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如風

羅是我在網上認識的第一個男人。那年八月,我買了電腦,開始寫最初的一些散淡文字。第一篇比較成形的文章是女孩的一段生活,寫的大略是一些零落心情。晚上上完夜校去喝豆漿,聽買來的愛爾蘭音樂CD,以及獨自去爬山。愛爾蘭的鋼琴音樂,伴有風琴,豎琴和結他,很美,像清涼的水滴,一點一點墜落在心裏。常常漫不經心地聽着它。

裏面好像有這樣的句子,貼在新聞組上面。羅是第一個寫E-mail給我的人,他用簡潔的英文問我,是否是我自己寫的,他很喜歡。然後在又一封信里,他說,他看的時候心裏有些疼痛。他是大學裏面教工科的教授,自己兼職做外商的代理。比我大十一歲。

我們成為朋友。他要求我每寫一篇東西都E-mail給他一份,但我常常忘記。然後秋天的時候,他來我居住的城市出差,執意要送幾盤他從德國帶來的CD給我。在他居住的酒店下面我給他打了電話,我說,我還是不喜歡這樣的事情。見面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羅說,那你可以拿了CD就走。我只想送這些CD給你。

見面的那一天。羅的身上兼具知識和商業的氣息,衣着講究,喜歡男用的Dune香水,講話時夾雜英文。做外貿多年,是有些西化的中年男人。聊了很多。羅對我談起他大學時暗戀的一個女孩,突然眼中淚光閃動。然後他走進衛生間里,用冷水洗臉。很久才出來。我安靜地看着他,我們之間放着兩杯透明的白開水。

兩個小時后我和羅在酒店門口告別。在taxi裏面,我叫司機幫我放一盤CD聽聽。裏面是激烈的搖滾。我才想起,在我寫的一篇小說里,我描寫過搖滾。小說里的女孩喜歡一邊聽搖滾一邊暗無天日地寫字,喧囂的音樂在寂靜的夜風中一路飄散,街上鋪滿枯萎的樹葉。

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又見了一次。羅從杭州寄聖誕禮物給我,是一套ChristianDior的化妝品。大大的紙盒子用EMS寄到我的單位,裏面有一張小小的卡片。羅說,希望那天能和你一起去教堂。

我不知道可以回送他什麼。一個人在百貨公司逛了很久,最後挑了一雙純羊毛手套,煙灰色的。是按照自己喜歡的品味,然後把它寄給了羅。

那個夜晚非常寒冷。我們一路走到教堂,大街上的霓虹倒映在江水裏,像漂流的油畫顏料。教堂的人很多,我們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讚美詩,然後轉身離開。羅在路上大概地對我說了一下他的婚姻,還談起他在四川讀研究生時對峨眉山的懷念。他說,他最大的願望是賺夠錢后,去幽靜的山野隱居。

他的天性里有脆弱而溫情的成分,區別於一般做貿易的男人。和他的交往,我維持着距離。因為自己的性格,並不喜歡任何深切熱烈的關係。這份感情鬆散低調,又有點漫不經心。

有時我們在電話里聊天。有時羅寫手寫的信給我。他在出差的路途中寫或長或短的信給我。

在火車或飛機上。在酒店裏。甚至在候車室里。羅的字寫得很漂亮,簽名是流利的英文。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句,羅說,這個世界不符合我的夢想。後來有多次,我把它寫在我的小說裏面。

冬天快過去的時候,羅說他接受了一家大集團的邀請,準備來我的城市工作,出任集團所屬的外貿公司的老總。我感到有一點點突然。

羅陪着他的法國客戶來我的單位辦事,我們再一次見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人非常清瘦。我說,你看過去很銳氣的樣子。羅說,我感覺心裏安定下來。也許對羅這樣的男人來說,雖然面臨中年,心裏裝的仍是一半現實一半幻想,也是註定漂泊的人。

雖然在同一個城市裏,但我們依然很少見面。他的工作非常忙碌。而我向來懶散,從不寫E-mail給他,更不用說給他回手寫的信。他常常要上網和客戶聯繫,深夜下網時打電話給我,我總是睡意矇矓,沒有耐性聽他說話。

去過他住的地方兩次。每次他都親自下廚做飯給我吃。羅的菜做得很出色,單位分給他很大的房子住。我們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吃飯,然後我看一下午的DVD,有時看着看着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羅還在客廳用手提電腦寫E-mail給客戶。而天色已經轉黑,他穿着棉布的睡褲,光着腳工作。

一直我都覺得我是個孤獨的人,很少和別人溝通,覺得自己的心老得很快,也不相信別人,平淡寂靜。所以能夠和一個比我大十一歲的中年男人相處。

我不曾想過會和羅戀愛。二十歲以後會隨意地喜歡別人,但不會愛。認識很久了,羅表現出來的尊重符合他的身份。過馬路的時候,他的手懸在我的背上,保護的,愛憐的,但是不放下來。

春節的時候,我去大連。羅開車的時候出了車禍。他在病房裏打手機給我。我說你是否要我過來看你。羅說不用。他的情緒有些壓抑。

然後有一個深夜,他突然打電話給我,沒有說任何語言,在那裏哭了約十分鐘,是男人崩潰的哭泣聲音。我沉默地拿着聽筒,一言不發。然後等他平靜下來的時候,叫他洗臉睡覺。感覺到男人內心深處隱藏的脆弱和無助並沒有讓我吃驚。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於是就沒有安慰。

把《暖暖》寄給他的時候,羅說我文字裏陰鬱的東西已經要把人摧垮,所以他不再看我寫的任何東西。也是那一段時間,羅預感到我也許會做出生活的重大決定。所以當我對他說,我準備辭職去另一個城市做自己喜歡的廣告業,羅的表情並不驚奇。他說,你是一定會走的,我知道。

最艱難的一段日子。對恐懼和壓力我的神情冷淡,心裏卻一刻也不曾停止,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再挺住。作為一個女孩,我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我在做一個與生活冒險的遊戲。生活要我付出的代價,會比我想像中的更多。可是我無法停止。生活的停頓與死亡並無區別。與停頓生活抗衡的同時,也在和死亡遊戲。一再地感覺無路可走,所以一再地前行。

第一次主動給羅打電話。不喜歡一個所謂的朋友,好奇地探究我的心情。但是希望能有個人,安靜地陪伴着渡過難關。在心裏壓抑了這麼久,再見到羅,依然無言。

我們去了一個據說很靈驗的廟裏求籤。天氣非常炎熱,羅滿臉是汗。我們一直坐車趕到郊外。在陰暗幽涼的寺廟裏,我再次想到宿命。門外明亮的陽光燦爛,湖光山色,空闊自由。雖然不知道追尋的生活會在何處,但是總是要不斷前行。

求完簽后,我把那張寫着詩句的白紙燒掉了。羅和我一起,去田野里散步。我們看到純藍的天空和湖水,大片開出美麗花朵的棉花,散發出清香的橘子樹和蔓延的浮萍。我們不斷地聊天。我對羅說,我很喜歡飛機起飛的那個時刻,加速的暈眩里心裏有無限歡喜。羅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疼痛。

中午的時候,我們去菜場買菜,然後他借我喜歡的恐怖片。羅在廚房裏做飯,我看着看着又睡著了。迷糊中突然渾身出汗,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在異鄉的房間里醒來,遠離父母,生活奔波流離,也不再見到曾經愛過的人。在已經光線黯淡的房間里,忍不住掉淚。羅在房門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開。

兩個人安靜地吃晚飯。羅的妻子和女兒打電話過來,羅用溫和忍耐的語氣應對。一個男人獨自在異鄉孤獨生活,靠工作來麻醉自己。我記得他電話里的哭泣,在情緒崩潰的時候,羅也許手足無措。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所以只能沉默相對。我勸他,不如離婚,重新開始生活。羅說,算了。

他擺了擺手。他說,只要在工作,他就不會被內心的孤獨感摧毀。他說,他抗爭了很久,已經累了。不像我。我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空蕩蕩的房間,一個人的生活。孤獨像空氣無從逃避。羅的眼神一貫憂鬱。而我,我只是懼怕生活的麻木把我淹沒。只能一次次奮力地躍出海面,尋求呼吸。寧可被捕捉。不願意被窒息。

送我回家的途中,下起很大的雨。秋天的寒意一天天加深。是我喜歡的季節。大雨中,我們走過巷子去大路上攔計程車,雨水冰涼。羅說,答應我不要一個人走。我說不會,會有人接或會有人送。很多東西都不能帶走。但會記得帶上那幾盤德國CD,不管我在哪一個城市。

你走了以後也許我也該離開這個城市了。羅在夜色中安靜的聲音。我說,去哪裏。羅無言。然後他說,你送我的手套我一直都沒有用。一生都不會用它。

坐在計程車裏面,羅隔着玻璃窗對我擺手。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我安靜地看了他一分鐘,然後用淡然的口吻叫司機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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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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