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三章 放下

第七百一十三章 放下

時間很漫長。已經到十一月中,幾場小雪將四野變得斑白,為斯維斯洛奇河箍上參差的冰冷河沿,讓城內和四野無邊營地瀰漫濃濃煙氣,但苦悶的圍城似乎更加沒有盡頭。除東面斯摩棱斯克方向不時有些擾動,西南毫無來援跡象,彷彿這座城市已經被隔絕在世界之外。

劉氓並不希望有援兵,至少是他給阿方索、于爾根等人限定的一個月之內。元帝國在這裏彙集六萬軍隊,那防備或進攻其他方向的軍隊不會少於這個數,哪怕質量稍差。而且對羅斯和立陶宛這片土地來說,元帝國往往選擇冬季進兵,因為沼澤、河流冰封,更便於他們發揮輕騎兵機動優勢。

更何況,在自己命運未知情況下,戴安娜會更堅定的與元帝國合作,這不僅是對羅斯命運的賭博,也能在摩尼亞和立陶宛問題上謀求更多利益,在他黃鬍子時代之後佔得先機。

時間很急促。劉氓不可能讓圍城的憋屈感持續下去。一路來拼湊的補給以牛羊為主,不僅能堅持的時間有限,也導致士兵更加困苦。雖然將領和士兵對此並不介意,對跟隨黃鬍子無怨無悔,是他帶大家來到這裏,面對不測的命運,那至少要讓戰鬥充滿驕傲與輝煌。

元帝國似乎也不願這樣拖下去。半個月來城內對遠程攻擊沒什麼反應,宋帝國遠征軍並未顯露崢嶸,那他們可以猜測:遠道而來,又經過一路戰鬥。那些讓人恐懼的武器不可能再迸發幾次怒火。好,解決他們,這不是那繁華之地,希冀之地。流淚之地。

幾天來,劉氓極力擴大城東橋頭堡陣地面積,近衛步兵延伸戰壕,在隨軍皇家蘇台德礦夫指揮下挖掘地道,與對方逐個山頭、小片林地乃至村舍爭奪,存量不多的火箭、爆破彈也拿出來為行動提供掩護,雖然戰果不大,也讓這個方向的敵軍喪失對城池遠程攻擊能力。到夜間。近衛隊員以小隊為單位選擇敵方陣地薄弱處偷襲,或僅僅是製造恐怖氣氛。骷髏騎兵和中型騎兵則動不動擺出大舉出擊的架勢。

元帝國也不閑着。應對他這些手段的同時,開始針對西城牆進行坑道掘進、炮擊和蛤蟆車填埋護城河等攻城作業,逐步將陣地迫近城桓。開始對防禦體系造成實質威脅。一時間,城內城外人影幻動,爆炸聲不絕於耳,連夜幕也因閃爍的紅光破碎。

這才是真正的戰鬥。橋頭堡陣地,幾處高台上擺樣子篝火無法映照的寬闊壕溝中。劉氓與地道口旁守望的軍官和士兵擊掌而過,然後順着時常改變位置的浮橋跑回城池。

「哈,紅毛,這次我殺的比伱多。那名百夫長雖然很厲害,還是被我劈成兩半。」「算了瘸子。要不是獨眼幫伱擋一刀,伱只能爬著去聖殿了。屁股後面腸子都要拖老長…」「是啊,昨天這傢伙偷吃我的羊肝,肯定會從腸子裏擠出來,哈哈哈…」

剛進城門,身後百餘名近衛隊員就開始放聲嚎叫。與這幫將戰鬥和死亡作為生命唯一樂趣的維京土匪在一起,劉氓也不介意顯露自己的惡趣味,但總感覺自己的聲音相比他們少些什麼,或者多些什麼。

回到廣場,他隨意看看西面明滅不定的夜空,呵斥這幫土匪滾蛋,回到堡壘。將領都不在,這裏更加冷清。郭福、西爾維婭、賈二娘跟幾名參謀侍從匯總轉發情報,處理一般文,索菲亞靜靜在壁爐旁守着茶壺,巴拉和薩比娜肯定在起居室。

看到這靜謐場景,劉氓忽然後悔回到這裏,腳步開始變得猶豫。果然,西爾維婭上前平靜的打量他一番,接過賈二娘遞上的工具為他拆卸鎧甲;郭福掂著記事本介紹情況;索菲亞溫馨的備好熱茶。一切似乎跟貴族或騎士戰鬥歸來后眷屬的表現沒什麼不同,但這正是他感到不自在的原因。

收拾停當,劉氓還是坐到壁爐邊享受閑暇,幾個人平靜的重新拾起各自工作。無意識的看了會,等半杯茶下肚,他這才對一旁似乎無所事事的索菲亞說:「跟前兩天一樣,今天謝苗也沒有嘗試聯絡,但北面很遠處山林中還有火光閃動,可能在襲擊韃靼人的補給車隊。」

索菲亞看看他,沒回應,只是微笑着將烤架上的肉塊取下,默默切成小塊。這應該是為他準備的,已不知熱了幾次。她的動作細膩優雅,但在劉氓眼中,細細切割的卻是他的靈魂,自大、自私、自卑、怯懦的靈魂。但他似乎已經習慣如此,默默吃完這寡然無味的食物,見西爾維婭坐在沙發上,遲疑一下,起身朝地下室走。

走了幾步,劉氓又想起個事,返回,到郭福身邊說:「剛才我們穿插的比較遠,在東北面遇到一處營地。那裏的士兵頭戴錦緞花帽,披掛棉甲,使用百鍊長刀。他們大多三十歲左右,沉穩,戰技嫻熟,像是新調來的。」

「花帽軍,是騎兵,但也善於步戰。不光伱那邊,城西也有新的步兵調來,非常善於攻城,跟他們一樣,都是樞密副使張弘范帳下精銳。」郭福對元帝國情況很了解,這也是劉氓不得不詢問的原因。

說完,見他只是思索,郭福目光閃動一會,又說:「伱回來前沒多久發現扔進來的信函,伯顏親筆,希望能跟伱談談。」

談判?早了點,南面還沒動靜呢。劉氓不以為意,轉身要走。郭福卻像是不願罷休,猶豫一下,追幾步,拉住他,隨後低聲用華語說:「伯顏在信中隱晦提到德意志的態度和結盟問題,伱不考慮一下么?」

難道漢娜的決心和意圖都超過自己預想?難道德意志貴族對黃鬍子已經不屑一顧?難道波蘭實力還不足以應對德意志和瑞典?沉悶僵持的時間太長,劉氓同樣對局勢感到忐忑。

但他隨即想:不。這是元帝國的策略,排除自己的原因,東羅馬跟波蘭利益趨同,匈牙利至少是搖擺不定。而德意志和瑞典也不可能全面合作。再說,埃及帝國、奧斯曼和帖木兒在裏海的攻勢元帝國要應對,德古拉和奈弗拉斯重新控制第聶伯河下游,自己這一系列部署和冒險又使元帝國無法利用涅曼、道加瓦第聶伯這一維京水道作為補給線,除南北無法呼應,也會加劇與羅斯人的矛盾。

即便情況超出自己預料,妥協,又能犧牲誰的利益?片刻。他思緒恢復平靜。但那邊索菲亞滿臉疑惑,西爾維婭也不再是既往的嫻雅,明知她們聽不懂郭福的話,他還是感到不自在。回過頭。笑笑,他假作隨意掙開郭福的手,坦然走向地下室。可走下台階,郭福並未追上。

過道帶來的幽閉感似乎更強烈,走了幾步。他忽然發現,對這裏並不熟悉。是的,住在跟西爾維婭等人相連的房間並不合適,在將領和士兵出生入死時享受溫馨也不合適。那天經歷西爾維婭的溫柔。模糊的給自己找了些理由,他就很少再回這裏。

可這有區別么?默許他們跟來。不就是懷着對這溫馨的模糊希冀么?不就是承認還有放不下的么?可溫馨出現了,自己反而恐懼;他們平靜以對。自己反而感到失落?黃鬍子,伱絕不是個磊落的人,這點可以確認。

該好好休息一次,自慚的搖搖頭,劉氓還是辨明方向繼續走向卧室。巴拉和薩比娜在等候自己。薩比娜,雖然會讓他想起佩特拉,雖然有讓他留戀又感到自慚的嫻雅悲憫,可以面對。巴拉…,他嘴角泛起笑意,胸腹間開始麻酥酥躁動。

門虛掩著,他悄悄推開門,想給兩人個驚喜,卻愣住。兩人都在,壁爐依舊溫馨。但巴拉正伏在薩比娜肩頭,明顯是在啜泣。

呆了片刻,一根針慢慢從心底刺到心尖。雖然兩人略顯慌亂掩飾后迎上前,雖然他緊緊將巴拉擁進懷裏,卻感到一陣恍惚。條件艱苦,又喜歡偷偷跑去戰場,巴拉體息愈發濃烈,修長柔韌的身體也有了些豐潤意味。可能是因為這些,他忽然覺得懷裏是奧爾加涅。

不是,兩人絕不相同。劉氓吻吻巴拉的唇角,勉強笑笑,模糊的嘟囔一句,離開卧室。他不敢看任何人,低頭穿過大廳來到冰冷漆黑的夜色中。不知為何,城內異常平靜,但他覺得,可能是夜幕即將被扯開。繼續走,又茫然穿過滿地碎石的廣場,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是郭福。

停下腳步站了片刻,見身旁的小樓完好,他默默扭斷門上的鎖鏈進去。屋內是波蘭風格,傢具都在,矇著麻布,匆忙離去的主人可能還想着回來。掃視一番,他出去撿了些散碎木料。郭福一直看着他,見狀幫他將木料堆入壁爐,點燃。

將沙發搬到壁爐前,服侍郭福坐下,靜靜等爐火變旺,他隨口問:「巴拉多大了?」

「什麼?」郭福愣了片刻,又仔細看看他的眼睛,略微明白點什麼。她也看着爐火,好一會才回應:「應該快十八歲了。嗯,她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失去所有親人,被當做奴隸送給伱,但她一直默默忍受,等待復仇的機會。後來,為了給族人希望,她又放棄復仇,一心一意跟隨伱。現在,除了伱,她再沒別的。」

「是么…」沉默一會,劉氓又問:「雖然總顯得很卑微,我覺得,賈二娘似乎有驕傲,君實他們也很尊敬她。」

再看看他,看得更久,郭福解釋:「她父親是宋帝國左丞相賈師憲,嗯,就相當於漢娜改制后德意志的首相。雖然出身於皇室姻親,但她父親年輕時並不順利,後來在吉國公爵孟璞玉的賞識下參與軍事,立下戰功。並在危亡之際與諸位公爵發動政變,實行周召共和制度,挽救了帝國。賈二娘從小就要強,在父親熏陶下精於醫術和歷史學,並不顧眾人反對隨軍為士兵看病。帝**隊反攻到金山軍,也就是夷播海以東的原西遼地區,她因調查瘟疫而不幸被俘,這才輾轉成為伱的侍女。吉國公爵可以說是宋帝國所有軍人的父親,賈師憲算是吉國公學生,本身也為帝國貢獻很多,加上二娘自己的原因,所以大家尊敬她…」

可能怕他聽不明白,郭福有時說華語,有時說條頓語,名詞也盡量符合德意志習慣,結果弄得劉氓更糊塗。但他並不介意,甚至聽得也不認真,只覺得郭福的聲音彷彿清泉般淌過心底,有些涼爽,有些迷醉,等發覺郭福已經停止敘述,心頭又空落落的。

「根本放不下,是么?」郭福突然問道。

劉氓詫異的看看郭福,很快又不安的低下頭,彷彿做錯事的孩子。默默拉過郭福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正視郭福的眼睛,看到的卻是詫異。

扭過頭,窗外已經沐浴在清輝中,但對面牆壁上映照的卻不是晨光,而是瘋狂閃爍的暗紅色光影。隨即,沉悶雷聲滾來,很快將城池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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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亂中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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