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恨不早生三十年

第二百二十五章 恨不早生三十年

韓琦要去見狄青,說是去見,其實是派人去召。他韓大相公何許人也?還用得着親自去見狄青?

宋朝武人地位低下到什麼程度,實難用詞語來形容,只能用事例來說明。韓琦有一個陪酒的妓女,名叫白牡丹。這個妓女可以不用理解為賣皮肉的妓女,大概可以理解為歌舞伎,侍女之類。

在西北的時候,韓琦與狄青一起飲酒,這個白牡丹作陪。白牡丹可能多喝了幾杯,竟然敢直接稱狄青為「斑兒」。什麼意思?就是說狄青臉上有斑,也就是說狄青臉上有刺字。

這種稱呼類似於叫一個禿頭的人為「小禿子」,又類似於叫一個臉上有麻子的人為「小麻子」。那個時候的狄青,已然是一路兵馬總管,等於省軍區司令,麾下百戰將士幾萬。但是韓琦身邊的一個妓女就敢直呼狄青為「斑兒」。

除了宋朝,放在古今中外哪朝哪代,也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

北宋朝重文輕武到什麼程度?後世之人說的不算,此時剛剛接任韓琦樞密使職位的大臣田況,他有一番親口話語:「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出強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

這段話語的意思就是:哪怕你領兵幾十萬,收復了燕雲十六州,趕走了契丹人,歡天喜地凱旋,到太廟裏去給各位先皇報喜獻禮,功勛卓著了吧?戰功赫赫了吧?青史留名了吧?但是,但是就算你有這般功勛卓著的榮光,也比不得你在東華門外奪得頭名狀元及第的那一刻榮耀。

這種觀念,已經畸形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韓琦派了一個小廝去召狄青來見,這小廝倒也覺得這是一趟好差事,為何?因為這種事情他做得多了,韓琦在樞密院之時,但凡要召見哪個軍將,對於家中那些小廝來說,都是肥差。只要到得軍將家中,免不得受一番打點,好處不少。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話當真不假,哪怕給宰相家守門,地位也不比七品官來得低。

這小廝到得甘家村外,前後問了幾遍,終於找到了一處不大的宅子,便上前喊門:「狄青在嗎?」

門口倒也有個小廝,見得來人直呼狄青的名字,面色有些不善,問道:「你是何人?尋我家主人何事?」

韓家小廝把頭一揚:「去跟狄青說,就說韓相公派人來叫他去見。」

韓相公?守門的小廝聞言連忙拱手作禮,陪着笑臉:「快快裏邊請,且先吃茶,小人這就去知會我家主人。」

韓家小廝進門而去,龍行虎步,左右觀瞧幾番,口中還有話語:「狄青好歹也當過樞密副使,怎麼一個宅子如此寒酸?」

帶路的小廝聞言,只得陪着尷尬的笑臉。安排來人在大廳落座,奉上了茶水,然後連忙到後院去請狄青。

「主人,主人,快快,前廳韓相公派人來請了。」小廝有些激動,激動也是正常,韓琦派人來請了,這代表什麼?代表自家主人會不會又要得到朝廷器重了?

此時甘奇卻也在狄青府中,兩人聞言相視一笑。倒是並不如何激動,狄青與一旁的甘奇點了點頭,說道:「道堅吶,還是你有本事,此事怕是成了。」

甘奇點着在笑,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順利,人來得也比他想像的要快上不少。

此時的甘奇也未多想,跟着狄青就往前廳去。

一進前廳,便看一個小廝正在座上吃茶,這小廝見得狄青來了,也不起身,而是慢慢放下茶杯,然後開口:「狄青,我家相公叫你去一趟。」

被一個小廝直呼姓名,狄青面色微沉,心中自是不爽,但是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只得微微忍了一忍,大概也是忍多了,也多少忍習慣了一些。開口答了一語:「有勞了。」

韓家小廝也還是不起身,說完話語,左顧右盼幾番,大概也等著狄青孝敬一下他這個七品官。

狄青倒也懂得,回頭示意了一下自家小廝。

卻見甘奇忽然上前兩步,竟然直接伸手捏住那小廝的脖頸,往上一提,開口喝罵:「有娘生沒娘養的玩意!」

隨着罵聲,甘奇已然將那小廝扔在了地上,再看甘奇,滿臉的氣憤,還有滿臉的不能理解。

狄青受多了這些相公們的怠慢,也反抗過,比如狄青後來鞭打過那個妓女白牡丹,反抗的結果卻是心腹大將焦用因為一點小事就被韓琦殺了。狄青也不是沒有膽識氣魄,他本就是個悲劇,被整個時代造就的悲劇,本該連自己都惶恐病死。他在這一刻能忍上一忍。

但是甘奇卻哪裏能忍?一個什麼玩意就敢在面前裝大尾巴狼?

忽然發生了這麼一幕,完全出乎了狄青的預料,他愣了愣,轉頭看着甘奇。

那個跌落在地的韓家小廝,也坐在地上有些發愣,似乎一時之間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待得明白過來自己是被人打了,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抬手指著甘奇,怒道:「直娘賊,你竟敢動手打爺爺,你可知道爺爺是誰?狄青,你還敢讓人打我,我看你這差事是不想要了。」

這一刻,甘奇是真的有些不能理解,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朝堂上的事情,更沒有想到一個宰相家的奴僕也敢在狄青面前如此做派。甘奇一個潑皮無賴出身的人,也理解不了這些。

便看甘奇滿臉大怒,一躍而起,揮拳抬腿,口中怒罵:「狗一般的東西,你是誰的爺爺?」

剛才甘奇還只是把他提起來扔在地上,這一次,甘奇是氣得無以復加,拳腳不斷,甘奇這般拳腳,哪裏是普通人受得住的,片刻之後,便看那韓家小廝口鼻鮮血淋漓。

卻還聽韓家小廝口中有罵:「直娘賊,你敢打我,你不要命了,你還敢打我。」

這人越是說話,甘奇越是氣憤,抬腳一跺,便聽得骨頭卡啦作響,一條手臂已然被甘奇跺變了形。

這回那韓家小廝終於不罵人了,疼得呼天喊地,滿地打滾。

狄青連忙上前拉了拉甘奇,口中說道:「道堅,快快罷手。」

甘奇回頭答了一語:「狄大爺,我看這差事,不要也罷,平白讓人如此羞辱。那就讓他韓大相公自己帶兵去打。」

此時的狄青,感動是感動,卻是唉聲嘆氣,連連搖頭,年滿五十的狄青,已經到得知天命的年紀了,昔日裏當小官的還好,也見不到什麼大文官,自從狄青的官慢慢當大了之後,見得各種相公,也就有了各種屈辱。

其實狄青自己,在這些相公面前,也是有自卑的,狄青是真正的草根出身,又因為犯罪才當的兵,他自己在面對這些相公們的時候,也自覺矮人一等。這是時代使然,沒有辦法的事情。

倒也不是說大宋的文人都對狄青不好,至少有一人對狄青是不錯的,那就是范仲淹,范仲淹甚至把狄青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他讀書,狄青能步步高升,一是戰功赫赫,其次也有范仲淹的提攜。

甘奇其實理解不了狄青這種幾乎是委曲求全的心態,他心中的狄青,就是一個戰功顯赫的北宋戰神,他與狄青算是忘年交,以甘奇這種性格,又豈能當面看得狄青受辱?

「唉……道堅,世事艱難,老夫若能如你一般滿腹經綸,又何至於斯?若是你能早生三十年,又何至於斯?如是文正公能晚死幾年,又何至於斯?」狄青其實也不在意地上那個滿地哀嚎的小廝,他更在意此時此刻的甘奇。

甘奇聽得更是氣憤,又上前幾步,抬腿飛踢而去,口中怒道:「滾,回去與韓琦說,狄大將軍去不了。」

邊說着,甘奇還在不斷毆打,發泄著堵得難受的心緒。

「好漢罷手,好漢快快停手……好漢饒命!!」打到了這般地步,哪裏還有宰相門前七品官的威勢,命還是重要的。

此時正見狄詠從相撲場而回,進門正見到這一幕,正準備上前來問。

卻聽甘奇說道:「你來的正好,把這狗東西扔出去,扔得遠遠的。」

狄詠不明所以,上前拎起地上那個滿身是血的小廝,就往外面去扔。

甘奇再回頭,正見狄青微微搖頭,慢慢落座,長吁短嘆:「也罷,也罷,臨老了,還要你來幫我撿起尊嚴,不去便不去吧,火峒蠻上次已經損失慘重,此番也算不得大患。當初你勸我辭官,其實我心中多是不舍。卻是這賦閑年余,好似也習慣了。從今往後,便也管不得哪個相公了,打仗打仗,出生入死幾十年,也不過一個小小斑兒,只願來日下了黃泉,沒有人來怪我。」

若是真有黃泉,狄青下去了,可能真有人要怪他,比如跟着狄青出生入死的焦用,怪狄青在那一刻沒有在韓琦面前保住他的性命。

這一刻的狄青,精氣神去了大半,坐了椅子上,好似也有些有氣無力,卻是又好像通透了許多,也輕鬆了許多。

甘奇看得心中不是個滋味,只說了一語:「恨不早生三十年。」

只見狄青竟然泛起了一絲微笑,說道:「也不晚,道堅啊,你一定要好好進學,一定要在東華門外唱了名,一定要往上爬,一定要當個相公!我就算死,也要看着你一步一步走上去,你若不為相公,我便是死也不會瞑目。」

這一刻,甘奇咬着牙,鼻子裏喘出的氣息都在作響。

這一刻,也正見狄詠有些驚慌失措跑了回來,跑到甘奇面前,連忙發問:「大哥,你把韓相公派來的人給打了?」

「打了,怎麼?打不得嗎?」甘奇問道。

狄詠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看了看甘奇,看了看狄青,方才說道:「大哥,我只是說……大哥將來……畢竟是要入朝為官的,這個……」

「打都打了,他韓琦還能把我怎麼樣?把我抓起來?還是不讓我考試?」甘奇如今倒也真不怕這些,考試是禮部的事情,是胡瑗那些弟子的事情,甘奇也沒有想過要走什麼後門,公平公正即可,要說做官,甘奇更不會去靠韓琦。這大宋朝,換皇帝也只是不遠的將來了,甘奇這一刻,完全沒有一點的心虛。

人活一世,總要有點脾氣,也要有點底線。人活一輩子,是來當人的,不是來當狗的。

甘奇看了看狄詠,又道:「你往後若是入了軍伍,也不必委曲求全,挺起個男兒模樣,如此驚慌,像個什麼樣子?」

這是甘奇第一次如此語氣與狄詠說話,狄詠聽得愣了愣,又看向自己的父親。

卻見狄青依舊還有微笑,說道:「天生你甘道堅,當真不晚。」

再看狄青看向狄詠的表情,多了幾分欣慰與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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