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生命是幻覺

有許多個夜晚,他看見對面陽台上的那個女孩。在夜色里,那個寬大陽台,像一部午夜電影里的場景。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時分。春天的暖風頹敗。女孩穿的是白裙,綴著細細刺繡蕾絲。濃密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腰際,海藻般柔軟和鬆散。有時她在陽台上走動,身影像一隻貓。有時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雙腳,微微側着臉。更多的時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瑣碎的事情。用一個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搖椅上晃動。吃一隻蘋果。直到凌晨的時候,她熄滅了陽台上的燈,然後隱沒。

數月前,他離開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獨自搬入這套公寓的十七層。在醫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從手術室的門口出現。春天斑駁的陽光從樹枝間流瀉下來,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時間。

在身體痴纏的瞬間,看得見自己的靈魂,冷漠而疏離,在一邊觀望。也許不僅是做愛。在城市的喧囂人群中,在電腦和傳真充斥的辦公室里,在無止盡的商業宴席間,都有對自己孤獨和焦灼的質問。終於對菲說,他感覺厭倦,不願再繼續這種虛浮的婚姻生活。這的確是一種實質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靜。

他沒有任何未來可以對她承諾。

在公司發佈即將要減薪裁員的消息后,他開始服用藥物。他的業績很好,可是面臨一次競爭。上班的時候,他是溫和而銳利的男人。無懈可擊。他不想讓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進口的白色小藥片,醫生說能治療深度的抑鬱症。也提醒了他會有失眠和幻覺的副作用。但是他按時服用。他感覺到安全。

重回單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復去西區的酒吧喝酒。Jazz混亂的節奏和煙草的氣息刺激著神經。還有年輕女孩濕濕的紅唇。半夜的時候,才獨自坐空蕩蕩的地鐵回家。在車廂蒼白的燈光下,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得沒有任何錶情。

那個女孩就這樣出現在他的視線里。有時他放一些唱片,讓那些水一樣的音樂流淌。他感覺她聽得見。他們隔着一段不太遠的距離,彼此沉默地觀望。沒有語言,也無法觸及。在黑暗中躺下來的瞬間,他感覺到她的觸覺,是這樣迅速而無聲地滑過,一閃而過,像蝴蝶驚動時的翅膀。

陰雨的早晨,他在地鐵站台接到菲打來的手機。他們平淡地說了幾句廢話。然後菲告訴他,她將於下星期結婚。你會連孩子都不要,她終於心有不甘地指責他。

那隻不過是一個附帶產生的細胞,他聽見自己冷漠的聲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掛斷了電話,耳邊是一串機械的忙音。他看着地鐵呼嘯著從前方駛過來,夾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車。想起來自己是愛過她的。甚至記得初見她時,她的笑容。

但是當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責他的時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應該有自由。

可是有什麼是我們能夠堅持下去的呢,他想,如果生命是一場幻覺,別離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結局。

公司的裁員名單終於發佈,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門的經理。上司輕拍他的肩頭,說,你是否感覺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請短期的休假。下班的時候,他突然感覺無望。

一個愛過的女孩要嫁人了,一些人失業了,而他自己,是一架欲罷不能的商業機器,被物質和空虛驅使著,無休止地操作。坐在酒吧的吧枱邊,他拉開領帶,把藥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非常想打個電話給任何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一個女孩輕輕坐到他的身邊,他聞到她的香水,她看過去未滿二十歲,卻有一雙憔悴的眼睛。

Hi,一個人嗎?她曖昧沙啞的聲音,手無聲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看着她,他只說了一個字,滾。

他抓起西裝,走向地鐵車站。

站台上,一個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討。他給了小孩僅剩的硬幣,換回來一朵皺巴巴的白色百合。一對情侶在旁若無人地親吻。人應該有愛情。陷入愛情的人,會不容易感冒,會更健康。那個女孩的臉清晰地浮現。她只出現在他的深夜裏,像一幕孤獨電影的場景。他從來沒有撫摸過她的肌膚,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但是伸出手的瞬間,他感覺到她柔軟的布裙輕輕從指尖掠過。他想把自己的臉埋入她海藻般的長發里,他想和她傾訴。

他第一次走到那棟相鄰的公寓樓下面。夜不是太深,天下着冷雨。在白天,她的陽台永遠都是窗幔深垂。也許她是深居簡出的人,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門把手上。也許他會要她。他的腦子裏再次閃現出她的笑容。無數個夜晚,他們在黑暗中彼此觀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內心的深處。

十七層。只有兩戶人家。他站在那扇應該是正確的門前,按響了門鈴。

很久,沒有任何應答。她就在他觸手可及的一個範圍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點點時間。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著門鈴。身後傳來輕輕的開門聲,他回過頭去。

這戶人家是空的,一個女人在門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從我家搬過來后,這扇門就從沒有開動過。她的眼神帶着一點點的驚慌。據說是以前有人從那個陽台跳樓,死了。她輕輕地又把門關上。

寂靜。像潮水一樣翻湧過來,把他窒息。在下降的電梯里,他感覺到微微的暈眩。也許是烈酒把藥物的藥性加強了。心裏鎮靜,甚至再次感覺到女孩溫暖的笑容,無聲地向他靠近。髮絲輕輕滑過他的嘴唇,布裙散發清香,他感覺著溫柔而尖銳的痛楚。他從口袋裏掏出藥瓶,在手心裏又倒出幾顆白色藥片,把它們吞了下去。心臟遲鈍地疼痛,聽見血管里突突的跳動聲音。當雨點打上他的眼睛,也許這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第二天的晚報,刊登了一則短短的社會新聞。單身男子,服用過量某新型抗抑鬱藥物,導致昏迷。三十二歲,外企職員。被發現後送入醫院。病情待定。據檢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鬱癥狀及神經幻覺功能失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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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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