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5章 說天意

第1635章 說天意

楊修沒有再說,陪着楊彪慢慢地走。不經意之間一抬頭,他發現楊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細一看,楊彪的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些駝,就像背負着無法承受之重,步履蹣跚。

楊修暗自嘆了一口氣,伸手托住了楊彪的手臂。「父親,不管是古文尚書,還是今文尚書,第一篇都是《堯典》,堯舜禹、夏商周,以德禪讓也好,武力革命也罷,王朝更替都是無法避免的事,父親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楊彪欲言又止,接連嘆了兩聲。

「父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如果有一天,我僥倖超過了你,比你更適合擔任楊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隱,安享晚年,還是會想辦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楊彪愣住了,停住腳步,回頭看着楊修,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你在亂說什麼?」

楊修陪着笑。「父親,我只是比喻。君臣父子嘛,這王朝更替其實也差不多,說起來都是炎黃子孫,誰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讓給蠻夷了。」

楊彪哼了一聲,背着手,繼續向前走。楊修緊緊跟上,卻不敢放肆追問,只敢陪着笑。兩人走到書院前,楊彪停住腳步,四處張望了一下,又道:「張子綱走了,你也該回南昌去處理公務了。來了這麼多天,你還沒泡過溫泉,今天趁著有時間,我們父子倆去泡一泡。」

楊修大喜,連聲答應,陪着楊彪向溫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書院小樓上,看着楊家父子走到書院前又折向遠處,一時不解。「他們幹什麼去?」

袁權抬頭看了一眼,笑道:「父子倆談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姑母你也太緊張了。平時說起來可沒這麼在意過,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

「說歸說,畢竟是這麼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權一下,反駁道:「你別說我,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說是在這兒陪我,心思卻早就不在這兒了,早知如此,不如讓你隨張子綱回去。」

袁權臉一紅。「姑母你要是這麼說,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說實在的,我這心裏還真是有點擔心呢。」

「你擔心什麼,擔心他又納了幾個妾?說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業,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少年英雄有幾個少女不心動的。」

袁權笑道:「姑母,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兒送給他的人不知幾許,這一半算是說對了。不過還有一半說錯了。我不擔心他再納幾個妾,即使按古禮,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嬪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幾個妾?我如果連這點分寸都沒有,豈不是愧對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擔心什麼?」

「我擔心他不肯納。」袁權把陶謙遺命簡要的說了一遍。「你別看他好色,其實他是個重情之人,又與尋常男子不同,最討厭把女子當禮物送人。如果一時意氣,回絕了甘家,得罪的可不僅僅是甘家,說不定徐州都會不穩。」

「說到底還是寒門,沒見識啊。」袁夫人哼了一聲,有點不以為然。「所以這門當戶對還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豈是憑能力就能維護的,這裏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淚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個人又算得了什麼,管他是少年紈絝還是白髮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調侃孫策,說到心酸處,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拉着袁權的手。「阿權,說實話,姑母有時候真是有點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權抽回手,瞅瞅外面,楊家父子的身影在樹林中若隱或現。「姑父對你可不差,堂堂三公,連個妾都不肯納。」

「他為什麼要納妾?我又不是沒給他生兒子。」袁夫人哼了一聲,昂起了頭。

袁權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着遠處的山嶺。「阿權,到了這書院,我連心情都好多了,你幫我想想辦法,勸你姑父留下,別回長安受氣了。」

「行啊,我幫你想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我帶你們去見伯符,他肯定有辦法。」

袁夫人回頭看了袁權一眼,「噗嗤」一聲笑了。

——

泉水汩汩,熱氣裊裊,與漫山的雲霧混在一起,仿若仙境。

楊修揮手示意迎上來的侍者退在一旁,他親自服侍楊彪更衣,換上一身寬鬆的單衣,然後扶着他走進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後反身扶著楊彪,一邊提醒楊彪注意腳下滑,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楊彪嫌他煩,要自己走,楊修堅持,楊彪也只好作罷,由他扶著入水,在池邊台階下坐下,將大半個身體都泡在溫熱的泉水中,頓時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說不出的舒暢,不自覺地攤開雙臂,半頭靠在石壁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楊修從侍者手中接過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後在楊彪對面坐下,像楊彪一樣張開雙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着楊彪。楊彪的眼角餘光看到楊修臉上的笑容,本想斥責他幾句,可是一看楊修敞開的胸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德祖,轉過來。」

「幹什麼?」

「讓我看看你的傷痕。」

楊修眨眨眼睛,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撩起衣擺,將被孫策杖責而留下的傷痕展示給楊彪看。傷口早就癒合,只留淡淡的疤痕,便面積很大,依稀還能想像當初受創之重。楊彪心裏一痛,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雖然對楊修嚴厲,但從小到大都沒下過這麼重的手,沒曾想卻被孫策打了,而且還打得這麼重。

「你不恨孫策嗎?」

「恨!」楊修放下衣擺,倒了一杯酒,遞給楊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養傷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想着怎麼報復他。想來想去,我武功沒他好,打是打不過他,只有從別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讓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權在握,等他離不開我,然後再報復他。」

「沒出息!」楊彪瞪了楊修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飲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楊修移到他身邊,一邊幫他撫背,一邊說道:「那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戰,死於他的劍下,還是放棄使命,回長安去?」

楊彪咳得緩了些,擺擺手。「當初讓你來輔佐伯陽,與孫策爭權,的確有些想當然了。不過,你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就應該離開,不能以詐術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屬吏,有了君臣之義,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這麼做,豈不是進退失據,有失君子之道?」

楊修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怒急攻心,哪裏還顧得上什麼君子之道。不過上蒼保佑,讓我沒有機會犯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為何?」

「你看我像是他離不開的人嗎?」

楊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楊修的話提醒了他。楊修弱冠而為二千石,治績還不錯,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才,可是對孫策說來,楊修充其量只能算一流,還算不是出類拔萃。別的不說,孫策、周瑜都與楊修同年,他們的成就比楊修更高,就連馬騰的兒子馬超都隨孫策屢立戰功。除此之外,才華橫溢的張紘,文武雙全的虞翻,都是比楊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孫策信任。對孫策來說,楊修就是一個不錯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進不了前五。

孫策怎麼會聚集這麼多人才?楊彪剛剛放鬆一點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楊修站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楊彪手中。「是不是覺得我挺丟臉的?」

「不,你很出色。」楊彪緩了緩,呷了一口酒。「孫策為什麼能聚集這麼多的人才?」

「也許是天意吧。他雖然沒有舜帝、項羽的重瞳,卻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識人之明,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有兩個人,一是剛剛離開的張子綱,一個是不久前移駐洛陽的魯子敬。張子綱是他派人專程去江都請的,魯子敬更離奇,他親自上門去請。張子綱也就罷了,怎麼說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聲傳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魯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鄉里素無聲譽,知者寥寥,孫將軍為何對他如此器重,以至於親自去請?除此之外,還有駐守睢陽的呂子衡,聽說兩人在南陽縣舍一見如故,孫將軍隨即委以重任,感覺如同兒戲。此外還有黃漢升、杜伯侯,對了,還有駐守武關的徐元直,都是孫將軍親自簡拔的。」

「他居然有這麼好的眼力?堪比許子將啊。」

「許子將?」楊修咧著嘴樂了。「父親還不知道許子將被孫將軍逼得吐血的事吧?」

「聽荀文若提起過,但不知詳情。」

「我倒是知道一點,其中一次就和這選才有關。孫將軍搜集了列年月旦評的人選,一一記錄在案,最後證明許子將選中的人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屬實,大部分人連黃猗都不如。許子將顏面盡失,名聲掃地,當場氣得吐血了。」

楊彪愕然。

楊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氣。「關於這一點,我贊同袁顯思的判斷,在選才這方面,孫將軍天賦異能,非人才可及。父親,我覺得這就是天意,孫將軍就是應時而生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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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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