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7章 內外有別

第1627章 內外有別

天子揮了揮手。「天色不早了,令君還是回去休息吧。說起來,你今天還是休沐呢。」

「臣至少還能休息半日,陛下卻是沒有一天休息的。說起來,還是陛下更辛苦,你也要注意休息。」

「這是我的命。」天子笑了笑,臉上的稚氣又被愁容掩住。荀彧看在眼裏,心中犯酸,拱了拱手,轉身想走,又有些不忍。他向後退了兩步,轉身正準備走,忽然心中一動,又停住了,慢慢轉回身,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拱着手看着他,見荀彧去而復返,不禁有些詫異。

「令君,還有什麼事嗎?」

「陛下,你還記得秦為什麼稱秦,漢為什麼稱漢嗎?」

天子眨眨眼睛。「秦是因為發源自天水秦亭,漢是因為高皇帝被項羽封為漢王。」

「陛下所言甚是。當初秦不過是隴右一個部落,與蠻夷雜居,不被中原王朝認同,但秦最後卻滅了六國,統一天下。高皇帝先入關中,依約當王,但項羽毀約,高皇帝只能為漢王。漢中本是巴蜀舊地,亦非中原冠蓋。」

天子若有所思。「令君,我明白了。蠻夷還是華夏,並不在於地,而在於人。夫子亦曾欲居九夷。」

荀彧點點頭,再次躬身告退,轉身走了。天子靜靜地站着,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終於不見。他回想了一下荀彧剛才的話,忽然笑了一聲,轉過身,背着手,慢慢地向寢宮走去。

荀彧與天子分別,回頭經過秘書台,見劉曄站在門前,正看着他,便放慢腳步,走了過去。「子揚,怎麼還沒休息?」

劉曄嘆了一口氣。「睡不着啊。令君,進來喝一杯?」

荀彧笑笑,欣然答應,跟着劉曄走進門。案上擺好了酒食,酒已經溫好,散著酒香。荀彧看在眼中,笑而不語。兩人入座,劉曄舉杯,喝了兩杯,劉曄打量著荀彧,說道:「令君,恕我冒昧,我有一個問題,忍了很久了。」

荀彧心裏有點虛,連忙說道:「什麼問題?」

「令君覺得形勢很樂觀嗎?」

「不樂觀。」

「既然不樂觀,為什麼令君還能這麼從容?」劉曄輕輕放下酒杯。「恕我直言,我從令君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緊張。」

荀彧將酒杯端到嘴邊,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緊張有用嗎?」

劉曄沉吟良久,一聲輕嘆。「令君說得對,緊張也沒什麼用。不過我還是做不到令君這麼灑脫。一想到眼前的形勢,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喝兩杯,我怕我會睡不着。我想陛下也差不多。」

荀彧的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看到劉曄站在門外等他,他就猜到了劉曄的心思。「你說得沒錯,陛下也有些不安,所以我和他多說了幾句。子揚有興趣聽嗎?」

「如果方便的話,樂意之至。」

「子揚不安,是因為當前形勢嚴峻,孫策已然坐大,而且步步為營,幾乎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機會。眼下唯一的機會就是征服涼州,以涼州為精騎銳卒出關,擊破孫策,才有機會中興大漢。你我都清楚,陛下也清楚,這是鋌而走險,成功的機率非常小,無異於豪賭,所以焦慮不安。」

劉曄點點頭,卻什麼也沒說,等著荀彧往下說。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大漢也許真的天命已盡,不管我們怎麼努力,中興都只是一場秋夢?」

劉曄沉默不語。他的確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他卻不能宣諸於口,即使是當着荀彧的面。一是不想留下話柄,二是他生怕話一出口,他就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們都知道有這個可能,卻不願意相信,所以你們都精疲力盡。」荀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劉曄見狀,連忙提起酒壺,又給荀彧添了一杯。「令君相信了?」

「我相信,所以我覺得儘力就好,不必考慮太多成功不成功的事。如果成功了,固然是幸事。萬一失敗了,我也能接受。我已經努力過了,就沒必要有遺憾。」

劉曄吁了一口氣,苦笑道:「還是令君灑脫,有出塵之氣,我望塵莫及。」

荀彧也不辯解,接着說道:「既然如此,那麼退一步又何妨?我們已經從洛陽退到了關中,如果有必要,退到隴右又如何?又或者,退到漢中,退到成都,也不是不可以。」

劉曄微怔。「退到漢中?」

荀彧點了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麼。劉曄也沒有再問。他已經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退到隴右很容易理解。天子要西征,關中有可能生亂不保,到時候天子就只能流落涼州的蠻夷之地。可是退往漢中則不同,那是主動放棄,只圖自保,不再奢望中興了。漢中也好,益州也罷,都只適合亂世割據,一旦中原安定,必然會用兵巴蜀。巴蜀有地利,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畢竟不能和中原抗衡,只要中原王朝下定決心,不惜代價,一定可以越過關山險阻,攻克巴蜀。

公孫述就是最近的例子。比起公孫述,他們還有一個非常不利的劣勢,他們都是關東人,之所以趕到長安來,支持天子,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漢能夠中興,他們能成為中興之臣,榮歸故里。如果天子只想着在益州苟活,還有多少人願意背井離鄉?

荀彧這個主意說得好是有備無患,說得不好,那就是對人心的最後一擊,最多再為大漢延續幾十年的光陰,聊以安慰罷了。荀彧當然無所謂,可進可退,他們弟兄分投各方,朝廷倒了,荀家也不會受太大影響。孫策麾下有那麼多潁川人,屆時荀彧就算不能位居三公,二千石綽綽有餘。

可是別人沒有這樣的條件。

兩人沉默了片刻,劉曄強笑道:「我聽說令君和張紘有過約定,聽令君這意思,是準備認輸了?」

荀彧笑笑。「勝負未定,何來認輸?我只是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可以放棄的,又有哪些是不可放棄的。至於我和張子綱先生的約定,那不過是一時意氣。天下又豈是我和他二人能決定的?就算可以由某個人決定,那也是陛下和孫策,不是我和他。如果上蒼保佑,陛下中興大漢,我不會以為這就是我的功勞。如果孫策最後得了天下,我想張子綱先生也不會自居其功,認為他就是勝利者。」

劉曄笑了,再次舉起杯,向荀彧敬酒。荀彧微微一笑,看了劉曄一眼,也舉起了酒杯。

——

樓船停靠在碼頭,整裝待發。

孫策挽著周瑜的手臂,拍拍他的手,又看看不遠處正和麋蘭、尹姁說話的蔡琰。「公瑾,荊州的軍事就交給你了。你不要有顧忌,能造多大聲勢就造多大聲勢,反正子綱先生也說了,一年三十億出得起。」

周瑜笑着點點頭。「將軍放心,我會適可而止。若朝廷派一將率偏師而來,我為將軍破之。若朝廷全力以赴,我守住南陽,以待將軍親至。」

孫策嘿嘿笑了兩聲。「我倒是希望朝廷有這麼大的魄力。天子要是真敢來,你在前面拒敵,我在吳郡籌集糧草,集五州之力,和他一決高下,乾脆把這破罐子打爛了再說。只可惜,我覺得他沒這膽氣。」

周瑜莞爾。他也希望天子能夠鋌而走險,全力以赴的進攻南陽。主動出擊消耗太大,不符合眼前的形勢,但若是朝廷來攻,孫策也不會退縮,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正是破敵立功的良機。

「他若不來,待正名已畢,我就移兵江南,經營武陵、零陵。」

「好!」孫策一口答應。「不過進山之前,你至少要生兩個兒子,如果能生個女兒那就更好了,我們到時候做親家。」孫策看向遠處正和麋蘭、尹姁道別的蔡琰和她身邊的侍女,壓低聲音。「那小婢女叫什麼來着,墨香還是書香?我看走路姿勢不對,你是不是把她也吃了?」

周瑜窘迫不堪,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大眾廣庭之下,他可沒孫策這麼放得開。

「嘿嘿,當初說給你找兩個小姑娘,你還裝模作樣的不要,現在原形畢露了吧?這小婢女多大?十二還是十三?」

「十六了。」周瑜忍不住反駁道。

「十六了?看不出來啊,長得這麼嬌小。不過十六也不大啊,我可跟你說,女子二十之前生孩子容易難產,她這小身板,估計更夠嗆。你注意一點,別該懷的沒懷上,不該懷的倒懷上了。」

周瑜忍不住了,掙脫孫策的手,拱拱手,大聲說道:「恭送將軍,祝將軍一路順風。」

眾人見了,也紛紛大聲送行,麋蘭、尹姁等人抓緊時間和蔡琰說了幾句,搶先上了船。孫策大笑,拱手環環一揖,又指了指周瑜。周瑜心虛,生怕孫策又說出什麼不著調的話來,再次大聲說道:「奏樂,恭送將軍登船。」

準備在一旁的鼓吹立刻吹吹打打,奏起樂來,熱鬧非凡,孫策再想說什麼也沒人能聽見了。孫策哈哈大笑,向諸人示意,轉身上船。在鼓吹聲中,隨從將士隊魚貫登船,水手們解纜、升帆,巨大的雲帆被風吹起,樓船緩緩駛離江岸。

看着案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漸漸分辨不清面目,孫策轉身回艙,挺拔的身影也垮了下來。麋蘭、尹姁迎了上來,孫策脫了大氅,遞給麋蘭,又脫了外衣,遞給尹姁,然後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抱在腦後,靠在榻上,吩咐道:「到柴桑之前,誰也不見,我要好好放鬆一下。再不走,他們不嫌累,我都累死了。」

麋蘭掛好大氅,蹲在榻邊,為孫策脫了鞋,又拉過被子蓋好。「你是得好好休息兩天,養足精神,到了豫章要見楊公,少不得又要勾心鬥角,討價還價一番。這種事最傷神了。」

孫策笑了笑。「見楊公有什麼傷神的。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就不談,我請他吃個飯,給權姊姊和楊德祖一個面子,然後送他一筆程儀,請他回長安。與敵人打交道不難,與自己人打交道才難,你說對吧?」

麋蘭白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孫策用腿碰了碰她。「是不是子方又說什麼了?」

「他是有些擔心。荊南多山,利步卒而不利騎兵,他到了江南可能沒有用武之地。」

孫策笑了一聲:「他還真是心急。」

「從小就這樣,我們兄妹三人,他是耐性最差的一個。」看到孫策這副神情,麋蘭有些不安。她知道孫策這些天有多累,每天要見那麼多人,每個人都可能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就算是忠心無虞的部下,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也未必完全是一回事,一個領悟不到,不知道哪兒就生了隔閡。這時候來打擾孫策實在不合適,但她也擔心麋芳會被閑置。麋家是商人,出身不好,到處受人歧視,好容易選擇了孫策,自然希望通順利一起,早點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我最缺的就是騎兵將領,只要他把兵練好,還愁沒有用武之地?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他不會去荊南。」孫策拉過麋蘭的手,輕撫了兩下。「他有沒有說想去哪兒?」

麋蘭眨眨眼睛,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只要不閑着就行。」

「閻行寫的騎兵戰法要領,你給他了嗎?」

「給他,他非常喜歡,說得大有收穫呢。這高手就是高手,真傳一句話,一下子就解開了他多年的困惑。他說太史慈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沒有閻行的這篇文章說得透徹。」

孫策笑笑。不是太史慈的水平不如閻行,而是口頭表述肯定不如書面表述清晰,要把想法寫出來,肯定要經過反覆斟酌,說不定還要修改,口頭討論說完就完了,遺漏之處在所難免。不過麋蘭的話提醒了他,講武堂里講的大多是步戰,騎戰涉及很少,水戰也不多,如今實力強了,兵種多了,講武堂的課程也要跟上,要不然就與實踐脫節了。

「阿姁,你把那篇文章找出來,抄一通,派人給你大父送過去。如果需要的話,到時候讓閻行輪休的時候到講武堂開講。」

「唉!」尹姁應了一聲,問清麋蘭擺放的位置,轉身去找。麋蘭有些詫異,豎起手掌,擋在唇前,等尹姁出艙才悄聲問道:「那篇文章沒有送到講武堂做教材?」

孫策翻了一個白眼。「那是騎兵戰法,專門為培養騎兵將領用的,講武堂用不上。到現在為止,看過的人不超過十個,子方算是前五人。怎麼樣,我關照他吧?」

「謝謝夫君。」麋蘭喜不自勝,笑靨如花。

孫策說道:「可能別人會歧視你們家是商人,可是我不會,能照顧的,我不會不照顧。不過凡事過猶不及,有些事不能勉強,尤其是作戰,力不從心,那是要死人的。我了解過了,子方除了性子急一點之外,其他的都不錯,頭腦靈活,做事也認真。他和甘寧相處不錯,等荊州的事了,我想還是把他調回青州去。他個人的騎射能力很出眾,統領騎兵的能力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西線的確沒什麼發揮的空間,到水師中卻能發揮長處。將來出海經商,水師是主力,他做這個合適。」

「好啊,好啊。」麋蘭連連點頭致謝。「多謝夫君照顧,我回頭就寫信給他,讓他安心。」

孫策搖搖頭。「不用這麼急,讓他熬一熬沒壞處。將來出海,在船上一呆幾個月,動輒離家好幾年,性子急了可不成。部下還沒急,他先急了,還怎麼帶兵?」

「說得也是。」麋蘭笑道:「那就熬熬他。」她停了片刻,忽然又說道:「對了,我大兄也要來吳郡過年,他的兒子阿威今年六歲了,上次寫家書來,說想在將軍身邊見習,學習武藝。」

孫策很高興,東海麋家算是徹底綁在他的船上了。有了麋竺的效忠,控制徐州又多了一把把握。「行啊,等他來,讓阿翊、尚香帶他玩,等他成年,在我身邊做幾年侍從。」

「那可太好了。我大兄要是知道了,肯定求之不得。」麋蘭心滿意足。「你也累了,先睡一會兒吧,我就不煩你了。」

孫策笑了。他和其他人說話累,和麋蘭、尹姁說話卻沒那麼累,身份不同,他在麋蘭、尹姁面前說話不需要掩飾什麼,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猜,想到什麼就說,就算有什麼遺漏,她們也不敢計較她。麋蘭比不上袁權心思剔透,但也是聰明人,分得清輕重好壞,知道他待她們的心思。再加上出身不高,她本身期望值也不高。和麋蘭說了幾句話,他不僅不累,精神反倒松馳了不少,談興更濃。

「你別只關心你的兩個兄長,也關心關心你自己啊。」

「我有什麼好關心的?在將軍身邊,早就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心滿意足,不敢再有什麼奢望。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我可不想費那麼多心思。」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難道不就想有自己的孩子?」孫策揚揚眉,擠擠眼睛。「到了吳郡,我身邊可就不僅是你們兩個了,你要抓緊機會喲。」

麋蘭臉上泛起紅暈,扭頭看了看窗外,低聲說道:「將軍,天還沒黑呢,現在……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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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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