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第645章

春困厭厭,輕寒早疏窗前,淡折梨雪。牖下久坐習白朮,衣雲卷暖,未覺晴午至。懶抻腰,又三兩點徐白飄然至,迷迷覆眼。

半睜鳶瞳,瞥葉間軟垂絛,輕鼾伴蟬囂。踮腳探橫枝,懸瓊簌落紛飛雪,春風晏渡滿庭芳。

不醒酣鄉客。

無奈搖了搖頭,臨走前道:「前幾日浸的銀殊草,放哪兒了?」

那雲間依稀有囈,

「昨日火鍋差點兒料,師姐們拿去涼拌了。喏,你說好吃的那個便是。」

「……」

心間隱隱作痛,捂著胸口緩緩行至扃前,門檻近在半尺,卻是舉步維艱。這下好了,煉丹的藥材拿去做了火鍋料,如何去和師兄解釋。

無意心動,偏遇驚鴻。

反應過來那身影為何人,心中搏動不平反熾。暗罵一聲,還想師兄呢,小命都快不保了!驟然醒了幾分,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貌乖巧,展顏寒暄道:「早——雲師兄!」

平日都是雲清綺還未走近自己便迫不及待沖他揮手,但願今日別被看出什麼古怪。

虎牙微露,彎眸一如平日。

「師兄也來找烏衣望蝶君?」

紅鯉嬉戲,無意驚起小池輕浪,波紋如篆。而倏爾遠逝,往來翕忽,又如亂花殘紅謝了,於池水中盛放,成一種靈動嬌態。霧蒙蒙,山青青。游蝶時時舞,嬌鶯恰恰啼,剛見蒼鷺東西飛,只一瞬,便不再,不知飛到誰家去?柳條纖柔,若西施瘦腰,隨風輕搖晃,一時媚態無二。

柳葉無力,順風而下,便伏到俏兒郎肩頭,好乖順。

垂眼低眉間,溫柔乍見,只道公子只應見畫,不該染塵世霜雪。

牡丹紋托白玉面,眼角堆萬種柔情,眉梢又上百種冷清。笛聲悠且長,順着春風來,要往重巒疊嶂中去,好風流、好愜意。忽而蹙眉,收了音,停了指,將玉笛別入腰際,放眼風落肩頭,方覺此物可憐幼小。冷冷指尖輕輕撫過鵝黃柳葉,薄唇微啟,吐氣,吹拂去。漠然看它墜地,再不肯給予一份目光,遂盈盈邁步,揚長而去,冉冉向山中趨。

春來,花間山巒環繞處,有小溪潺潺,流淌過,儘是桃花水。

兒郎行走處,花光艷、草色新。只可惜他非陶公、更非武陵客,自無多情心。木訥望去,便罷了,再不提起、再不相看。

冤家路窄,尚未到門前,便打眼望那小閻王。腳步也不因此快或慢,只作不見,往閻王身邊一站,定了腳步,拱手俯身,成恭敬莊重態。平日於生人惜字如金,此時卻不該吝嗇禮節。罷,罷,罷,莫管它的生與熟,權作問個好,其餘更不必攀談。

:"姚黃謝不敏,請見前輩。"

收了姿態,目不斜視。眼風落在師兄眉眼上,心上卻掛小閻王。她桃面嬌憨,天然純凈,若非相熟,翻江倒海、叱詫風雲,諸如此類之詞,合不該來比這小女兒。嘆只嘆,惜只惜——太熟了,熟得連她張牙舞爪時,頭髮絲兒往何處飄都一清二楚。

——且莫看此時安分守己,平日裏見,混世魔王尚不足摹她之一二分乖張。

:"千姑娘,您安。"

沈譽好酒,常年於腰間別着酒葫蘆,對他來說,現有身家地位能與所持靈劍平起平坐的,也就唯有它了。

「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你總得挑一個更喜歡的吧?在我看來,你心裏定是有答案的。」一起出任務的同門曾因沈譽那珍視勁打趣過他。

而他也只是拿起酒葫蘆,飲下一口酒後,朝對方笑答道:「我全都要,劍在酒在,我方為我。」

他倒是也懂得自力更生,避免在修行外開銷過多,自己摸索了些造酒的門道。每年修行任務外的閑暇時光,便是花在了這方面。冬夏乃寒暑,為儲藏良辰,而春秋溫涼,既是收穫酒釀的日子,亦是搜羅原料配料的時間。這一來二去,差點忘記了該領的宗門任務。

待他將與酒相關的物什都打點好,酒葫蘆也滿上了新出窖的佳釀,背上靈劍重榮,便動身前往那接任務萬年不變的老地方了。

今日領取宗門任務的值班者他是有印象的,是劍宗內門的小師兄程璧。沈譽雖不算拘禮之人,該做到的禮數他也不會少,再者,人家實力確實能讓自己信服。

「程師兄早,今天你當勤?難怪這風是推着我過來的呢?」沈譽接任務時總會不太急的問候兩句,因為一般在他後面也沒啥人接任務了,「咳,好了言歸正傳,這次指派的宗門任務難度系數大嗎,讓我好有個心理準備?」

夜半夢醒,料峭春寒恍惚叫人思起冬日,不過總歸是開春了,這世間如此,人也如此。

他今日醒的早,待是日常的晨練過後與師姐約定的時間尚有段距離,乾脆於桌前替自己的傀偶上了新妝,試試前兩日買的胭脂水粉。

等窗外的鳥雀叫的歡了,連那圓滾滾的麻雀都拍著翅膀落在窗台上啾啼,才伸了懶腰將這傀首放在一旁。

「江師兄今天辛苦。」

跟在周九思身邊從善如流的沖人施了禮。

自己的好師姐向來活潑,就像是迎著春風的一朵嬌艷的花,他也樂得在師姐身後做個小跟班,這兩年相處下來倒也是輕鬆不少。

「師姐又是什麼時候摸得我的牌子,我瞧我那私藏的靈石都少了幾塊。」

初來乍到,午夜夢回噩夢連連,驚起涔涔冷汗。睡不着索性任性一回,拾書點燈,倚窗夜讀,伴墨香晚風,心緒漸靜。

第二日果然精神不足,好在憑意志力仍然早起,未誤了時辰。早課一畢便依吩咐去領宗門任務,路上糊裏糊塗差點走錯道。睡眠不足是個大問題,先生曾說,神不足則多思。心事裝太多易滿,太滿就揮不好劍。

練劍的人握劍要穩,眼裏心裏都只有手中的劍,這也是先生說的。他總是懂很多,是天下最博識的人,可惜現在應非已無法再請教他。

恍惚間早春初綻的梨花落了滿身,應非抬手輕輕拂落肩上雪,又繼續前行。今日當值的是內門小師兄,並不大熟,人有點多。應非靜立片刻,待師兄看過來才俯身拱手一禮,平穩答:「程師兄,弟子應非,前來領宗門任務。」

彼時鄭湄背對着天翳下那一線橘熾站立着,艷麗濃烈的霞光鋪在她瘦削的脊和烏黑的發上,發間孤零零的一支素銀簪子熠熠生輝,她慣來不愛珠飾脂粉,鄭覓容曾掐着她的肩將她按在妝鏡前,金釵玉墜壓得頭痛,濃脂香粉熏人發暈,兩敗俱傷。

「我名叫鄭湄,師兄——」

她的聲線是刻意壓下的低沉,不同於十六七歲少女的甜美或是清脆。逆光之下,一雙淺淡罥煙眉平平舒展着,她生得一雙最宜含情的桃花目,若彎眉巧笑時該是綽約柔婉,可她偏要擺出一張冷臉,十足的漠然。

「我初來雲都,是不是應該拜見……」一時卡殼,鄭湄思索了一下「咱們的上司?」

天光正盛,清風恰好。

鮮艷的曦與飄搖的影周折著團作斑斑點點的隙孔,挽過一水兒薄碧的少年郎有一搭沒一搭地跳着踩那暗色攢成的浪。他正一邊和不知打哪兒來的雀鳥嘀嘀咕咕抱怨昨夜天樞眨眼太吵,一邊隨手攔下了新柳遞給草尖的太陽光:也不知鳥兒是聽懂還是不曾,啾啾喳喳地正好落到他那正滴著晷景的指尖上。

「——唔?」

——杏子眼對豆豆眼,他哧地展了聲笑。

待到小少年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思度著要不要順勢就帶着這新友一併去見師兄,一聲問呼卻掀了一陣翅羽撲棱的窸窣——魚歸海,鳥歸林,雲朵自是不會落下勞什子憾色,他也只是拍拍手便笑盈盈地轉眼看向了那不知何時已到了自己身邊的後輩,而那密而長的眼睫正撲著細碎的風——彷彿天真爛漫,彷彿了如指掌。

——他正凝着他。一點點黠色,一點點熙光。

「我確是來領任務的。不過,明明已經不——早——啦——。」

「是今朝的星還是昨夜的月呢——竟絆了我們小榕榕的道。」

……啊,若是只論那活潑雀躍的神氣,一時倒是有些讓旁人分不甚清究竟那位才是後輩了。

春日初晴的竹林,帶着午後泥土的清新,在石椅上坐下,輕撫琴身,手指靈活在上面撥動,一首隨心而作的小曲緩緩流出,不遠處是傀儡硃砂在隨着琴聲舞劍,劍法也是隨心隨意,不一會劍上就串了一串竹葉,像極了盛京西市街邊賣的炙肉。

於自己而言的早課已經結束,只覺得自己總待在這並不是個法子,倒不如去看看最近宗門可有什麼適宜任務可接,不然家裏的靈石花光了,灰溜溜跑回去可對不住她們。

沐浴后換上門派發的衣物,扯了扯衣袖,只覺得有些不適應,又覺初春易涼,哪怕自己如今寒暑不侵,卻仍習慣披上一件天青色的長衫,囑咐好另一個傀儡丹青看家,自己便背着那張琴去找接任務。似乎今日當值的是程小師兄,想起月明兄長待他似乎有些特別,不免對他更為親近。

許是錯過了時間,目前並無太多人在此等候,不過片刻就輪到了自己,有些緊張與期待,偏長的衣袖袖口被自己緊緊攥在手心,但在踏進那裏面后,在江家浸染多年習得的禮儀風度便將這份緊張給掩蓋過去,走近行禮問安,最後才是目的。

「程師兄,最近可有適合阿遙的任務?」

佛說心靈無塵,佛說眾生皆苦。

朝日第一縷光映落耳側金月,他頸懸七寶瓔珞,周身似鍍無量光明。微微上挑的眼尾如欲飛的燕,繾綣輾轉於璀星般的眸旁,遮蔽其後不見邊際的夜。

他在夜中卑如螻蟻,骯如蛆蟲,在苦痛焰火中掙扎嘶鳴,日夜求佛憐憫諦聽。

可佛不語。浮屠三十七重,竟無一處供他訴說。

佛既渡世人,緣何不渡他?他問尊者,尊者言因果業報,他悟,惡果不夠,佛乃不得見。

於是他日日苦行,以骨血浸就一雙掌,渡世人去往極樂之境,訴說他的孽障。

他以為如此,佛便回眸。

啟門入室,小檀窗外金烏漸升,一束日光強硬將佛室割裂。塵埃在光中起舞,而他的影如惡鬼,縮在不能見光的角落。一如亡靈困頓他在每個寂寂的夜。

他攤開一雙大掌上前,他的掌與他的面容很不相稱,像拉縴繩的船夫該有的掌,粗礪生繭。一朵石蓮靜卧其上,明暗光影之中,他言

:「阿蘇羅,有勞。」

他奉指尖蓮,再歸天地間。

天色初明,少年便睜了眼起身洗漱,束長發,著制服,配長刀。

一切按部就班彷彿早就被人刻在骨子裏,軟底的布靴踏過青石板的長路,風掃過面頰,他被一聲啼鳴驚起,抬頭瞧見了鴉影劃過卻霞閣的飛檐。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頰,似乎是讓自己的思緒不要隨着飛鳥飄遠。

要找到今日值班的顧渺閑並不困難,一路順着石板路,透過彎角的枯枝便瞧見了對方佇立的身形。

「我來領取任務。」

張了張唇,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話有些不太妥當,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輕輕的補上了半句話。

「麻煩…麻煩了。」

他眼底盛熹光,似洞悉,似誘引。以致目光沾了這笑意,便再也挪不開眼。應知他不是晏和春景、應知他不是柳下鶯啼。是湛湛寒露卷新葉,是水中映日粼粼光。

清躍在心上,柔軟浸涼。

搖了搖頭甩去不想乾的思緒,除去要費心想着掩過銀殊草這事兒讓人有些提心弔膽。倒是真喜歡師兄這與他們無異的語氣,沒有那些端腔作勢,說起話來也親近許多。

「昨日丹書看得晚了些,一覺睡到日高照,才來得遲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摸摸後腦勺,不太敢正對他目光。不過…心不在焉地瞧瞧覷一眼,方才好像看見,雲師兄的睫毛是真長,輕輕顫起來和小扇子似的。光都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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