咕,要是交個皮夾子給他們,他們就不計較是哪兒撿的了,哪兒撿的他們都收,一條人命不如一個皮夾子嘛。

幾天後向陽船隊返航,船隊還沒有靠上油坊鎮碼頭,孫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矇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春生的母親問她為什麼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說,捨不得,捨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這麼多天,夜裏天天摟着我叫媽媽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這次與小女孩的告別要隆重許多,船民們紛紛往她的口袋裏塞東西,塞一隻雞蛋,塞一塊手絹,或者塞一把瓜子,這是表示他們的一點心意。孫喜明的女人給慧仙頭上戴了朵紅花,胸口也別了一朵,德盛女人給慧仙面頰上塗了紅紅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紅,看上去她們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沒送成功,這次孫喜明謹慎了,他來到七號船上,隔着舷窗說服我父親一起去送孩子。庫書記你做過那麼多年的幹部,懂政策,說話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孫喜明說,不是我麻煩你,怪這孩子來得不明不白,怎麼說也說不清,我怕說錯話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們船上孩子多,污衊我們拐孩子呢。

那是謠言。我父親說,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謠言的。

這次讓他們抓了把柄,就不是謠言了。孫喜明說,庫書記你一定要出面,幫我們把事情說清楚。孩子我們抱着,我們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況,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書記了,說什麼也沒人聽。我父親堅定地搖頭,他說,不是我不幫你忙,孫隊長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發過誓的,這輩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發這個誓幹什麼?孫喜明嘟囔著,眼睛下意識朝我父親瞄了一眼,隔着舷窗,兩個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孫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來,熱切地看着我父親的臉,老庫你這是賭的什麼氣?跟誰賭的氣?我看你是跟自己賭氣!他說,賭那麼大一口氣,自己吃苦頭嘛,你就算是一條魚,漲水還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纜繩,靠岸還要拴在岸上呢,庫書記你是一個大活人呀,當真一輩子不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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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光陰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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