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三月來,遙遠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舊寒冷難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堅冰未化,蕭索長風中,唯有一個黑袍人如墨點一般點在一片枯孤寂的縞白里。

他靜靜負手立着,若不是長風帶動他的衣袂與銀髮,恍惚間還讓人以為他已被這寒冷凍為一塊堅石。

山河不語,他亦是沉靜,直到頭頂明月將沉,他方才微微動了唇角:「有人說了你會說的話。還有和你相似的名字。他說我錯了。」他頓了頓,垂下眉目,看着腳下冰面,「我當然錯了。」

從六年前他決定留在北境開始,就錯了。

甚至更早,在馭妖谷遇見紀雲禾時,在十方陣中隨她一同躍入深淵之時,就錯了。更甚者……他當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該去救一個人類,一個被封號為順德的公主。

這一場人世糾紛,本該與他,毫無干係。

但是……

他轉身離去。

「錯了便錯了。」

他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消隱在一片風雪素縞之中。

……

死裏逃生之後,阿紀理智上認為,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北境,帶着姬寧南下,到時候尋個安穩的時機,把姬寧趕走,她還是能繼續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寧。

但很奇怪,昨日見過那鮫人之後,阿紀卻還想再見他一面……雖然……上一次見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個鮫人很危險,她不該靠近他,但是……

阿紀腦中倏爾回憶起昨日,他離去的背影。他離開時,所有人都在慶幸自己的死裏逃生,而他卻像背對着所有生機希望,獨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紀覺得……他很可憐。

「哎!阿紀,問你呢?」桌子對面的盧瑾炎拿着酒罈「篤」的往桌上一放,「之後你怎麼打算啊?」

阿紀這才回神。

她與姬寧昨日被蛇妖安排著在馭妖台外的客棧里住了一晚,今日還沒到正午,盧瑾炎便扛着兩罈子酒來找她了。

阿紀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這麼一壇,我什麼打算都白打算了,撤了,給我拿茶來。」

姬寧也小聲的插了句話:「我也喝茶……」

「你們國師府的人什麼德性我知道,不強迫你喝酒。」盧瑾炎一邊嘀咕著,一邊從旁邊拿來兩個粗陶大碗,給阿紀和姬寧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個妖怪,不喜歡吃肉喝酒,到喜歡喝茶?你怕不是跟着哪個清心寡欲的馭妖師修行的術法吧?」

阿紀笑着端起茶碗:「我還就是跟馭妖師修的術法。」

盧瑾炎一聲嗤笑:「你騙誰呢,你一個狐妖都修出四條尾巴了,這身本事要是馭妖師教的,那整個天下都該知道那馭妖師的名字,你倒是說說呀,誰這麼好本事?」

阿紀在心裏嘀咕,林昊青的名字,還真就是整個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這兒說……

她喝了口茶剛想搪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路人的驚呼,緊接着,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也好奇,是誰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被這聲色引了過去。

盧瑾炎與姬寧但見來人,霎時面色一白,阿紀剛喝進嘴裏的茶又吐回了碗裏,她一轉頭,來人黑袍銀髮藍眼睛,便是那聞名天下的鮫人標配……

「尊……尊主……」盧瑾炎屁股一歪,撲通一聲摔坐在了地上。姬寧也立即一連退了三步遠,在角落蹲下了。在這般氛圍下,阿紀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怔怔的看着長意。

身邊的人都悉數躬身行禮:「尊主……」

只有阿紀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劃了兩下,實在沒搞懂這個禮到底是怎麼行的,最後只得依樣畫葫蘆的,不倫不類的把左手放在胸前:「那個……尊主……」

阿紀垂頭,心道,這兩個字喊出來,還真是莫名的彆扭……

長意看着阿紀的腦袋:「起來,今日我也是來喝茶的。」

他說着,自顧自的走到了紀雲禾對面的位置……

這一張桌,三方都有人坐過,唯有他那位置是一直空着的。他一落座,身邊的路人霎時跑了個乾淨。

長意轉頭,看了眼還獃獃的盧瑾炎和姬寧:「你們不坐了?」

「我……我尿急!」盧瑾炎急中生智,跳起來,捂了褲襠,「哎,對,嘿嘿我尿急!」他立即邁腿跑了,蹲在牆角的姬寧也顫巍巍說了句,「我也急……」然後也連滾帶爬的跑了。

只剩下桌子對面站着的阿紀。

長意好整以暇的抬頭看她:「你呢,急嗎?」

阿紀打量著長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嗎?」

「最好不急。」

然後阿紀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說着,心裏卻犯嘀咕……

這尊大神,昨日看着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邊孤鷹,今日是怎麼就落到他們這雞簍子裏面來了……難不成,是昨日要他們的命沒要成,回去輾轉反側不甘心,今日還是特意來找他們麻煩的嗎?

「尊主……」

「接着說。」

「嗯?」阿紀被打斷得有點莫名,「說什麼?」

「是哪個馭妖師,教的你這身本事?」

竟是還記着這茬……阿紀琢磨了片刻,她見到這鮫人會有莫名的情緒波動,可見他們之前定是認識,但林昊青不想讓鮫人認出她,也不想讓她見到鮫人,可見林昊青和這鮫人的交情並算不上多好。

阿紀沒打算現在就把自己的師父賣了,於是她不動聲色的撒了謊:「我逗盧瑾炎的,我這身本事,都是自己學的。」

說來也奇怪,她當着這鮫人撒謊的感覺……竟然也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這個鮫人的糾葛,莫不是她騙了人家什麼貴重的東西?她難道是個賊嗎……

阿紀這方在琢磨,那邊長意也緩緩給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葉的苦澀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看着茶碗,繼續問道:「哦,那又是何時修成人型?二尾得何機緣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應當有許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說。」

言罷,他幽藍色的目光才轉到阿紀身上。

阿紀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嘴巴張了張:「我……」她終於道,「尿急……」

「去吧。」長意放下茶杯,「回來說也一樣。」

阿紀推開茶碗,也忙不迭的往客棧後面跑了。她一離開,只剩長意一人獨自坐在客棧大堂中間,四周除了小二再無他人。

小二和掌柜眉眼交流了許久,終於,掌柜走上前來,陪着笑問:「尊主……前些日子打南邊來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給您換換?」

長意轉頭看了掌柜一眼。

自打冰封紀雲禾以後,長意已經許久沒有記住身邊人的長相了,他們在他眼中都是一張模糊的臉,今日見的與昨日見的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他們身上的標記,他的侍從,謀士,軍將……

但今日,他卻將這個掌柜的臉看清了。

他臉上溝壑深藏,是飽經人世滄桑的印記,掌柜的眼中帶着的討好與卑微是他內心恐懼的證據,他在害怕他,但又不得不服從他。

長意轉過頭來,轉了轉手中未喝盡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這個叫阿紀的人擲地有聲的叱問尚在耳邊——「我看你這鮫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風,怕是全然對不住那些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頭,將手中粗茶一飲而盡。

「不用了。」他聲色淡淡的道,「這茶很好。」

掌柜一驚,眨巴了一下眼:「哎?這茶……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柜的摸著腦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覷。而這方長意一邊又給自己倒了碗茶,一邊耳朵動了動,他敏銳的聽力聽見客棧後面,三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盧瑾炎空洞茫然的問著:「怎麼辦?」

「我們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寧問。

阿紀抓了抓頭髮:「那個……妖怪……怎麼說呢?我想想……唔……」她聲色倏爾鎮定下來,「算了……我們跑路吧!」

另外兩人有些懵:「啊?」

「走走走,咱們從後門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院便再無動靜。

長意看着碗裏的茶,茶水印這他的眼瞳,他倏爾勾唇一笑,將碗中茶飲進,隨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忘了帶銀子,便用它抵差錢了。」

他沒再看震驚的老闆和小二,走出了門去,走過繁華的小街,長意輕輕喚了聲:「來人。」黑影侍從如風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長意身側。侍從單膝跪地,俯首聽着他的吩咐,「去查查,那隻狐妖到底有幾條尾巴。」

「是。」

侍從簡短的應了一聲,眼看着便要離開,長意倏爾又道:「等等。」

黑影身型頓住。

「抬起頭來。」

黑影一愣,獃獃的將頭抬起來:「尊主?」

一張清秀的臉,年歲不大,卻已是一臉老成。

「我記住了。」長意邁步繼續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應該記住的,這一張張臉,一條條人命,他們對他交付鮮血與信任,他們什麼都沒做錯,何以要為他的步步錯,承擔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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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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