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空城

清晨七點的時候,火車緩緩進入異鄉的站台。這是終點站。人群擁擠地流向出口。她把自己的行李慢慢地拖出來。下車之前,掏出鏡子,在嘴唇上抹了一層單薄的玫瑰油。她看到自己眼睛中的沉靜和疲憊。

整個夜晚,在卧鋪上不斷地醒過來。每一次停靠在不知地名的站台。她睜開眼睛就會看到玻璃窗外白色燈光。一共是十六個小時的旅程。卧鋪的票價和一張機票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這是一個沒有目的的旅行。雖然她要經過三個城市。她需要的,僅僅是這段旅程的本身,在路上的感覺。

半夜的時候,火車停留在鎮江。人聲鼎沸。車廂里一片漆黑,聽到隱約的鼾聲,她突然看到他的臉。很久她的心裏已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線索,那裏已經是空茫的雪后原野。但是看到他的臉,帶着熟悉的氣息,俯向她。她抬起手想撫摸他的眼睛。手凝固成孤獨的姿勢。發現自己是清醒的,並且渾身是汗。黏濕汗水把頭髮貼在了脖子上。

這是他的城市,她從沒有去過這個小城。曾經這裏有他的愛情。她回想着他臉上她熟悉的那種神情。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不曾遺忘。原來他只是縮小成了心上一條短短的紋路,只是無法回復平整。鈴聲之後,火車又搖晃着駛向遠方田野。她散著頭髮從中鋪爬下來,沿着窄窄走道,走到盡頭的盥洗室。她用冷水把毛巾淋濕,然後蓋在臉上。鏡中的臉像一朵疲憊的花。

煙花三月下揚州,心裏浮起古老的詩句。她一直記得這一句,好像是一次告別。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處。票根上的城市名稱,是一種安慰。

葉說,來我這裏,讓我看看你。她去買票的時候,刮很大的冷風。整個城市陰冷荒涼。她走在大風中,像一隻無法收起翅膀的鳥。她突然覺得累了。

她的行李包中只帶了幾件棉布襯衣和一本杜拉斯的傳記。她無法確定自己去遠方的意圖。是尋求一次讓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嗎。因為她對葉的無所期求,還是因為葉在電話那端輕聲地說,你是需要照顧的孩子。

閱讀是唯一的陪伴。

再次迷糊地睡過去的時候,她的手指搭在冰涼的書頁上。

隨着人群走過地道,看到出口處的陽光,她的眼睛有微微的暈眩。葉站在陽光下,笑着凝視着她。他們一眼就把彼此相認出來。她把票子遞給檢票員,她看到他身上背的黑色帆布包。在上海寫程序的時候,上班的時候,他都會背着這個包,因為裏面要放工具書和筆。

第一次見面是在上海。那個夜晚下起涼涼的雨絲。他慢條斯理地從包里拿出一把摺疊傘給她看,但是後來他們沒有用那把傘。他們在雨中走過整條聖誕氣氛中的淮海路,她記住了他的認真。是唯一一次見面。已經一年了。

葉把她肩上的包卸過去。他說,你瘦了。他微笑着,他自己卻有些發胖。

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他過着忙碌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鄉,卻開始調整得悠閑舒適。他沒有正式上班,偶爾給企業寫寫程序。晚上去夜校讀書。他說,日子過得比在上海的時候舒服。他不喜歡那個城市。

他們上了計程車。車子沿着陌生城市的寬闊街道向前飛駛。他對她說,這條環城路很漂亮。路的兩旁是濃密樹林。她輕輕側過臉看陽光下的綠葉。他說,你累嗎。他遲疑地看着她的臉。這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否過得好,你一直不肯再和我聯繫,他說,但是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出行的前一夜。遠方的朋友曾打來電話。深夜的時候。他問她,你為什麼決定要出去一星期,也許只會讓你自己更糟糕。她說,恐懼自己會在寂靜中腐爛。一點一點地,從根部開始。要晒晒太陽了。

那你為什麼不過來看我呢。他在電話那端說。

不能過來看你,是因為你對我有好奇。但是我需要的,卻是安慰。

她微笑。她知道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想見到任何對她抱有好奇和期望的人。這種感覺太疲倦。

葉不一樣。他是朋友。在上海音樂學院門口,他背着他的黑色帆布包,站在梧桐樹下的樣子,不曾讓她的心感覺任何起伏。這種平靜的感覺,使她感覺安全。她說,有時候我需要的只是這些簡單的東西。他說,我知道。她有很多時間,她可以走得更遠。但是,她可以選擇的平靜安全,卻並不多。雖然都是網絡上的朋友。但在喧囂和好奇的眼光里,她把自己的心縮成小小的一片花瓣。牆上還掛着葉買給她的聖誕禮物,是在淮海路上的一個精緻的小店鋪裏面。她撫摸著天使木偶的潔白翅膀,他說,你喜歡嗎,他執意買了給她。她把它掛在牆上,很長的時間。她沒有給他任何消息,她不確定自己再次出現是否會帶給他傷害。

但是她知道他會原諒她。因為原諒,所以才有肆意的自私。

車子停在他的公寓樓前面。這裏是安靜的住宅區。他自己住,兩室一廳。不是特別大的房間,但是有乾淨的廚房和衛生間。客廳里放着舊的冰箱,有一台很老的電腦,兩個房間各放了一張單人床。他說,你隨便挑一張。床上鋪了散發着陽光氣息的藍白格子的床單。

她也自己住。但不是他房間里那種簡單洗鍊的氣氛。她的大卧室里總是有堆得高高的雜亂的書籍和CD,一面牆掛滿她黑白舊照片的木框子相架,放在窗台上的小盆綠色植物,還有絨布狗熊和各種木偶。當然也有電腦。那個房間唯一缺少的是人。

她說,自己住有沒有感覺寂寞。

他說,挺好的。看看書,上上網。如果你能多住幾天就好。

明天她就得離開這裏去南京。她有兩天一夜的時間停留在這裏。她脫掉鞋子,在空曠的客廳里轉了一下。她突然喜歡上這個房間。有個平靜而認真的男人。有一段空白的生活。

他們去逛街。這並不是一個商業氣氛濃郁的城市。走在大街陽光下的人群,有着懶散的表情。比起上海的喧囂塵煙,這樣的生活是平淡悠閑的。他說,我不清楚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海,上海的水和空氣都不好。她說,我只是對它有情結。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

在百盛下面的地鐵站台,總是有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人群。他們披着一層孤獨的透明外衣,像穿行在深遠海面下的魚,各行其是,脆弱無常。她喜歡看着陌生人,想像和猜測他們的思想。而平淡無奇的城市,是一面平靜的湖水,輕輕淹沒期求。

走過最繁華的大街,他們去豆漿店喝豆漿。他們閑散地聊天。有時候只是安靜地看着街邊的陽光和人群。聊起網上一些共同的朋友,大部分都有了變動。深圳,北京,西安。生命像鳥一樣遷徙。他說,他肯定也是要再次出去。生活總是在別處。

他們是在聊天室認識的。每一個上網的人都會有一段特別的聊天室經歷,在上網的初級階段。她幾乎不再回想那段日子,在聊天室引起的紛擾喧囂。最後她讓自己像一顆水珠一樣的蒸發消失。僅僅因為厭倦。嬉笑怒罵的聊天室記憶,彷彿一段少年往事。

他說,還記得我們在聊天室剛剛碰到的時候嗎,聊了一個通宵。還有那個北京的阿吉。

是,她笑。

後來你再也不來了。

和聊天室所有的人斷掉了聯繫,因為想消失掉。

為什麼。

不知道,因為厭倦吧,厭倦虛幻。她微笑着看他,唯一的收穫是有了一個朋友。

他固執地說,可是曾經你也和我斷絕過聯繫。

她說,我們都是自由的。

她說,最起碼現在我還會千里迢迢來看你。因為你是我在遠方的朋友。我並不是一個能和別人輕易做朋友的人。

在城隍廟裏,她好奇地看着電烤的羊肉串。他說,吃過嗎。她搖頭。她喜歡素食,平時幾乎從不吃這一類的食物。她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地快樂起來,摸出硬幣,我們來一串吧。

烤得很燙的肉串,上面撒滿了辣椒桂皮粉末。他們站在一邊,和身邊的一大堆人擠在一起,吃完了串在鐵絲上的肉。這種熱鬧的日常生活似乎離她很遙遠。她一直過着寂靜的日子,像她的手背上的一小塊皮膚,純白而素凈。

她想起一個人,一直接連不斷地寫批評的信給她。他寫很長很長的文字,訴說他對她的不滿。她突然覺得他付出的精力其實很多。他收集她所有的文字,研究小小的細節。平時她幾乎很少回信,但是她寫了幾句話給他。她說,謝謝你寫了這麼多的字給我。希望你是快樂的。如果她有相同的精力和時間必須付出,她寧願選擇去喜歡一個人,這樣自己的心也會好過一些。很多時候,無話可說。

可是這一刻,她感覺到隱約的快樂。葉總是給她一大片自由平靜的時光。想說就說,想歇就歇。他不是那種自我中心又張揚的男人。

他說,你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她歪著頭想了一下,她說,看恐怖片。和我一樣,他笑,那我們去買片子來看。在一大堆盜版VCD裏面,他們挑了三張美國片子。

晚上她提議在家裏做飯,她不喜歡在外面吃飯。他說,你會太累。她說,不會,再叫幾個朋友來。吃完飯我們打牌。他們去了菜市場。她已經訂好菜譜。買了捲心菜,魚,西紅柿,豆腐,蘑菇,蘿蔔和豆子。手裏提了一大堆東西,出來的時候,她又買了甘薯和糯米糰子。她說,打牌以後我們可以再做水果甜羹當夜宵吃。

天色已黃昏。她繫上圍裙,兩個人在廚房裏忙碌,他負責洗和切。透過窗口,看到對面樓上的明亮燈火。溫馨的夜色里傳來話語和飯菜香。她把火開得很大,一邊做菜一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典型的內地南方男人,都有會做家務的美德。他也不例外。

她對他的感情是這樣平靜,所以能夠為他做一個溫柔凡俗的女孩。無數次,她渴望自己能夠放棄寫字和漂泊,為一個男人停留下來,做這些瑣碎平淡的事情。可是如果真的有能夠相愛的人。

他微微有些疼痛地看着她,你應該過正常的生活,不應該寂寞,不應該漂泊。

她看着沖在碗上的清水。也許,長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真的讓她恐懼了。

為什麼會覺得自己無處可逃呢。葉笑着看她,他們問我你會不會嫁給我,我說我希望會。他說,你可以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嗎。

她說,碗放在哪裏呢。她轉移開話題。

終於都打掃乾淨了。她沖了熱水袋。冬天的寒冷總是讓她無法抵擋,那是一種從身體裏面涌動出來的寒冷,血液會流得很慢很慢。因為沒有帶常用的洗面奶出來,她在超市買了一塊強生嬰兒香皂。還買了一包玫瑰茶。是一小朵一小朵曬乾的玫瑰花蕾,用熱水泡軟以後有濃郁的清香。

他在房間里打開電腦上網。他說,你來收信嗎。她說,算了。她不想碰電腦。有時候她會厭惡這個輻射強烈的機器,讓她臉色蒼白。

她說,晚安。

晚安。他看着她。好好睡一覺。

她走到旁邊的房間。小小的乾淨的房間。關窗子看到異鄉深夜的天空,一輪銀白的月亮。風是清涼的。她扭開床頭的枱燈,把玫瑰茶放在旁邊。關上房門,但沒有上鎖。她信任他。雖然這是他的城市,他的房間,他的床。

葉的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也許他也已經躺下了。他問她,你可以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嗎。他是認真淳樸的男人。第一次見面,她就感覺到裏面的清楚界限。他讓她的心平靜如水。

她喜歡的男人,是地鐵里陌生的英俊男人。冷漠的,遙遠的,隱含了所有的想像和激情。始終無法靠近。無法對談。無法擁抱。就是如此。

可是你能夠選擇平淡的婚姻嗎。她問自己。如果能夠,就不會走得這麼遠。

葉是過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可是她的日子陰鬱和混亂了很久。她不會帶給他幸福,同樣,他也無法給她激情。所以這個問題就無需考慮。她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

早上她醒得很早。她洗了頭髮,房間里瀰漫着洗髮水的清香。這一覺睡得安穩和平靜,甚至擺脫了夢魘。在廚房裏,她穿着襯衣,開始煮粥和熱牛奶。兩個人的生活,最起碼會想到要為另一個人做點事情。而一個人的生活,因為自由,對自己也開始漫不經心。通常,她獨自的時候,她會睡得很晚,然後隨便找點東西吃,打發了事。生活毫無規律。

葉也起來了。他說,我們應該聊聊天。

她說,好。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臉。

我覺得你應該認真考慮一下生活的問題。是否出去工作,或者嫁給我。

我正在考慮,她有點煩躁。她不喜歡他又提起這個問題,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責任。她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出現,會帶給他某種困惑和傷害。也許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朋友,沒有任何威脅感和激情的危機,沒有好奇和期待,只是彼此平靜安全的相處。一起做飯,逛街,聊天。雖然他是個男人。

她說,吃早飯吧,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她總是有殺傷力,對自己,對別人。

可是葉陪着她。在這個城市裏,她感覺是快樂的。生活正常和明亮,她唯一併且始終疑惑的,是幸福的涵義。

豌豆,我感覺你過得不好。他說。他始終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青梅竹馬的溫情感覺。

過得不好也一樣在過下去,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陽光。

不要為我擔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頑強。

下午她準備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葉說,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反正總是要走的,她說,雖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裏住下來。我很喜歡它。

等你老了,累了。他笑。

她也笑。無法實現的話語總是很美麗。可是她希望他能夠幸福生活。她把行李收拾好。因為長期在外面的旅行,她對居無定所的生活已經習慣,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帶走,她喜歡它。像還沒來得及生長就被掐斷的愛情,凝固了最深處的芳香。

天下起細細的雨。她笑,為什麼我要走了,天開始下雨。他說,因為你的無法挽留。

他把摩托車開的速度接近飆車。凜冽的冷風夾帶着雨點打在她的臉上,她有無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狂野的無法控制的速度讓她快樂。這種類似於慾望的感覺,也許才是能讓人心血沸騰的東西。一切只是過於短暫。

她仰起頭看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疾駛的速度中,似乎是傾斜的。

她買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礦泉水,她知道如何打發車上的兩個小時。

葉看着她。他說,南京有人接你嗎。她說,有。她還沒有給楓打過電話。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打算到了以後再打電話給他。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那裏不像上海北京競爭激烈,但又很大氣。比較適合你。

葉說,而且你去南京,我可以常來看你。或者你先在那裏待着,以後我們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她微笑,她對自己的生活從沒有任何安排,只是走到哪裏算哪裏。她已經過了很久空閑日子。想有份工作,只是想讓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沒有思想的生活,是否會好過一些。有些疲倦了。做菜其實比上網,更容易讓她快樂。

她走上車子。旁邊的座位是個年輕的男人。他讓了一下,讓她坐進去。她伏在窗上,對葉擺了擺手,回去吧,雨下大了。一些冰涼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車子開動的時候,葉的臉一晃而過。

她看到黃昏暮色迅速地包圍過來。車子開過市區的喧囂街道。到處是下班的車流和人群。告別了,那些溫暖的晚餐,喝酒,牌局和聊天。告別了,生活明亮快樂的一刻。她的確很喜歡他乾淨溫暖的房間。可是比這份喜歡更明確的是,她知道自己無法停留。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車子開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駛。夜色黑暗,車子裏很熱鬧,有人大聲地聊天。旁邊的男人問她,你在南京哪裏下車。她說,漢中門。他說,我也是在漢中門。但是這車子的終點站好像是在中央門。

沒關係,走哪兒算哪兒。到時坐公車進去就行。

她感覺到身體深處的疲倦。突然不想吃東西,也不想說話。只能在黑暗中聽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心裏有隱約的回家的感覺。南京,好像是有前世的鄉愁在那裏。她曾對楓說,她懷疑自己前世也許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她喜歡這個古老的城市難以言喻。那種被歲月沉澱后的沉靜和憂鬱。去南京是回到了家。

車子開到長江大橋,堵了近一個小時。卡車客車混亂擁擠,而夜色中的大橋燈火通明。

她看看時間,已經快八點了。楓也許以為她今天不會過去了,幸好她沒有讓他來接。她看着大橋,心裏溫柔而酸楚。過了這個橋,就到家了。

那些在二十七層的大廈上做廣告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樓下的景色,差不多整個南京城區都在眼底,摩天大樓和灰暗的舊房混雜在一起。她手裏端著水杯,聽着周圍的普通話。有短短的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可以安定下來,在這個節奏緩慢慵懶的城市,過平淡的生活。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簡單,追尋它的道路卻始終迂迴反覆。

到了火車站的時候,已經很晚。男人和她一起坐上開往市中心的公車。他們開始聊天。他看過去很乾凈整齊。在南京有他的辦事處。她在珠江路準備下車,可他堅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在旅途上,常常會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她笑笑,沒有再堅持。

對你去過的城市有什麼感想嗎,他問。有些城市感覺很沉悶,她說。

那也許是因為你碰到了一些沉悶的人,他說。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她記住了他這句話。她覺得他是個聰明的人。

為什麼想來南京,是因為這裏有你愛的人嗎。

不,因為這是我喜歡的城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理由很簡單。

嗯。你看過去是天生適合做廣告的人,他誠懇地說。

為什麼,她笑。

因為你的眼神很自由。

車子在熱鬧的新街口停下來。她說,我要走過去。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樣。他說,我能留個電話給你嗎。好。他們站在人群里。男人拿出鋼筆,寫了電話給她。她把紙條收起來放進口袋裏。她知道自己也許不會打這個電話。但是她很喜歡和他這一段輕鬆的交談。畢竟她走過的地方太多。知道路過的人,只不過是路過的風。

他們揮手道別。她看到他隱入人群,無聲地消失。她想她也許可以走着到楓的家裏。但是喧囂的人群讓她感覺疲憊。而且南京的街道寬闊,走過幾個路口,也是費勁的事情。她背着自己的包,擠到一個賣VCD的店鋪里打公用電話。是楓接的電話。你到了嗎,他說,你在哪裏,我過來接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看看周圍。到處是人群和車流,她看不到路牌。突然之間,她發現自己似乎迷路了。孤獨的感覺讓她無法言語。

你在新百門口等我,我馬上過來。楓果斷地掛了電話。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有《大河戀》嗎,她問賣VCD的老闆,是布拉德皮特演的。好像沒有。那個胖胖的男人說。她朝新百的方向走。新百的門口有很空曠的廣場,燈光直射。很多人聚集在那裏。她實在太累,幾乎無法再多走一步。於是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身邊還有一些人,和她一樣的神情淡漠。

她發現自己再次融入了這個城市的夜色。

埃米莉給島上的看守寫了一封信。她說,在自己面前,應該一直留有一個地方。獨自留在那裏。然後去愛。不知道是什麼,不知道是誰,不知道如何去愛,也不知道可以愛多久。只是等待一次愛情,也許永遠都沒有人。可是,這種等待,就是愛情本身。

她不清楚自己的腦子裏為什麼會浮起這些書籍里的片段。她坐在喧囂中,把自己的頭髮散開來,聞着它散發出來的清香。她感覺很餓。她在人群中張望着。也許很快就會有一個男人出現,他會把她帶回家裏,給她熱水和食物。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隻動物,沒有任何目的。

經過的每一個城市,對她來說,都是空的。

她把臉藏在自己的手心裏。然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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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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