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走,回城!

第五百四十一章 走,回城!

夕陽慢去,卻還未落山頭,陡然間風雲變色,這西北乾旱之地,竟然忽然陰雲密佈,不得片刻大雨滂沱。

雨點打在甘奇的臉上,甘奇面色剛毅無情,依舊注視着遠處的絞肉機。

狄詠上去了,越來越多的人上去了,雨水打在地上,匯聚在一起,成了紅色,在瞳孔擴散的眼眸旁邊流過。

十二三歲的黨項少年郎,也不知出生在哪個部落,生活在河套里哪一片草原,稚嫩的面孔換不來絲毫的憐憫。

手中的長槍已經刺入敵人骨髓里的狄詠,揮起拳頭大力擊打在一個擠上來的黨項少年稚嫩的臉龐上,少年毫無反抗之力,應聲栽倒。

狄詠往前進了一步,一腳跺在少年的臉龐之上,那張臉龐已然失去了形狀,再也看不出稚嫩與青澀。

木盾扛在前方,木盾的前方是敵人的木盾,士卒把頭埋在木盾之下,用肩膀抵著木盾,用全身十二分的力氣往前去推,木盾之上,捅刺的長槍如同加上了活塞發動機,來來回回。

有那麼一瞬間,雨水滴落,掛在一個軍漢的鬍鬚上,軍漢鋒利往前刺殺,鬍鬚甩出一縷水珠,水珠撞擊在另外一人的臉上,衝進了眼眶之內,漢子伸手一抹臉,身形往後一倒,脖頸之間被利器刺穿,鮮血噴濺到空中,伴隨着雨水再次滴落……

「換人,換人,繼續挖,就要垮了,就要垮了……」種愕呼喊著,他已舉起了盾,種師道代替他繼續挖著城牆。

就如種愕所言,城牆已經頭重腳輕,要塌了!

嘩啦啦……

當城牆崩塌的那一刻,並不是如牆壁一般往一個方向倒去,而是想沙堆一般崩塌滑落,瞬間形成了一片坡道。

坡道之下,埋着種師道的兩條腿,一切來得太快,快到許多軍漢都來不及躲避,甚至有人被掩埋在土堆之內。

種愕咬牙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轉頭,就往坡道而上,拔刀,平盾,動作一氣呵成,帶着對侄子的決絕,帶着主將的重任,帶着對勝利的渴望,衝鋒而上。

倒在地上的種師道大喊:「劉法,劉法,快拉我出來,快!」

劉法拉着種師道的腋下,奮力往後拖拽,旁邊的漢子,早已蜂擁而上,甚至就踩在種師道那被埋着的雙腿而上。

「拉我,拉我!」種師道喊聲撕心裂肺。

「我在使勁!」劉法面色憋紅:「啊!師道,我一定拉你出來!」

「把我的腿砍了!」種師道再次大喊。

「不,我拉你出來。」劉法呼喊著,奮力著。

種師道掙扎著,無數人踩着他腿上的泥土,踩着他身體上的鐵甲,從坡道蜂擁而上。

劉法不斷用身體護著後面往上沖的人,不斷奮力拖拽著種師道……

喊殺聲已起,無數軍漢上了城牆,勝利在望。

將台之上的甘奇,終於鬆了一口氣,下了將台,翻身上馬,打馬飛奔而去,坡道那裏,甘奇要打馬上城,他要穿着這一身金甲,打馬上城牆。

新科的進士章楶,猶豫片刻之後,連忙也上馬跟着甘奇而去。

「不要踩師道,他活着呢!」劉法喊著,眼眶中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面色猙獰無比。

「砍我的腿,砍我的腿!」

「我拉你出來!」

凄慘的喊叫,城頭上更多。

劉法緊緊拽著種師道的腋下,身形不斷後仰,雙腳生根站定,口中爆發出野獸一般的呼喊。

不知多久,劉法忽然往後一栽,立馬站起,低頭一看:「師道,快站起來。」

種師道懵懵站起,環看前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泥濘的雙腿。

「走,上城啊!」劉法已然越過種師道,順手拖拽了一下。

種師道懵懵之間,邁步往上。

一身金甲從遠方而來,在人群之中不斷向前,他騎着馬,從坡道而上,站在了高高的城牆上,橫槍立馬,槍頭往前一指,口中呼喊:「破城!」

狹窄的城頭,擠滿的人群,劇烈的呼喊:「相公威武!」

「向前!」金甲面色冷峻,無情至極。

大雨依舊,天色不明,將黑未黑,陰霾一片。

鐵門關,破了。

廝殺依舊。

黨項人在退,不是人在退,是每死一個人,就退了一個身位。

城頭上的宋軍越來越多,甚至關口後方也衝進去無數宋軍,他們從坡道而上,再從另外一邊而下,城牆的另外一邊,是鐵門關的瓮城,那裏城門大開,那裏有上城的階梯。

種愕衝殺的,也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看不到他的侄子種師道,所以他呼喊著:「殺光他們,殺光這些黨項狗,全部殺光,殺光!」

夜色降臨,城頭上一段一段,擠壓着,擁堵著。

有人哭着,有人喊著,有人筋疲力盡氣喘吁吁,有人從城頭上跳了下去,有人絕望着左右去看,有人依舊奮力拚殺。

健馬金甲,在城頭上格外顯眼,哪怕只有最後一絲微光,金甲依舊熠熠生輝,長槍依舊向前指著。

進士章楶,隨在金甲身邊,他沙啞呼喊:「相公,相公,可納降啊!」

金甲不答,只把長槍指向敵人的方向。

「相公,相公……」

相公開口,向城下大喊:「把弓弩運上來!床弩也往上搬。」

……

不知什麼時候,大概是雨停的時候,城上的喊殺慢慢停歇,所有人席地而坐,大氣粗喘。

金甲相公起在馬上,把長槍交給章楶扛着,微微眯眼,靜默了許久。

一個麵餅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吃,麵餅便到了另外一個士卒手中。

金甲下了馬,牽着它,轉頭,慢慢下城牆。

瓮城之內,橫屍滿地,甘奇席地而坐,閉眼,呼呼大睡起來。

當天大亮,泥濘的屍體堆積如山,中軍帳內,所有軍將都沒有勝利的喜悅,皆是面色沉重。

甘奇坐了許久,才開口:「把所有黨項人頭皆割下來,擺放在北邊的草原之上,一個個都壘好。」

兩三萬個人頭,壘起來是一座山,這座山有一個專屬的辭彙叫作「京觀」。

種愕起身得令。

甘奇又道:「諸位麾下,所有陣亡之人,皆把木牌放好,運回去。章楶來做此事,把所有人的撫恤都一一發放,不可遺漏一人。」

章楶上前領命,威武軍到西北,至今日,陣亡七千餘,延州禁廂,一共不到三萬,也陣亡了七千多。

這就是攻城,若是這城牆久攻不下,傷亡必然成倍數增長。

種愕起身開口發問:「相公,要不要一鼓作氣,直接打到興慶府去?」

甘奇嘆了口氣,擺擺手:「不打了,往東去,把幾個軍司與州府都佔了吧,鐵門關一破,那邊再也無力抵抗了,大戰到此為止。」

種愕說道:「相公,可惜了,若是能打下興慶府,一戰而滅國,便是不世功勛。」

「今日,黨項失了半壁,人口少了百萬,再也不是原來的黨項了,而今鐵門關在手,黨項人當往西遷徙了,不足為患,只待時間,慢慢蠶食,西夏滅國不遠。」甘奇戰略目的,已然達成。

就如昔日長平之戰,只有老弱婦孺的趙國邯鄲雖然並未陷落,卻是這趙國滅亡,只在時間長短。

與其奮力去攻興慶府,不如就等着他慢慢自我瓦解。

「相公所言,自是有道理的,便由黨項狗再苟延殘喘幾日。」種愕懂得甘奇所言之意。

甘奇忽然沒來由說了一語:「我沒錢了。」

大多數人不知道甘奇所言之意,只當甘奇是隨便一語。

甘奇真沒錢了,此戰之後,撫恤,賞賜,糧草,還得築城,這鐵門關也要重修,得把北邊的瓮城拆了,把瓮城修到南邊來,花錢如流水。

此戰之前,上十萬的鐵甲兵刃軍械,養無數的人,養無數的馬。花費甚巨。

往後還得養這麼多人馬,還得打造更多的軍械。

甘奇真沒錢了。燕雲一戰所得,已然不剩多少。只可惜燕雲是漢人之地,並非真的是契丹人聚居,甘奇能搶的都搶完了,也不能把漢人也搶個遍。

這黨項人,太窮,窮到這一戰,成了虧本的買賣。若是想多得一些戰利,還得派騎兵往北去,往河套草原里去搶,搶牛馬羊群。

狄詠上前說道:「相公,事不宜遲,當讓軍漢出關,劫掠河套。」

甘奇點着頭,加了一句:「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是心軟的人,不忍目睹那些慘劇,此番劫掠,男丁,過車輪者,皆斬!」

甘奇說着,也嘆氣。不知他是真心軟呢?還是真心軟?

狄詠領命,面色不自覺猙獰起來,人一旦兇悍了,這種兇悍便會深入骨子裏。

種愕不知為何也起了一些嘆息,說道:「相公,此戰之後,西北鼎定,軍民終於可以過一些自在日子了,幾十年大戰,終於落下了帷幕,末將拜謝相公對我西北軍民的大恩!」

說完此語,中軍之內二十多個西軍將領皆上前來,單膝大拜。

甘奇抬了抬手,不多言。

眾軍將起身,再拜,回到座位。

甘奇再言:「熙河蘭煌,該開邊拓土,把吐蕃諸部往西邊趕,讓西夏甘肅軍司暴露出來,黨項人要西遷,也不能讓他們安枕,得時時刻刻壓制着,待得那一日,打到瓜州,才算大功告成。」

「此事……」甘奇左右看了看,又道:「種將軍主持此事,章楶當隨你去,為你副手,熙河蘭煌那邊還有一個叫做王韶參軍,他多番上書過《平戎策》,很有見地,把他召來見我,若是此人可用,可為副手。」

章楶微微有些激動,起身拱手得令。

「王韶?相公,末將認識此人,嘉佑二年的進士,只可惜制科沒有考上,此人有大見地,也多習兵事,定是可用。」種愕答道。

「那你派人召他來。」甘奇記得王韶是因為在樞密院看過此人的《平戎策》,主要說的就是吐蕃黨項之策,熙河蘭煌就是重點。

種愕點頭記下,甘奇開口:「我會向京城討旨,封種愕為熙河蘭煌經略制置使,統管一地軍政。」

「謝相公抬舉。」

「這是你該得的,如今西北,便該出一個種家經略相公了。」甘奇如此說着,種愕這是連升幾級,五品下的經略使,與知府陸詵一個品級了。

甘奇看了看左右,許多人都投來期盼的眼神,再道:「諸位之功,皆記錄在冊,只等我回京,一一來安排,必有重賞。」

眾人皆是大喜,又起身來謝。

「過兩日,李諒祚當來了,諸位回去,軍中一應事宜,都不能懈怠。」甘奇說道。

眾人領命,會議散了去。

甘奇以為李諒祚過兩日才會來,卻未預料李諒祚一日之後就到了,雨過天晴,黨項軍隊就出現在了鐵門關不遠之外。

甘奇上了城頭,遠遠望去,說道:「小看他了,翻山越嶺也能這麼快。」

「可惜還是來遲了。」章楶答著。

甘奇問了狄詠一語:「準備出關劫掠的騎兵集結好了沒有?」

狄詠拱手:「已然集結。」

甘奇一抬手:「出城,便看看李諒祚到底有幾分膽子。」

狄詠下城上馬,幾千騎兵從瓮城而出。

甘奇遠遠看着黨項人,黨項人也遠遠看着他。

梁乙埋,李諒祚,吳宗,都到了現場。

吳宗捶胸頓足:「陛下,鐵門關真的被宋人破了,守關三萬人,竟然……」

吳宗說着說着,就要哭出來了。

李諒祚面無表情,他看得見,看得見遠處一點金色,更看得見幾萬個人頭壘起來的「京觀」。

此來黨項,一萬出頭,這是李諒祚臨時收攏人馬組織起來救援鐵門關的軍隊,後續人馬也在源源不斷集結,四五萬人必然是有的。

梁乙埋氣得破口大罵:「誓殺宋狗百萬,才能報得今日之仇,殺到汴梁去,殺了宋狗的皇帝,殺光他們!」

李諒祚已然不言不語,馬匹左右晃動着,卻也不知他此時心中作何想法。

吳宗忽然指著遠處大喊:「陛下,宋狗的騎兵出城了。」

李諒祚陡然變色,下意識一緊韁繩。

梁乙埋開口:「陛下,與他們拼了,臣為先鋒,換一個宋狗便是本錢,換兩個賺一個。」

李諒祚韁繩一拉,轉頭:「走,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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