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爸,我不埋怨你」

第6章 「爸,我不埋怨你」

對父親的話言聽計從,是張琰總結出來的與父親和睦相處的一條法則,也是張琰從小就養成的習慣。父親生氣時會低着頭一根接一根抽煙,他知道,這時要千萬長點眼色,得趕緊悄悄躲進房間看書學習,哪怕是裝模作樣,也不能傻乎乎地胡跑瞎玩。父親高興時那張國字臉會變得舒展,他還會哼唱起秦腔,會取下掛在牆角的舊板胡拉起來。

「你能考上學也算爭氣,我心裏高興。教書教了大半輩子,一個一個的學生都跳出了農門,今天,自己的兒子總算考上學了,蒼天有眼,天不負人啊。」張有志有些激動,他一說完,就把臉轉過去面對着牆壁,再次回過頭時眼圈微紅。

「爸爸……」張琰的聲音很小。

張有志稍稍沉默了一會,平復了一下心情說:「琰琰,明天早上起來后咱先去墳地給先人上墳,磕個頭,辭個行。也讓咱張家的先人高興高興,咱們的後人有出息,沒有給咱張家丟人。」

「嗯。」張琰點了點頭。

「天下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不能盲目地愛你,不能任你信馬由韁,一個人學習能力最強的時候就是青少年階段,這個階段的玩性也最大,所以我不得不限制你,不強迫你學習,我擔心錯過了這段時光,你把一生給耽誤了。」張有志深情地說,突然他拉起張琰的雙手問,「你埋怨我嗎?」

牆壁上,一對父子的剪影連接在了一起,張琰能感覺到父親那雙大手的溫暖,一股暖流傳遍全身。

張有志從來不苟言笑,他的每句話向來都是聖旨,而這句話就像在乞求,張琰突然難受起來,從內心深處翻滾著的暖流沿着血管往上涌,止也止不住,他鼻子一酸眼角滲出熱淚。

「爸,我不埋怨你。」張琰說。

剪影里,父親先是緊緊地握著兒子的雙手,過了一會兒,又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膀,兒子抹了一把眼睛,然後父子倆坐在床邊。

「明天,咱后稷鄉有個家長要開車送他女兒去新學校,你們上的是同一個學校,我跟這個學生她爸認識,到時我們就坐他們的車送你們,你把她爸叫王叔叔就行。」張有志說,「說來也巧,他女兒是你的初中同學。」

「是誰?」張琰問。

「王小玲。」

前幾天一連下過兩場小雨,農村的清晨多了幾分涼意。第二天一大早,張琰一打開家門,只見唐誠家門口已成了白皚皚一片,花圈、銘旌、紙紮擺了一大堆,在秋風中飄了一夜的望門紙上沾上了露水,好一大片已被扯破,耷拉在地上。天剛蒙蒙亮,人們就吵吵嚷嚷張羅著唐誠爸爸的喪事。

張琰心頭猛地揪了一下,深深的慚愧油然而生,昨天的一幕讓他追悔莫及。張琰躊躇了片刻,準備去唐誠家探望,但腳剛一邁出門,頓覺所有人都會指着他的脊梁骨痛罵,不禁心頭一顫,趕緊把邁出門的一隻腳收了回來。

「琰琰,咱們現在去上墳。」這時,父親說。

張有志已準備好紙錢和燒紙,還特意帶了半瓶白酒,他帶着張琰朝墳地走去,按村裏的習俗,他要把後輩考上中專這件光耀門庭的事,告訴張家的先人們。

周王村位於渭水以北的平原地帶,隸屬於紫仙縣后稷鄉。這裏是西周王朝的發祥地,村后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像一群喝醉的老翁相互依靠着,攙扶著,酣睡着,已沉醉了成千上萬年,全村人的公墳就在山下。

悠長的小路順着路邊掛滿露珠的野草,在寂靜的田野里彎彎曲曲地蔓延,一滴滴雨露在父子倆沙沙的腳步聲中輕輕彈落,墳地里埋葬著周王村各家各戶的先人,每個人都有着不一樣的命運,但死後,沉睡於地下的宿命卻是相同的。

到了墳地後父子倆「撲通」一聲雙雙跪下,燒紙,敬酒。紅里透藍的火焰在面前撲閃著。

「爸啊!今天我帶琰琰來看你了,琰琰這娃爭氣,比我強,考上學咧。等會就要去嵐萊省上中專,這可是趟遠門,是咱們張家幾代人走的最遠的一回。爸啊,我這輩子……我這輩子也就成這樣了,你在九泉之下保佑你的孫子吧,保佑他一路平安,保佑他學業有成……」張有志的聲音沙啞了,說着說着聲音就顫抖了起來。

張琰扭過頭看父親時,父親的嘴唇還在微微抽動着,淚花在跳躍的火光里閃動着。

「快,快給你爺說,說你要好好學習……」在嗞嗞作響的燒紙聲里,跪在墳前的張有志用肩頭碰了碰張琰。

「噢……」張琰這才回過神,沖着長滿野草的墳冢說:「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習,不給咱張家丟臉。」

「爸,你聽見了嗎?張琰跟你說話了。你在地下安息吧,張琰上了學也就有了獎學金,將來國家還要給分配工作,就成商品糧了。等明年清明時我給咱家的祖墳都立上碑子。」張有志對着墳冢說。

帶着些許涼意的陣風揚起紙錢的灰燼,張琰被煙嗆到了鼻子,他連連咳嗽了幾聲。

「怎麼?身體不舒服?走吧,我們回!」張有志說着就叩了三個頭,然後帶着張琰離開了。

唐誠家的喪事按風水先生的安排,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從鎖啦里傳來的一長一短一高一低的哀樂,揪扯著人們的情愫,張琰一進村就像似做了賊似的,側着身子躲著閃著從唐誠家門口經過。正在唐誠家幫忙的媽媽奚秀紅急急地趕回來,叫他去唐誠家吃流水席,張琰說什麼也不肯去。

張有志說:「算了,算了。你在家裏給琰琰做點吧,辦喪事慌慌亂亂也吃不好。」

媽媽趕緊一路小跑跟着他們回家,一進家門就鑽進廚房,點着火拉起風廂,給張琰烙了兩塊酥油餅,打了兩個荷包蛋。然後,把幾塊厚厚的鍋盔和一罐頭瓶辣子醬塞進張琰的背包。

「剛去外地,那裏的口味吃不慣,就先墊吧墊吧家鄉的飯食。給你準備的一身新衣服,我昨晚都裝到你包里了,以後衣服髒了可要自己洗了。不要直接用手抓洗衣粉,你手上皮嫩是握筆的手,你就找個小勺子取洗衣粉。」媽媽說着不時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像是要拂去身上的灰塵,可他身上並沒有灰塵。

張琰正背靠着廚房門蹲在地上吃着油餅,地面上放着那碗漂著辣子油的荷包蛋,聽到媽媽的話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張有志已經去房間搬行李了,吃完這頓飯張琰也就該出發了,時間像一點點萎縮的皮筋在一秒秒地縮減,從未有過的離愁別緒在張琰心裏翻江倒海。

「咱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不管你走到哪裏都別惹事,這些年你爸把你管得嚴,但我知道他是為你好,別怪你爸……」奚秀紅的手移到兒子張琰的腦袋上,溫柔地拂娑著,依依不捨。

「咱這個家全靠你爸撐著,我沒有功勞,不過是打打下手罷了,你長大了要對你爸好,你爸命苦,個性強,可老天爺偏偏跟他過不去,把你哥的命也沒保住……」媽媽微微啜泣了兩聲,不再說什麼,撩起圍裙沾了沾眼角,但過了一會又說,「你爸跟你這麼大時一心想考個學,但……唉!還是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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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歸來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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