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三退

396、三退

396、

這個晚上,一向因身子虛弱而早早安置的皇太子妃,遲遲不肯歇下,一直等到皇太子回來,著了九意在祥旭門內候着,請皇太子過來說話兒。

皇太子也不意外,倒是順順噹噹就隨着九意過東邊兒來了。

挑帘子進內,外頭已是冬日,內里卻暖和如春。

滿屋子的書,在這熱氣里氤氳開來,倒也都是一股子別緻的墨香,又混合了防蟲的芸香。

皇太子卻立在門口搓了搓手,面上的微笑「呱嗒」掉地下了,回頭盯了九意一眼,「這書齋裏頭,誰叫你們通了地龍,又加了炭盆的?尤其是這炭盆,一旦火星兒迸濺,你是腦袋都不想要了啊?」

九意一個激靈,噗通就跪地上了。

他冤枉啊,他好歹在擷芳殿給福晉主子當了二十年的首領太監了,他哪兒能不知道書齋屋裏不能見火星兒呢?

可是這東順山殿裏,原來它不是書齋啊,是皇太子妃主子的下榻之處。就現在,皇太子妃主子還不肯走,她身子弱,一到冬天格外怕冷,尤其這深更半夜的,除了地龍之外,還得多加一個炭盆才成。

皇太子這話雖說是剛進東次間的門兒,在門口說的,可是隔着東梢間、東耳房,圓光門那頭兒的皇太子妃卻也都聽得真真兒的。

一來是這房子裏攏音,二來也是皇太子妃本就等著皇太子呢,自是半點動靜全都豎起耳朵聽着。

一聽這話茬兒不對勁兒,皇太子妃只得自己站起身走了過來。

「太子爺千萬別動氣,不是奴才忘了規矩,而是他們知道我還在這兒呢。」她抬眸左右看看那些書,「這些書本子是不怕冷,可是妾這身子骨兒卻不扛用了。」

皇太子便是挑眉,「哦?太子妃怎麼還在這邊兒呢?怎麼,九思今兒這差事,又沒辦明白,他說的話,又叫太子妃沒聽懂了?」

皇太子妃微微一個搖晃,指尖在袖口之內緊緊攥著,面上極力地保持微笑,「今兒九思帶人抬來的匾額,妾身都瞧見了。該掛的也都掛好了,只是這些倒也不矛盾。」

「守着這些書本子,妾身倒也依然能夠安睡,不妨事。」

皇太子眸光如夜色,沉靜,卻彷彿隱藏着力量。

「太子妃可以與書本子同眠,可是這些書本子卻受不得煙火氣。為了這些書,我得吩咐人斷了地龍、撤了炭盆去。」

「這屋子一旦斷了火,便怎麼合適住人呢?太子妃身子本就需要將養,若是凍壞了,豈不耽誤大事了去?」

北地冬寒,這屋子若是斷了火去,尤其是夜裏,就得冷得跟個小冰窖兒似的。

皇太子妃這會子的心下,卻比那小冰窖兒還更冷著幾分,「……太子爺已然是鐵了心去,必定要將這東耳房連同順山殿,全都當了存書的地方兒去?」

皇太子點頭,「匾額都掛好了,難道還能隨意更改了不成?」

皇太子妃深深吸一口氣,不由得笑了一聲,抬眸望向西頭兒,「這繼德堂這麼大地方兒,奴才們都問,怎麼只看見太子爺叫人往這東邊兒來一箱子一箱子的送書,一塊匾額一塊匾額地掛;卻怎麼都不見往西邊兒去送啊?」

皇太子眯了眼凝著皇太子妃,幽幽地勾了勾唇角,「哪個不長眼的奴才,能問出這樣的蠢話來?」

皇太子妃一梗,卻依舊高高挺著頭顱,筆直地站着。

還是三庚在畔賠著笑回話,「奴才回太子妃主子,按著主子爺的吩咐,奴才也帶人往西邊兒搬過書了呀,並非將書都只搬到東邊兒來了。」

皇太子妃冷笑道,「那也叫搬么?往我這邊兒搬四五箱子,才從裏邊揀出那麼一匣子、兩匣子的送過去!」

皇太子悠閑地垂眸,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兒。

「……是多是少,終歸是都搬了。你這邊兒那奴才還說沒搬的話,那就是那奴才自己沒長眼了。」

皇太子妃只覺眼前有些發白,只是依靠信念勉力地挺住了。

「那,匾呢?怎麼沒見西邊兒也掛匾?既然當書房,那就東邊兒和西邊兒一起當!」

面對皇太子妃這樣的態度,皇太子轉了會子扳指兒,索性一轉身兒,徑自到炕邊兒坐了,也不搭理。

好在三庚懂事兒,依舊堆了滿面的笑,「回太子妃主子,匾自然也制了。只是制匾,也需要工夫兒,總得分個先後的次序。」

「太子爺說,家裏以太子妃主子為大,自然是先可著東邊兒來。等東邊兒的匾制好了,掛起來了,再騰出手來制西邊兒的匾就是了。」

皇太子妃心底下終於星崩兒地湧起些希望來。

她驀地轉頭,凝視着炕邊兒坐着自顧玩兒扳指兒的皇太子,「這麼說,西邊兒也存書、也掛匾,同樣兒也當書房使?」

皇太子這才悠閑地應聲兒,「西邊兒的匾,明兒太子妃就能看見。太子妃原來竟是因為懸心這事兒,才始終沒能顧得上給綿寧房裏選人啊,我說怎麼我問了,太子妃也不肯言聲兒呢。」

皇太子緩緩抬眸,滿面的溫煦,「太子妃一向識大體,原來在太子妃心裏,我這些多年積攢下來的聖賢書,倒是比綿寧更要緊——我都覺著這可真難得,太子妃始終都是賢妻在先,良母在後。」

皇太子妃尷尬地高聲而笑,「太子爺謬讚了,妾身都不敢當。」

皇太子點點頭,站起身來,「太子妃想看的匾,明兒就能見着。可是制匾總需要工期,說明兒才能制好,就算今晚兒通宵等著,卻也是沒用的。」

「太子妃便也安歇了吧。今晚上也晚了,太子妃繼續還在這東順山殿裏再安歇一晚,明兒早上再搬。不過一宗,得單派個人就守着這炭火盆子,眼珠兒都別錯才行。」

皇太子妃整顆心「咚」地徹底沉了底兒,「太子爺的意思,起身該往哪兒搬?」

皇太子抬頭看了看房梁,「……東邊兒偏殿、圍房這麼多,咱們家也沒有那麼多人,多都空着呢。盡可著太子妃自己個兒選,看中了哪間,就住哪間就是。」

.

這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皇太子妃枯望着炕罩頂上的毗盧帽。

這添加了毗盧帽的炕罩,自是等級和身份的象徵,這東順山殿南屋是坐炕,北屋的這個卧炕上才是加了炕罩和毗盧帽,用以區分南北兩炕的不同用途。

可是偏殿和圍房裏,卻不會有這樣帶有毗盧帽形制的炕罩了。

今晚兒上,也許是她在毓慶宮裏,最後一晚能在這樣規制的炕上安歇。

晨起,廿廿率領劉佳氏、王佳氏、侯佳氏一起來給皇太子妃請安。

廿廿柔聲問候,「妾身見皇太子妃娘娘神色之間有些倦意,是昨晚兒上沒睡好么?」

皇太子妃便忍不住冷笑,瞟了侯佳氏一眼。

侯佳氏隨即跟着冷笑,「誰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太子爺晚上只去側福晉那西屋。顯見着,側福晉已經成了西宮娘娘了。」

「咱們這毓慶宮裏,這便唯有側福晉一個人兒晚上睡得才好吧?我們幾個人啊,晚上自然都睡不香。」

侯佳氏本是挑刺兒,可是這一回,廿廿卻沒跟她一般見識,轉而抬眸凝著皇太子妃笑,「若是如此,那便伴着一室的書香,反倒是好事了。」

皇太子妃終是按捺不住,寒聲笑道,「側福晉是說,自己睡不着的時候兒,也時常起身看書么?太子爺昨兒還說,側福晉所居的西邊兒,也是同樣要存書之用呢。」

廿廿不以為忤,反倒笑吟吟地承認了,「皇太子妃娘娘當真慧眼如炬……妾身當真夜晚裏睡不着的時候兒,還勸著太子爺一塊兒看書呢!」

廿廿所說的此中奧妙,不足為外人道,故此旁人也不明白,只看着她如此笑靨如花、粉頰泛紅,卻也只以為她是故意逞強罷了,並不放在心上。

皇太子妃輕哂一聲,「原來側福晉還有這個雅好,怨不得昨兒晚太子爺說,今兒就會再制一塊書房的匾額送來,也掛到西頭兒去呢。」

此時的皇太子妃心下,就剩下一重盼望:倘若太子爺叫送到西邊兒去的匾額,也跟她這屋似的,那這側福晉想來也是沒法兒繼續住下去的。

若是兩位福晉一起從後殿裏挪出來,哪怕一起搬進配殿或者圍房住,便都好說。

——總歸,她以皇太子妃之尊,決不能獨個兒從後殿搬出來,住進配殿或者圍房裏去。

「是么?」廿廿倒是滿眼的盼望,「妾身倒好奇,太子爺這回會制一塊什麼變額額來?」

正說着話兒,九思已是帶人又抬着塊大匾走了進來。

皇太子妃第一個沒按捺住,興奮地站起身來,朝外就叫,「九思!先抬過來,給我們大傢伙兒都瞧瞧!」

九思如今對皇太子妃是極為的順從,聽見皇太子妃召喚,連個錛兒都沒打,徑直就帶了人轉過來,面上對着恭順的笑,「嗻!奴才這就給您抬過來了。」

皇太子妃悠閑地眼帘半垂,端著奶茶碗,緩緩地喝茶。

喝完了茶,才不慌不忙地抬眸吩咐,「打開,叫我們都瞧瞧。」

她說着,還特地關照廿廿一聲兒,「側福晉不會介意吧?」

廿廿便笑,「瞧皇太子妃娘娘說的,這又不是太子爺的什麼私賞,而是匾額,回頭就得在那頭頂上高高懸著呢,誰能看不見呢。」

皇太子妃點頭,「既然側福晉都這麼說了,那就叫咱們好好兒飽飽眼福吧。」

九思二話都沒廢,趕忙兒就笑眯眯地上前,親自掀開了那蓋袱兒去。

也是四個大字兒,可是皇太子妃一看之下,臉便僵住了,先前的期待,卻全都不見了。

還是王佳氏含笑念出了聲兒,「——宛委別藏」。

劉佳氏適時地笑道,「哎喲,太子爺實在是腹中有錦繡,我這樣的粗人,雖說四個字兒單個兒地論,全都認識;可是這往一塊堆兒這麼一碼啊,我就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內涵了。」

劉佳氏特地不問廿廿,只央著王佳氏去,「好妹妹,你阿瑪是文舉人,你們家是書香門第,我便指望着你幫我解解這個悶兒去。」

王佳氏抬眸含笑看廿廿一眼,便不慌不忙地道,「宛委,本是彎曲、曲折之意。太子爺用在此處,小妹忖著,怕是太子爺有『曲盡心意』、『心意宛轉』之意。」

「這般將『委婉』與『別藏』放在一處,便是太子爺想要表達他以『宛轉迂迴的心意,曲折幽微地將那些東西小心地珍藏起來……」

廿廿頰邊不由得更紅,垂首道,「太子爺說的是那些書!那些都是太子爺精中選精,挑選出來的,太子爺尋常都愛不釋手,這便是我方才與姐妹們說的,就連我夜晚間也忍不住要爬起來,竊來幾本去點燈熬油地苦讀呢……」

王佳氏登時笑了,認真地點頭,「哦,對了,是書哦。太子爺『宛委別藏』的,自然是那些精中選精的好書。」

劉佳氏便也忍不住垂首而笑,再不追問下去就是。

三人心意相通,六隻眼在低垂著頭之間,彼此含笑對視。倒是那正襟危坐的,面上頗有些僵硬了。

九思將匾額給皇太子妃看完,這便告了聲罪,請求趕緊將匾額給掛上去,說等晚上太子爺回來,必定要看的;若是看不見,怕會不高興。

皇太子妃緊繃了臉,「去掛吧,我曾攔着你了不成?!」

越發共座得沒趣兒,眾人各自告退出來。

因廿廿那邊屋裏正在掛匾額,亂糟,廿廿便沒回西邊屋,而是隨着劉佳氏、王佳氏,一同往圍房那邊轉。

侯佳氏從後頭走上來,看一眼廿廿,神色之間依舊疏離。

廿廿這回卻是主動地微笑招呼,「侯姐姐也是難為了,幾次三番被夾在當間兒,不說話也不是,說了話也不是,裏外都難討好。」

「我倒請侯姐姐盡可放心,以後侯姐姐只顧著一頭兒就是,不必擔心我這邊兒會多想。我知道侯姐姐那些話是為何而說,我也自明白侯姐姐自有為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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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宮廷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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