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上爭鋒(2)

第十一章 海上爭鋒(2)

打撈08號啟動了深水抓鬥,鋼纜發出巨大的摩擦聲,方頭方腦的抓鬥像一頭怪獸鑽入水下,在鐘山的指揮下緩緩落到指定位置頭頂。它張開鋼質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攪得黃煙四起,在經歷了十幾次淘挖后,終於把一條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沖乾淨之後,我們湊成一圈,發現這是一根顏色發黑的長條木板,上面爬滿了藤壺和貝殼,怪異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發現的連續四個凸起的信號,其實是板上豎向釘著的幾排凸條。它殘缺不全,但勉強還保留着一個曲面輪廓,林教授認為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護浪。這種護浪是可拆卸的,風浪大時,會用它來臨時增高船舷,防止甲板進水,風平浪靜后再拆除。

雖然不確知這條護浪板是否屬於福公號,但至少證明這附近應該有一條沉船。很可能在船隻傾覆時它從船舷脫落下來,漂開了一段距離。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異常高興。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日本船,問林教授,日本人肯定會看到我們的動作,如果他們也湊過來,該怎麼辦?

林教授笑道:「這些天來,我們停船的次數有幾十次,動用抓鬥和潛水員也有十幾次。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們暫時還分不清我們這次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有發現,不會輕易過來的。」

「那我們怎麼辦?」

林教授在海圖上畫了一個圈:「以這個沉落點為中心,沉船應該就在這一個範圍內。接下來的搜索重點,將以這個圓圈為主——當然,改動航線的幅度不要太大,別讓他們看出破綻。」

海上尋寶,真是一件枯燥而燒腦子的事,必須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對方的心思。

有了護浪板的發現,一度沉寂下去的信心,終於又有所回升。接下來的幾天裏,打撈08號不動聲色地偏離既定路線,圍着沉落點轉悠。日本人毫無覺察,依然遠遠地按自己的節奏搜尋着。可惜我們的好運氣暫時被用光了,連續三天一無所獲,動用了幾次抓鬥,但只抓出來一大堆水草和貝殼。

這也並不是什麼罕見之事,畢竟這是木製護浪,在沉入海底之前有可能漂出去幾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

到了第三天,葯不是忽然找到我,召集所有人開了個會,他一臉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可能上當了。」

他忽然這麼說,讓我們為之一愣。葯不是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畫了一頁規整的坐標格,用紅藍兩色鉛筆分別標記了長短線段,冷不丁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

葯不是說,他一直在做日本船的搜尋航線記錄,在筆記本上,三個格子彼此相鄰,左右兩個格子用藍筆勾了一根實線,分別寫着14、15,中間格子勾著虛線。葯不是解釋說,14和15是指開始搜尋起第14日白天和15日白天,實線代表日本船的白晝航跡,虛線代表了夜晚航跡。因為夜晚無法觀測,只靠船載雷達追蹤,所以用虛線表示。

這不是標準的網格記錄法,是葯不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雖然不規範,但很清晰。林教授一邊翻看一邊嘖嘖稱讚。

這一段記錄顯示,我們發現護浪板的那一個區域,日本船恰好於第14日和第15日經過其兩側鄰近區域,換句話說,他們有極大可能在夜間經過該沉落區。可這個區域只有十五平方公里,根本用不了一夜時間就能穿過去。唯一的解釋是,日本船於14日晚進入過該網格,在這裏停泊了整整一夜,15日清晨才離開。

葯不是看向鐘山:「我記得您說過,這塊殘骸的周圍很平坦,方便打撈?」鐘山回答:「是的,那一帶沒有很大的溝槽,也沒有礁石,地勢高低不超過五度。護浪板顯得鶴立雞群,特別明顯。」

葯不是點點頭,重新看向眾人:「我不懂技術,但以日本人的搜尋實力,海底這麼明顯的凸起,怎麼可能停留了一夜也沒發現?但次日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反而大搖大擺離開,讓我們來撿這個便宜。這實在是很可疑。」

「也許是他們怕我們發現,所以故意假裝什麼都沒發現?」沈雲琛猜測。

「那它至少也該在附近繞圈,伺機接近才對——就像我們做的那樣。」葯不是又指向記錄本,「接下來的幾天,日本船的航向一直偏向東北,與這裏呈對角,一點都沒表現出留戀的模樣。」

戴海燕突然插嘴道:「這塊護浪板是魚餌?」

葯不是讚許地點了點頭。他們倆思維跳躍得有點快,我和其他人沒跟上。葯不是看了我一眼,語氣略帶憐憫:「日本人應該是在第14日晚趕到那個區域,把護浪板投入海底,還選了一個最容易被我們發現的地方——因為是夜裏,所以這一系列入水操作不必擔心被發現——然後揚長而去。也就是說,護浪板是他們投下的魚餌,用來把我們拖在無用水域。」

方震反問道:「他們怎麼會算準我們一定會去那裏?」葯不是揚了揚手裏的筆記本:「都是網格式搜索,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們的航跡規律,他們同樣也能掌握我們的。日本人選擇第14日夜晚干這件事,顯然是通過之前13天的觀察,掌握了我們的行動規律。」

會議室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如果葯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測是對的,那意味着我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林教授沒有輕易表態,提議再去看看那塊板子。

我們連忙趕到庫房,那塊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了一陣,頹然坐在地上,一聲長嘆:「你說得對,我大意了。」

這塊護浪板上附着了大量的藤壺,密密麻麻的十分瘮人。林教授點着其中一塊道:「你們看,這種藤壺表面有灰紫色細縱條紋,翼部很薄,呈鉛紫色,而且頂緣傾斜,這種叫作西沙藤壺,是熱帶海域特有的品種。東海海域應該以鵝頸藤壺或白脊藤壺為主。」

他不必往下說了,大家都能聽明白。在東海沉沒的海船殘骸,怎麼也不可能附着南海的藤壺。這應該是某條東南亞沉船的殘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號殘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幾百年的木料,不送進實驗室根本分辨不出來。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顯然在出海前就準備好這個計劃了,真可謂是深謀遠慮。我甚至懷疑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傢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們都被他耍了。

這個計劃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幾乎是卡著打撈08號的補給來策劃的。若不是葯不是及時發現,我們恐怕會在這附近浪費掉大量時間和燃料,最後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相當嚴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長交談過,回來以後臉色有些嚴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們已經沒辦法覆蓋整個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剛才氣象部門發出警告,接下來的一周內,這一帶海域可能會遭遇風暴,我們的續航能力會進一步縮短。」

會議室里充斥着壓抑的鬱悶,每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條破木板,就打折了我們的一條腿。

林教授自責地說這都怪他,沒有仔細研究那塊板子,就武斷地下了結論,犯了學術大忌。沈雲琛安慰林教授幾句,對大家說:「你們也別太過沮喪,搜尋沉船是件極困難的事,日本人這次也未必能如願。大不了咱們再來。」

這話是沒錯,可未免消極了點,完全要聽天由命,拼運氣和命數。

我把葯不是的筆記本拿過去,低頭仔細看,努力從中間看出一些端倪來。可那裏面的線段構成太雜亂了,看了一會兒就眼花繚亂。大家又討論了一陣,還是毫無辦法。林教授說今天太晚了,別耽誤睡覺。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點休息。

我在狹小的艙室里橫豎睡不着,瀕臨失敗的沮喪,充塞在我的胸口。這次行動,難道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我不甘心,可這不是在古董鋪子裏,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實在憋悶。我從鋪位上起來,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氣。此時凌晨兩點多,聲吶正在進行充電,因此打撈08號下錨停住,整條船在海浪的推動上微微晃動着,像是一個搖籃。

此時四周極黑極靜,只有陣陣海浪聲在低聲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動的無盡深淵,隨時喚起人類對黑暗所能達到的恐懼頂峰。帶着腥味的風吹過來,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氣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讓人不至於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藉著桅杆上的大燈,我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船頭,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着一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左手向前舉起一塊烏木牽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著一根從牽星板上緣斜下來的絲線,整個人對準了星空的某一點。這個姿勢我見過很多次了,而當年鄭和大概就是用這個方式來測定方位:牽星板是直角邊,左手手臂是底邊,絲線是斜邊,構成一個標準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絲線的夾角,就是目標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這麼認真地觀測著星空,瘦小的身軀一點都不搖晃。那姿勢,活像一個向天神祈禱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勢和上天溝通著。

我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等她觀測完,才開口詢問她在幹嗎。戴海燕一邊往本子上記錄,一邊回答說:「我想要再驗證一下這個坐標,看是否足夠準確。之前畢竟是模擬,沈奶奶送的這副牽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實地測一下。」

「沒用的。」我搖搖頭,「現代儀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別說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觀點,現在科技的進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擬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鏡,「但這不代表,眼下牽星板沒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連忙請教。戴海燕道:「剛才開完會,我回去想了想。葯不是以畫線的方式記錄搜索航跡,這給了我一個啟發。我發現我們進入了一個誤區。目前我們計算出的方位,都是從那四句話里推斷出來的。如果對那四句話的理解不準確,從根兒上就錯了,那接下來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轅北轍。」

「你是說我們的解讀不對?」

戴海燕把牽星板收好,朝船舷里側靠了靠,反問道:「我在想一個問題。你家的祖先許信在這裏擊沉了福公號,把坐標封入五個青花罐內。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希望後人有機會返回此地,拿到沉沒的寶藏吧!」

「那何必分成五部分?寫在一起不好嗎?」

面對這個質問,我啞口無言。

「許信把它分成五份,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這四個坐標和那一個失落的坐標,構成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索性攤開一張地圖,拿起筆來:「比如說吧,有ABCDE五個點,我們可以根據距離關係,找出這五個點之間的中點——但同時,我們也可以把這五個點連接起來,這樣就成了一個折線段。」

戴海燕的話,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戴海燕表示說她會堅持觀測幾天,把所有的數據搜集全了,應該會有收穫。反正按照現有的搜索方式,成功率已經低到不像話,不如挑戰一下新理論。

「你是怎麼想到的?」我大為讚歎。

「是葯不是跟我說的。」

「他還懂這個?」

「他不懂,不過他說,天下萬物百科,都逃不開邏輯二字,道理總歸是一樣的。」戴海燕仰起頭,看向星空,「這個人挺有意思,我很喜歡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有點尷尬。我呵呵乾笑一聲,說你還挺直接的嘛。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說出來?」

「呃……我是覺得那傢伙有點不開竅,未必能有回應你的心意啊。」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嚇得差點從船上掉下去,這什麼時候的事?

「一天前,他正坐在瞭望塔里,一邊拿望遠鏡望着那條日本船,一邊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記錄。我去給他送飯,看到那一筆一畫非常有規律,很好奇。於是他給我講解了他自己發明的記錄法,我們一起研究了一下,發現了日方船隻的詭異行蹤。他是個聰明人,完全跟得上我的思路。」

「所以你們倆才在會上一唱一和……」我撓撓頭。原來還真有因為「智慧」這個原因而走到一起的情侶啊。

「也不完全是。」戴海燕背靠船艙,線條分明的臉龐難得顯出一絲欣賞,「上船之前,咱們不是有一個碰頭會嗎?他聽說我是博士時,第一個反應是目露讚許。」

「哎?」

「許願,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你的反應是什麼嗎?」戴海燕看向我,我有點尷尬地表示想不起來了。戴海燕說,「是驚訝。你的潛意識裏認為,女人不能讀博士,何況還是生物專業。其他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只有葯不是,最自然的反應是讚許,因為他知道博士學位要付出的是智慧和努力,跟性別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正琢磨著該怎麼回答,戴海燕忽然伸直手臂,輕輕地喊了一聲:「龍船過境!」

我急忙朝船外去看,我們面前浮現出一番奇景。在十幾公里開外的海域邊緣,不知何時升起來一條長長的光帶,星星點點的淡藍色光芒不算耀眼,但在漆黑的海面上絕對醒目。這些光點若是單看,有點像墳堆附近的陰森磷火,可當它們匯聚成光帶行於海面時,卻變得氣勢恢宏,如同無數艘巨大的寶船高懸燈籠,從容不迫地縱隊前行。似有漫天星斗,倒映在海面,有淡淡的霧靄漂浮其間,給光帶增添了幾許神秘**的氣氛。

原本寂寞而猙獰的夜海,陡然變成了神仙出遊的儀仗。

「這是什麼?」我被眼前的景色完全震懾住了。

戴海燕道:「海洋里有很多發光的浮游生物,白天躲在海底深處,晚上浮到水面上覓食。為了方便尋找食物和求偶,它們進化出了生物的熒光。當氣候和環境適合的情況下,大批浮游生物群聚在一起,就會出現剛才那一番景色。」

「我聽你剛才說,什麼龍船過境?」

「哦,這是福建一帶的民俗傳說。傳說鄭和七次下西洋,是為了尋找建文帝。但這個任務一直沒完成,於是鄭和就留下一隻艦隊,繼續尋找建文帝。幾百年來,人化魂,船化灰,但依然忠誠地執行着鄭和的命令,在東海、南海一帶游弋。漁民們尊鄭和為龍王,把這隻艦隊稱為龍王過境。凡是能看見龍船過境的,一定會有大豐收。因此漁民們都視其為海洋保護神。」

「這是個好兆頭哇。」

「這和迷信無關,是有科學依據的。這些浮游生物只能隨洋流移動,當兩處洋流相遇時大量聚集,一定可以捕捉到逐食而來的大型魚群。所以很多著名漁場,都是在洋流交匯之處。」

我無視她科學上的解說,有點迷醉地望着遠處的龍船。腦海里,把那些光點聚合想像成巨大的寶船,艦首是威猛的辟水金睛獸,上面是高聳的桅杆,船舷兩側是堅毅忠誠的水手和犀利的護衛,還依稀能看到一位明朝將軍迎風而立,背後一面大纛獵獵飄揚。慢慢地,我似乎能看清那明將的臉,雖然陌生卻無比親切,與許信好生相似……

我忽然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轉過臉去,發現戴海燕的臉上,滿是驚喜。我連忙朝龍船看去,發現並沒有特別異常的變化,她看到了什麼?

可惜戴海燕並沒回答我,她飛快地跑下甲板,鑽進自己的艙室里,砰地把門關上。我苦笑着搖搖頭,只得也返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搜尋活動被暫停了,打撈08號停留在原地,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節約燃料,直到有了新計劃再說。龍船過境的事,我誰也沒說。說實話,這個挺幼稚的,我擔心說出來會被大家嘲笑,還是把它當成一個藏在心裏的小秘密吧。

不過我一看見葯不是,就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傢伙性格那麼彆扭,卻挺有女人緣。前有高興,後有戴海燕。高興不適合他,戴海燕跟他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葯不是見我眼神詭異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又不好放下身段來問我,只得訕訕走開。

打撈08號很快再度啟動,這次不再圍着沉落點轉圈了,而是朝着一個方向以最經濟的航速航行。這是應戴海燕的要求。

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頭,一直在觀測星空。幸虧連續三天,天氣都特別好,可以讓她盡情觀測。可惜船上沒有計算機,很多數據只能用手去算,葯不是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幫忙。

這回連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沈雲琛樂呵呵地跟我說,這回葯家總算有后了。嘿,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終於被雲彩遮住了,風也大了起來。船長發出警告,說很快就會遭遇風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會議室來,把一張大大的海圖掛在牆上。

她什麼開場白都沒有,上來就說:「我們之前認為,那五句話,是同一個點的五個坐標。但是在實際測量中,我發現沒辦法找到一個點,能同時對上這五個坐標,總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我本以為是古人測量工具不夠精確,後來才知道,我們進入一個誤區。這五句話,其實是五個點。星辰夾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個點的方向——換句話說,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知道光說理論,會讓人迷惑。她拿起筆來,在海圖上點了四個點,然後按照測算過的星辰夾角,標記方向,用線段彼此相連。當這四個點都連接起來之後,眾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條折線段,而是一個不太規則的漩渦,但能看得出從最外圍慢慢向內圈旋轉的走向,不過因為缺失了第五個坐標,所以漩渦的中間是空白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找的,難道不是一個沉船的地點嗎?」沈雲琛皺着眉頭問。

圖上這一條漩渦,如果是在陸地上,可以理解為一條特別的通道。可海上一馬平川,海水流動,特意標記出一條路徑來有什麼意義嗎?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過前兩天我看到龍船過境,終於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徑,那就是洋流!」

我聽到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絲恍然大悟的驚異。原來她想到的,居然是這個。

大海並非靜止不動,根據風向、海水密度差、地轉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擋效應,海水會沿一定路徑大規模流動,輕易不會改變。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島寒流、西風漂流等著名大流,幾乎可以當成是海上高速公路來看。龍船過境,可以說是洋流產生的效應之一。

戴海燕繼續說道:「我們所處的位置,位於東海大陸架邊緣,距離沖繩海槽非常近。沖繩海槽是一個琉球海溝擴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處有2716米。槽內的水文環境極其複雜,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響,形成了很複雜的小洋流系統。所以許信標記出的這個路線,應該是其中一條洋流。只要船隻進入這條洋流,這可以順流而去,達到真正的沉船地點。」

「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車?只有去特定站點,才能乘上正確的車,前往目的地?」我問。

「就是這個意思。古人的船動力不足,導航技術不精密,依靠洋流前進,是最省力同時也最準確的選擇。」戴海燕看了眼藥不是,後者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她說得很好。

這一番分析,如撥雲見霧,前方的路線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長和大副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們支持戴海燕的判斷。目前打撈08號的燃料已經接近返航線,大範圍探摸已不現實,事實上,戴海燕畫出的漩渦圖,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

不過船長也警告說,風暴距離這裏很近了,必須要抓緊時間。

事不宜遲,打撈08號很快便再度啟動,聲吶被回收維護,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高速朝着規劃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船開快了有風,我覺得不如從前燥熱了。看着舷窗外飛濺起的水花,我感覺正在逐漸接近真相。

這時艙室外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葯不是或者鐘山,一抬頭,卻發現是方震推門入內。這可真出乎我意料,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傢伙怎麼想起來找人聊天了?

方震還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艙門關閉。我問他有什麼事,方震忽然問我:「你開過槍沒有?」

「嗯?沒有。」我有點莫名其妙。方震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槍,什麼型號我說不上來,保養得很好,還帶着槍油的味道。我大吃一驚,問他這是要幹什麼。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達上看到一條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圍,信號一閃而過,隨即就消失了。船員們以為是過路的,都沒注意。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麼簡單。老朝奉的手段,會只是扔木板而已嗎?」

他提到「老朝奉」這三個字時,一絲控制不住的殺意從木然的外殼縫隙中流瀉出來。我忽然意識到,那天他說要乘夜潛入日本船上擺平所有人,並不是在開玩笑。

劉一鳴的去世,對他的影響果然很大。

方震發現我在觀察他,很快斂起情緒,把槍遞給我:「暫時我還沒對任何人說起來,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過我得給你留一把槍,有備無患,希望沒機會用到。」我戰戰兢兢地接過去,方震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操作知識。

「你和劉老爺子怎麼認識的?」我忽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方震看了我一眼,說:「對越自衛反擊戰,他救過我們一個連的命。」

咦?一個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麼能在越南救下一個連的解放軍?我猜這應該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方震並不打算詳細講講。他教會我用槍,就起身離開了,臨出門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回去,我會說給你聽。」

這話……聽起來可真有點不吉利啊,尤其是從方震口裏說出來。這個**湖都對未來這麼沒信心?我把槍藏到枕頭底下,心裏忐忑不安,比這條船還顛簸。

打撈08號尋找洋流費了一番手腳,經過幾次周折,戴海燕總算鎖定了正確的洋流位置。打撈08號關閉了發動機,任由洋流推動着船體緩緩前行,速度居然還不怎麼慢。

我們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會議室里,通過舷窗觀察外面。此時的海面已不復之前的平靜如綢,浪花此起彼伏,發出陣陣咆哮,不時撲過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撈08號東倒西歪,但大體仍朝着一個方向運動。

「這裏的洋流推動力很強,下方海底一定有強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畫出的漩渦圖沒錯,我懷疑在中心會有一條落差極大的盤形海溝或斷崖,冷暖洋流在這裏交匯起落,形成一個漩渦。」林教授略帶憂慮地說,「就算我們發現沉船位置,下潛打撈也將變得十分困難。」

沈雲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個可能性:「許信當年擊沉福公號,可沒去海底探摸過。他給的坐標,只是沉船地點,船沉下去什麼樣,可不知道。萬一福公號沉下去,就直接掉進海溝,咱們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聳聳肩:「那樣也不錯,至少不會被老朝奉得手了。」這時鐘山插嘴道:「以我的經驗,只要殘骸不是落在斷崖下,就還有機會。」

葯不是臉色蒼白地斜靠在角落裏,暈船藥只能勉強抵消掉顛簸。戴海燕很想在旁邊照顧他,但此時正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盯着海圖。所以只有沈雲琛幫忙照顧。

這時船長打來一個電話:「右舷方向發現那條日本人的船,也朝着這個方向過來了。」

我們都是一驚。日本人怎麼也跟來了?他們成功騙了我們之後,不是趕去對角海域探摸了嗎?難道我們的行蹤露出破綻,被他們看穿了端倪?

「確認嗎?」方震問。

「確認,肯定是跟着咱們來的,連停機入流的時機都差不多。現在距離咱們大概是兩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蹤我們,還是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坐標的真實含義。原本單獨探險的好心情,就這麼被破壞掉了。這些傢伙真是附骨之疽,怎麼都擺脫不了。

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幸虧我們先走一步,稍微佔據了一點優勢。

此時天色也開始慢慢陰鬱起來,大塊大塊的雲彩把陽光擋住,只留下一道金邊,很快連金邊也看不到了。湛藍色的海水顏色逐漸變成灰藍,渾濁不堪,遠方一層層的浪牆推鋒而進。在遙遠的天邊,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紙的墨滴,正朝這邊擴散而來。

即使是在晴天,這樣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動搖。壯觀的海洋巨變,讓兩條千噸級的船顯得極其微不足道。兩條船為了捕捉洋流,都把發動機給關掉了,完全隨浪漂動。如同兩個絕望的登山運動員,一前一後,忽高忽低,彷彿在攀登一座座流動的大山。

在雷達屏幕上,航跡雖然雜亂無章,但已經形成了內彎的曲線,看來已經進入正確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計時器,隨時盯着海圖。每經過一個坐標,她就會命令船長朝特定方位發動引擎,強行突破洋流,進入下一個循環。

我之前說過,跟隨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車。每條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車,許信的坐標,其實等於是標記出了換乘站。乘客必須在特定的地點,換乘另外一條洋流,才能朝正確方向前進。

於是打撈08號就在各條海流之間不斷跳躍,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則緊隨其後。現在的態勢,頗和當年許信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相似。我猜當初兩條船進入這個洋流循環,也是稀里糊塗歪打誤撞,那年頭,可沒有大功率發動機,帆船想要在兩條海流之間切換,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這種瘋狂的大洋漂流持續了兩個多小時,船體持續劇烈顛簸,而海洋的威勢有增無減。我們都已經有點承受不了,葯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癱軟在角落裏。這時戴海燕忽然把筆一扔,說我們已經越過了第四個坐標,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圖上,藍色航跡的標記已經和紅色線完全吻合,伸向漩渦最中心的位置,那裏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們掌握了完整的五個坐標,就能義無反顧地跳進去,直撲沉船地點。可惜先人許信,只能幫我們到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著,撕咬着,用一隻巨手拽著打撈08號往前走。打撈08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船體都開始微微顫抖。它奮力在海流中掙扎。發動機賦予的強大力量,驅使船體硬生生進行了一個九十度的轉彎,然後徹底脫離海流。船體越過一道巨浪后,船首突然一沉,整條船幾乎要朝海里傾倒過來。艙室里的東西都紛紛飛起來,乘員也跌撞到牆上。

轟隆一聲,打撈08號掉落在水裏,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搖擺了幾下,浮力發揮了作用,保證整個船體平穩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腦袋撞到牆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沒顧上揉,從地板上掙扎著爬起來,朝外看去。說來也怪,一脫離海流,整個海面忽然變得平靜起來,反而不如外面顛簸。外圍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聳的牆壁,圍着這一塊凈土花園旋轉。

眾人紛紛站起身來,努力讓發軟的雙腿和暈眩的腦袋恢復正常。林教授望着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說這是偽漩渦啊……

偽漩渦是海洋中的一個特異現象。它的周圍海流會螺旋盤轉,表現得如同真正的漩渦一般,但這些螺旋曲線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漸進,所以並不會在中央產生強大吸力,反而會在外圍形成數層屏障,讓中央變得平靜——就像是風暴眼一樣。

「這聽起來不錯啊。」

「這種偽漩渦沒有真正的漩渦那麼可怕,可是也不能輕視。外圍有洋流屏障,意味着船隻很難離開,像籠子裏的金絲雀一樣,被徹底關在裏面。」

我腦子裏勾畫出一幅圖景。許信在海上強行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兩條船不慎捲入螺旋洋流,並奇迹般的進入偽漩渦的中央。這一片平靜海域裏,變成了四面封閉的角斗場,許信和魚朝奉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最終許信擊沉了福公號,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這些想像,不知有幾成能貼合事實,但現在的我,恐怕要面對和祖先一樣的狀況了。現在不用雷達也能看到,那條日本船也已經突破進來,就停在距離我們一海里開外的水域。船上飄揚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橢圓形的雷達罩,甚至船邊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這是我們兩條船對峙以來,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騙局營造出的優勢,被戴海燕的發現抹平。我們先行一步的優勢,又被日本人的強勢追蹤抵消。現在我們又回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了。

「事不宜遲,儘快開始掃描吧,離天氣轉壞還有一段時間。」林教授下達了命令,然後又叮囑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別管其他的。」

到了這時候,已經沒有跟對方玩手段的餘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錯了。對面的船也是同樣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來跑去,應該是在準備掃描和潛水設備。

這一片偽漩渦中的中心地帶,海域並不大,目測估計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兩條船各自鉚足了勁掃描,大概幾個小時就能粗略掃一遍。加上即將到來的風暴壓力,必須爭分奪秒才成。

打撈08號和日本考察船各自佔據一角,開始悶着頭轉悠起來。

鐘山在甲板上開始調試潛水設備,連潛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後有點吃驚,問他為何這麼着急。鐘山兩道蠶眉皺在一起,說他有直覺,很快就能用上。說完他把信號繩遞給我,做安全檢查。我只得悶着頭,幫他一絲不苟地作準備。

打撈08號掃描了一個小時,林教授有點擔憂。目前能看到的數據,海底深度大約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環境相當複雜,可以說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風平浪靜,水下探摸的難度都不低。

葯不是這時帶着蒼白的臉色走過來,剛才那一番顛簸把他折騰得不輕。方震攙扶着他的胳膊。葯不是對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跡觀察嗎?」

沈雲琛舉起手:「我。」這個老太太在剛才的混亂中表現出的鎮定,大概是那種天生不暈船的特質。全船人都頭昏眼花,只有她還堅持做着記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誠哉斯言。

沈雲琛的記錄攤開在桌子上,葯不是發現,日本人本來是走直線的,忽然在中間偏轉了45度,斜向前進,似乎前方有什麼東西迫使他們繞開。

「他們不可能有這一帶海底的記錄,那這個行動說明什麼?」葯不是問。戴海燕思忖片刻:「說明那邊有一條巨大的海溝?」

「沒錯,所以日本人索性放棄對那一帶的探察,轉向淺海區。」葯不是在記錄本上畫下長長的一道折線,「我們的策略必須要改變,不然會被搶先。」

鐘山這時插嘴道:「我建議去這裏,然後放潛。」

他點的位置,是海圖的正中央偏左,位於我們和日方船隻的中點。林教授問他為什麼,鐘山回答:「聲吶探出的地形,呈上升趨勢,說明這有一個小峰,然後坡度陡降,前方即是日方探明的海溝。在這個過渡帶放潛,可以兼顧到兩個方位,效率會更高。」

站在坡上,自然比平地看得遠,無論陸地還是海底,都是一樣道理。雖然能見度是個大問題,但配合水下強光的話,潛水員一眼就能兼顧到周圍數米之內的動靜。聲吶效率已經達到極限,只能通過潛水員的肉眼來增加觀察範圍。

更何況,沉船服從重力,在有坡度的地方,幾乎無一例外都會朝坡下滾落。在這個位置找到沉船的概率很高。

「可是風暴很快就來了,何況這裏水深已經過了六十米。」

鐘山道:「我的一個同伴也曾經碰到過這種偽漩渦。在風暴到來之前,偽漩渦中心周圍形成很高的水牆,造成中心水位下降。所以我想趕在風暴前,利用短暫水位下降的時間窗口,實施一次潛水探摸兼觀察。」

探摸沉船,深度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能削減一點深度,會帶來更多優勢。可林教授有點激動:「這個窗口太窄了,水下稍微一耽擱,就會趕上風暴,那可就徹底完蛋了。」

「做水下探潛,本來就是件危險工作。如果我們不抓住這個窗口,豈不是錯失良機?」

林教授這才注意到,鐘山已經把抗壓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吧?」鐘山咧開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本來林教授堅決不同意,但鐘山說的也是實情。我們的搜索效率落後於日本人,如果不趁風暴前水位下降時潛下去,幾乎沒有優勢可言。最終林教授還是批准了,但反覆叮囑,一旦有什麼天氣驟變的跡象,儘快上浮,減壓艙隨時待命。

打撈08號再一次轉向,朝着中央位置破浪而去。正如鐘山預料的那樣,隨着風暴臨近,四周的水流開始加速,中心地帶的水位有了一個微妙的落勢。

在海風呼嘯中,我們抵達了指定位置。我作為鐘山的弟子兼副手,和方震一起在甲板上給他做支援。戴海燕則時刻盯着天氣狀況,一有不對立刻通知。林教授和沈雲琛留在聲吶屏幕前,繼續監控。葯不是則跑去觀察哨,監視日方船隻的動靜。整個打撈08號把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如臨大敵。

鐘山嫻熟地做好準備工作,招招手,「撲通」一聲扎入水下,很快消失在呈墨綠色的海水中。我緊握著信號繩,和他隨時保持着聯絡。

時間忽然一下子變慢了,十分鐘時間有十個世紀那麼長。我焦慮萬分地等待着,直到信號繩拉了一下,這表明潛水員已經抵達探摸深度。此時水深回落到五十米,態勢比較有利,但時間也越加緊迫。

這時葯不是在瞭望塔上虛弱地大喊道:「日方船隻接近!」

我抬起頭,看到在五點鐘方向,日本那條大船開足馬力往這邊趕來,艦首切出高高的浪花。看來他們也意識到這是個戰略要點,放棄慢條斯理的掃描,急急忙忙趕過來。

我們沒什麼反制的措施,也沒什麼反制的辦法。現在人已經在水下了,天塌下來船也不能動。

日方那條船在離我們只有八百米的地方停住了,與打撈08號保持平行。作為海上航行的船隻來說,這個距離可謂是近在咫尺。我看到日方的隊員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準備東西,然後撲通兩聲,兩名潛水員也相繼入水。

他們連船錨都還沒放全,就派潛水員下水,這是違反安全規章的。看來他們是真着急了,迫不及待地要追平我們。

我低頭看了一眼信號繩,還沒有任何動靜。牽引繩倒是持續不斷地往下放,說明鐘山正在緩慢移動。現在沒法通知他水面情況,只能等等再說。現在水下一共有三名潛水員,就看誰的運氣好了。

天邊忽然傳來隱隱的雷聲,我抬頭一看,黑雲在繼續麇集,愈加厚重,已經形成了一個大團,裏面不時閃過一道銀芒。強烈的腥風吹起我的額發,幾乎睜不開眼。海面像是剛剛加熱的火鍋,不斷有小而密集的氣泡起伏,這個徵兆預示著巨大的能量潛藏其下,蓄勢待發。

一個船員壓着海員帽跑過來,大聲說風暴將近,船長決定提前下錨,問我現在潛水員在什麼位置,若是錨砸到就麻煩了。我看了眼手裏的牽引繩,刻度顯示已放出去三百米,沒往回收,應該是安全範圍。船員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跑,我拽着他胳膊,問風暴團還有多久抵達,船員說最多一個小時吧。

鐘山背的壓縮空氣瓶可以支持五十分鐘,但這是個理論數值。如果遇到特別情況動作大一點,消耗量會直線上升。我按照事先約定的暗號扯動信號繩,通知水下的鐘山,鐘山很快回復知道了。我稍微踏實了一點,至少目前他的狀況還比較正常。

我看了眼對面,日方的支援隊員圍在甲板上,擺着各種我看不懂的設備,他們也很緊張。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分鐘,鐘山已經走出去五百米。我覺得差不多了,扯動信號繩提醒他儘快返回。要知道,深潛回到水面,這個過程不能太快,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要知道,水下壓力比水上大,潛水員為了保持壓力均衡,會吸入壓強同等的空氣。其中氮氣會溶解於潛水員的血液和組織中。如果潛水員急速出水,壓力驟然減少,體內多餘的氮氣被釋放出來,形成氣泡,造成栓塞,就是減壓病,對身體會有極大損害。

可是這次鐘山卻沒有及時回答,可能是他在海底走得有點遠,信號繩太長以致扯動效應不明顯。我又不敢動牽引繩,萬一他正處於一個微妙環境,我貿然回扯,讓他卡死在什麼縫隙里,就麻煩了。

十分鐘后,開始有雨滴伴隨着大風吹過來,兩條船搖擺起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讓人不安的濕氣。戴海燕跑來說,風暴加速接近了,讓鐘山立刻返回。

現在中央水位進一步降低,已經到了四十五米。這不是什麼好事,海嘯在來臨之前,海水也會驟然收縮。我急忙猛扯信號繩,一組動作四下,這是緊急撤離的信號,可是鐘山那邊卻是一陣沉默。

我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驚呼聲,這是從日本人的甲板那邊傳來的。他們的潛水員不知在水下碰到什麼了,讓他們非常驚慌。有人站在甲板邊緣往下喊,有人大聲地對同伴叫嚷着什麼,現場一片混亂。一個指揮官模樣的人,似乎在下令回收牽引繩。

我毫無幸災樂禍的心情,因為日本潛水員遭遇的情況,很可能鐘山也遭遇了。我忽然感覺手裏的信號繩和牽引繩同時一松,大驚失色,立刻拚命往回拽。暴風雨迫在眉睫,林教授和幾名船員也跑出來一起幫我。海浪不時撲上甲板,把我們澆成落湯雞。最終牽引繩被我們拽了回來,繩子的另外一端沒有人,只有一截平整的斷頭。這意味着,鐘山在水下碰到了非常危險的環境,不得不切斷牽引,以便更靈活地行動。

信號繩隨即也被切斷拽上來,所有人都面色大變。等於說鐘山現在完全脫離了船隻支援,想回來的話,只能靠自己辨認方向,這在漆黑的水下,可是難度極高。林教授比較有經驗,他說與船隻失去聯繫的潛水員,會選擇直線浮上海面,然後再設法取得聯繫。於是我們立刻安排人手準備救生艇、救生圈,向四周海域瞭望。

我忙裏偷閒朝日本人的船看去,看到其中一名潛水員已經被拽上來了,可是另外一名遲遲看不到蹤影。我心裏一沉,難道說……他們和鐘山在水下發生了衝突?我一走神,一股大浪猛地拍在我臉上,滿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眼睛被鹽水殺得生疼,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差點跌落船下,幸虧被林教授一把抓住。

風暴團此時已經駕臨這個區域,以無法抵禦的君臨姿態碾壓下來。大雨滂沱,狂風呼嘯,原本井然有序的洋流,被雷電刺激了神經,驟然變成了狂怒的海蛇,在水下攪動翻滾。附近的海浪如小山般涌過來,把船隻拋得忽高忽低。

「在那兒!」觀察哨的葯不是忽然喊道。

在距離打撈08號大約一百米開外,一個小小的黑影露出來,在海浪中掙扎。我飛跑到另外一側船舷,想把救生圈扔下去。可是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救生圈根本扔不遠。就在這時,一個巨浪湧起來,把那個小黑影帶到了頂峰,然後朝這邊傾倒而來。我趁這個機會,奮力把救生圈丟出去,大聲叫喊。

萬幸的是,小黑影奇迹般的抓住了救生圈。我和幾名船員七手八腳,硬生生趁著一次大浪過後的低谷,把他拽上甲板。

不,不是他,而是他們。

除了鐘山之外,還有另外一名潛水員。後者昏迷不醒,被鐘山用潛水鈎固定在後背。我顧不得詢問詳情,趕緊把他們兩個人抬進減壓艙。安排完這些,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渾身都濕透了。沈雲琛比較細心,早準備好了一套乾燥的衣服和一條毛巾,還遞了一杯熱茶給我。在淡水緊缺的船上,這一杯熱茶可是相當奢侈的享受了。

「鐘山怎麼樣?」她問。

「狀況不太好,完全是憑着意志撐上船的。現在船上的醫生已經去檢查了,希望沒事。」

「我聽說還有個日本人被救上來了?」

「嗯,不知道水下到底怎麼回事。」我恨恨地說,捏緊了拳頭。沈雲琛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望着舷窗外面,喃喃道:「早知道還不如不來,冒這麼大的風險,實在不值得。」

很快,船上的醫生有了報告。他說鐘山已經有潛水病的癥狀顯現,好在及時送入減壓艙,不會致命。他的頭部和背部都受了傷,神志還算清醒,但這次已不可能再次潛水。那個日本人的傷勢更嚴重,已經陷入嚴重昏迷,窒息是主要原因。以打撈08號目前的設備,沒辦法做任何搶救。

鐘山在減壓艙里把潛水服脫掉,虛弱地靠在內壁,用電話跟我們講述了水下的事。

開始的進展不錯,他順利觸底,然後按計劃沿斜坡朝海溝方向游去。沿途的地形有些複雜,但總算有驚無險。他翻過幾道淺梁,抵達預定的海坡頂端,這時候的深度只有30米。他稍事觀察,開始朝海坡的另外一邊下降,越往下走,發現坡度越發傾斜。對牽引繩和信號繩來說,斜度越高越不利,因為會造成折角。但鐘山拿強光晃了一下,發現坡下似乎有什麼黑影。他經驗豐富,覺得這個黑影值得探查,就游過去看看。

結果發現,在那條深深的海溝邊緣,有一處半環狀的凹坑,就好像懸崖上的鳥巢一般。就在這鳥巢之中,一條沉船的殘骸安靜地側躺在那裏。

海底光線太暗,鐘山沒能觀察到沉船的全貌,但從殘骸底尖上闊、首尾昂起的特點,立刻判斷出這是一條明代海船。他還在坡面上方發現一截壓在礁石縫隙里的粗大桅杆,這表示海船沉沒后,曾經發生過一次移動,從坡頂滑落到現在的位置,桅杆在滑落中途卡入礁石折斷。

鐘山大喜過望,這次探摸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準備回撤。等風暴結束后,讓打撈08號開到殘骸頂端,再下來慢慢考察不遲。

這時他看到對面有兩道光傳來,然後發現兩名日本潛水員也過來了。他們發現海船殘骸,同樣興奮不已。不過他們居然打算現在就下去考察,這讓鐘山吃驚不小。

因為風暴馬上就來了,如果不及時後撤的話,很容易就會被困在水下。鐘山有心想提醒他們一聲,可對方卻很警惕。

鐘山發現海水流動加速,知道風暴即將要來,決定不管他們,先後撤再說。就在這時,忽然從海溝里湧出一股強烈的海流,跟一條鞭子似的猛然抽到殘骸附近,周圍海水登時大亂。那兩名潛水員立刻被狠狠拋開,朝着不同方向飛去。

其中一人朝着鐘山的方向漂來,四肢拚命掙扎,卻導致信號繩纏在身上越來越緊。禍不單行的是,他背後的壓縮空氣瓶被殘骸桅杆掛住,生生扯漏了,巨大的氣泡朝水面涌去。鐘山見狀,毫不猶豫地切斷了牽引繩和信號繩,雙腿一蹬,朝那人游去。

鐘山先把他緊緊抱住,然後切斷了纏在他身上的繩子,這時另外一道海流衝過來,把鐘山甩在沉船的頂部,他的頭部和背部受到強烈撞擊。鐘山知道繼續待下去,兩個人都會死,顧不得減壓隱患,抱着潛水員朝水面浮上去。

這一路上水流縱橫,全靠鐘山經驗豐富,才沒有被重新卷回海底。饒是如此,他浮上海面時也已經是精疲力竭,如果葯不是沒及時觀察到,如果我沒扔出救生圈,如果沒有那麼一陣大浪,還真是凶多吉少。

我們所有人都被鐘山敘述里的沉船給吸引住了。儘管他出於謹慎,只說是疑似明代古船,但在這片海域,毫無疑問,這肯定是我們要找的福公號。

所有人發出歡呼,辛苦這麼久,冒了如此之大的風險,總算物有所值。狹小的艙室內,每個人的眼神都變得閃亮而興奮。就連方震和葯不是兩個玩深沉的人,都勉為其難地流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我們為這一刻付出了太多,現在終於接近結局。

只有林教授還保持清醒,他提醒說,現在不光我們知道,日本人也知道沉船位置了。而且鐘山已經負傷,我們已經沒有潛水員了。現在的局面,比原來更加窘迫。

「我去!」我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來。當鐘山說他看到福公號時,我的內心就湧現出一種無可抑制的衝動。那一條船,彷彿在幽深的海底呼喚着我,那是靈魂深處的吸引,無法抗拒。

林教授斷然否決:「初學者潛入這麼深的海底,簡直是自殺!」

「鐘山教給我很多技巧,我也練習過。」我堅持說。

林教授道:「你一共才潛了多少小時?鐘山也不會允許你這麼做!」

無論我如何堅持,威脅也罷,懇求也罷,講出我爺爺的故事也罷,林教授就是不允許。沈雲琛、戴海燕也都勸我打消這個念頭。我還是不放棄,沈雲琛突然「啪」地打了我一耳光,怒聲道:「許家現在就你一個人了,你這麼作死,是要給誰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太太動怒,有點被打蒙了。大家這才想起來,沈雲琛也是五脈掌門之一,沒點威嚴可是鎮不住場子的。出海以後她沒怎麼說話,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一點。

沈雲琛臉上陰雲滿布,一揮手說各自回艙待着去,誰也別胡思亂想。天大的事兒,等風暴過去再說。

於是大家紛紛回艙,沈雲琛盯着我回了艙室,這才走開。她前腳走,我後腳悄悄拉開門出去,跑到了位於船首的駕駛室。

此時外面的風暴正是最肆虐的時候,打撈08號雖然下了錨,可仍舊無比顛簸。船長和大副一直堅守舵位,雷達和電台也都在那裏,我能夠第一時間得到天氣變化的消息。福公號對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簡直不能忍受哪怕一分鐘的等待。

我站在最前面,整個人貼在玻璃上,盯着眼前起伏的驚濤駭浪。我瞪圓雙眼,努力想透過海水,看到隱藏於海底的那條沉船。我跟它的距離,不,是跟那段歷史的距離,明明只有不到一千米而已。

「你又亂跑?」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一看,居然是沈雲琛,她怎麼找到駕駛室里來了?我嚇得縮縮脖子,像被大人抓住的頑童。沈雲琛狠狠瞪了我一眼,卻沒有繼續追究。船長把一個話筒遞給她,她哇啦哇啦地講起日語來。

我沒想到她的日文居然這麼好,可惜完全聽不懂說什麼。大副偷偷告訴我,船長已經通過公共頻道跟對面的日本考察船取得聯繫,可惜雙方語言不通,英文都挺蹩腳,很多細節說不明白。剛才問了一圈,發現沈雲琛居然日文不錯,於是把她請來做翻譯。

有她居中翻譯,兩條船終於可以順暢地對話了。打撈08的船長通報了一名日本潛水員獲救的消息,但是傷勢很嚴重,打撈08缺少必要的急救設備。對方那條船叫青鳥丸,他們本來以為那名潛水員已經死了,得知這個消息大喜過望,連忙表示青鳥丸上有隨船醫生。可惜現在處於風暴期間,什麼都沒法做。兩位船長約定,等風暴一停,先用救生艇轉移傷員。

我注意到,兩邊都很有默契地沒提沉船的事。

雖然不指望日本人會因為這件事就把福公號拱手相讓,不過讓青鳥丸欠打撈08號一個大人情,會在未來的談判協商中多一枚籌碼。

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個小時之後,海上終於風平浪靜,重回陽光燦爛,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兩條船因為及時下錨,船長經驗也都比較豐富,在風波中毫髮無損。

打撈08號向青鳥丸緩慢靠攏,這既為了儘快把傷員送過去,也可以不動聲色地朝沉船上方水域移動。鐘山已經把大致坐標標記在海圖上,現在是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青鳥丸也看出來了,但畢竟是我們救了他們的人,也只能吃一個啞巴虧。

兩條船平行而停,首尾相反,相距大約三百米。這是極限距離,再靠近,兩船之間就會產生吸力,撞到一起。

我們把日方受傷潛水員小心地抬到救生艇上,隨行的有打撈08號的二副、方震和沈雲琛。黃色的救生艇被緩緩放到海面,沈雲琛負責傷員保持平衡,其他兩個人用槳向青鳥丸劃去。等到了船邊,那邊有吊車把救生艇吊了上去。

我看到救生艇順利過去了,偷偷離開甲板,到潛水準備室里,把鐘山的抗壓服往身上套。現在沈雲琛不在,林教授又在甲板上看着,如果要下水,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不搞高難度動作,只是潛入沉船,把那幾件柴瓷拿到手就好,這又能難到哪裏去?

我正在折騰,路過的戴海燕發現了我的小動作。她把頭探進準備室里,一言不發地盯着我,但也沒去舉報。我看了她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準備着。

「你堅持要下水?」

「對。」

「也好。這船上已經沒有潛水員了,又來不及從後方調,你是唯一的選擇。」

戴海燕和葯不是的思考迴路很接近,兩個人都能從情緒漩渦抽離開來,從一個純理性的角度去看待問題。我趁機要求她一會兒把林教授拖住,只要一小會兒,我會拜託葯不是掌握信號繩,趁兩船在交接的時候偷偷下水。

一旦下了水,林教授就只能接受這個既定事實了。

就在我抱着壓縮空氣瓶接近船舷時,一聲尖利的汽笛從遠處響起。我驚愕地看到,第三條船,來勢洶洶地沖入這個偽漩渦的中心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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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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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上爭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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