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容葬枯骨(八)

第八章 花容葬枯骨(八)

傅雨雪家裏沒有熱酒的爐子。

傅雨雪說:「酒,越喝越暖。」

所以傅洪雷只能將村長送來的酒放入灶台上,連着酒壺在水裏煮。

很快酒香就溢了出來,覆蓋原有的淺薄肉香。

村長也很久沒吃肉了。

「好酒。」傅雨雪說。

村長有些謹慎的抽了抽鼻子,彷彿要避開這酒味:「這是我兒子從縣城裏帶回來的。他有兩把力氣,很得縣裏大老爺的賞識。」

「那很好。」傅雨雪說,「我還不知道,村長也是懂酒的人。」

村長不好意思的說:「老夫就是不懂酒,所以這壺酒在家放了好些年,一直沒動它。原本是想留到孫兒結婚時用的。」

「這樣的好酒,本就該如此,給傅某着實浪費了。想必老先生是有事求我了,村長家的酒,一向不是容易喝得。」

村長老臉一紅:「是有事,有要事,關係本村命運的大事。」

「這樣的酒,配得上大事。」

「這麼說,你是應了?」

「應了。」

「可是我還沒說什麼事。」村長且喜且憂,面對傅雨雪這樣的人,他並沒有什麼依仗。

「我只求你一件事。」

村長詫異道:「何事?」

這時,傅洪雷將熱好的酒放在一個幾近腐朽的木盤上,配上一盤簡單料理的兔肉,端了上來。村長主動起身為傅雨雪倒了一杯酒,猶豫一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傅雨雪舉起酒杯放到唇間嗅了一下,卻沒有喝下去,而是贊了一聲:「果然是好酒。村長可知,傅某年青時嗜酒如命,常常飲酒誤事」

「能被酒耽誤的事,都算不上大事。」

「可惜,真誤了大事,一誤便是終身。」

村長緊張的看着他,卻既不敢答話,也不敢勸酒,多說多錯,對於這種事,他沒有把握。

傅雨雪放下酒杯,望向正在收拾灶台的傅洪雷,他雖然年幼,卻很懂事。

這讓傅雨雪很欣慰。

「這杯酒,我可以喝。」傅雨雪說。

村長捧著酒杯,不敢抬頭看他。

「這樣的方式,對於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來說,是個不錯的歸宿。」傅雨雪還在說。

村長的眼睛快要落入酒杯里,呼吸有些急促,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可是,我還有些事放不下。」傅雨雪說。

村長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條被救起的落水狗,喘著粗氣說:「你放心,老夫自當好好照顧洪雷。」

「他不需要你照顧,他會照顧好自己。」

「那……」

「我希望常小芸一家能活下去。」

村長聽明白了,他要的是「常小芸」一家,而不是「陳老實」一家。

傅雨雪繼續說:「我需要你一個承諾。」

村長看着他,沒有回答。他沒有傅雨雪這樣的自信,也做不出果斷的承諾。

傅雨雪彷彿看出了他的疑慮,道:「你相信熊王大仙?」

「旱情沒有結束之前,我們只能相信熊王大仙。不論是真是假,鄉親們需要一個希望。」

「即使這個希望,毫無意義?」

村長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希望多麼愚昧,就像傾家蕩產的賭徒,如果再給他一錠金子,他也不會好好去做生意。因為生活在絕望中的人,為了那渺茫的希望,可以賭上一切。

可他還能相信什麼?相信自己埋頭苦幹,好好種地,明年地里就能長出糧食?

飢荒致死的人他見過不少,他也害怕,明天,餓死的就是他那七歲的孫兒。

「我只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傅雨雪說。

酒是剛熱好的酒,暖氣從手心裏傳來,遍佈全身。村長盯着這杯酒,他不是好酒之人,否則也不會把這壺難得的好酒送人。酒里摻著道士給他的藥粉,道士說,這是雄黃,能將這蠍子精的法力禁錮。

他沉默了很久,傅雨雪也沉默了很久。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不說話,村長的掙扎浮現在臉上,這樣的決斷,他做不出來。

傅雨雪不動聲色,只是靜靜的看着傅洪雷忙碌的背影。

就好像,那個小小的身子,即將從他的世界裏離開。

「好!」村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答應你,我會保住常小芸一家。」

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決斷。

他要捨身取義,為自己的孩子留下一個好名聲。

他答應了傅雨雪,他會遵循自己的承諾,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

死而後已。

只要自己死了,那他依舊是個君子,他的大兒子,依舊可以繼承父親的好名聲。

他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常小芸一家的,尤其是傅雨雪死後,更沒人能保得住她們。

他會向鄉親們公佈這個消息。他為了保護鄉親,對傅雨雪做了承諾。他為了守護自己的承諾,會跟着傅雨雪一起死去。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在這個年代,他活的夠久了。

他在這個位置也夠久了。

只要自己大兒子得到村民的支持,他死而無憾。

他以為他做出了這樣的承諾,傅雨雪會笑。

可是傅雨雪沒有,只是有些失落的嘆了口氣:「我終究還是個自私的人。」

村長以為他要反悔,隱隱覺得鬆了一口,卻見他忽然舉杯,將杯子裏的酒一口吞入腹中。隨後更是將整個酒壺提在手中,一飲而盡。

「我還有些話想和我兒子說,請自便吧。」

村長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傅家,想到即將面臨的一切,很難覺得輕鬆。

抬頭間,倦鳥歸巢,黃昏落幕。

對於鄉下人,太陽下山了,這一天就過去了。

這一天過去了。

這一世,也過去了。

他忽然就感覺到輕鬆了,長舒一口氣,臉上沒了半分愁苦,又浮現出常見的溫厚長者的慈祥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孫兒,已背得出整本三字經,常繞膝喊著「爺爺,爺爺」,要與他比斗劍術。

那年幼的孫兒,怕傷著自己,每次都用軟稻草作劍,稍一用力還要邊打着自己的白嫩小手邊勸慰幾句:「爺爺不疼哈,你看我都不疼。」

村長忽然駐足,看向自家所在的方向。

「幼林啊,你可一定要娶個漂亮媳婦兒,多生幾個娃,帶着一大家子人,來給爺爺祭酒啊……」

仰天長嘆的老者,已是淚流滿面。

卻說屋裏頭,傅雨雪將傅洪雷招呼過來,看着這個乖巧的兒子,他總是覺得欣慰。

「你多大了。」

「四姨說,過完生日,我應該十二了。」傅洪雷乖乖回答。爹爹從不給他過生日,他自己也從來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只有四姨,每年在他生日時,都會帶着陳倩青來陪他玩上一整天。

這樣的一天,爹爹也會消失,就像給他放假一樣,不再吩咐他幹活。

「十二年了,他們也該找到你了。」

傅洪雷沒有去問「他們」是誰,「他們」為何找他。該讓自己知道的,爹爹會告訴他。爹爹不告訴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他們來了,你跟不跟他們走,你可以自己選擇。」

「那爹爹呢?」

「我累了,要休息。」

「爹爹要休息多久,要給爹爹留飯嗎?」

「以後的飯,都不用給爹爹準備了。爹爹這次要休息很久,久到你會忘了爹爹。」

「我不會忘記爹爹。」

「會的,總有一天會的。」

傅洪雷覺得不對,他相信爹爹說的都是對的,可是這次他感覺不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頂嘴,他倔強的說:「孩兒不會忘記爹爹,絕不會!」

傅雨雪忽然哈哈大笑,傅洪雷第一次不聽他的話,可是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開心。

「孩子,謝謝你。」

「孩子,我離開以後,你去告訴四姨,爹爹對不起她。」

「爹爹從前對不起她,現在也對不起她。」

「爹爹太自私了。從前為了刀,現在為了自己的私心。」

傅洪雷仍不知發生了什麼,卻有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慌,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傅雨雪身前抱住他的雙腿,滾滾熱流從眼中湧出串成珠子碎落一地。他帶着哽咽的哭腔喊著:「爹爹要去哪兒,把我也帶走。」

傅雨雪帶着一絲欣慰一絲凄苦強顏笑道:「這一次,不能帶你,以後的路,要自己走。」

「爹爹不要孩兒了嗎?」傅洪雷終於意識到了父親意圖,哭得更大聲了,「孩兒做錯了什麼,爹爹跟孩兒說,孩兒一定改。」

說着圓圓的小腦袋使勁往傅雨雪懷裏鑽,彷彿要鑽入他的衣兜里,讓他一起帶走。

「洪雷很乖,洪雷沒錯,洪雷是天下最好的孩子。」饒是心智堅毅如那柄黑斷刀的傅雨雪,卻也不知在自己那張自以為還在笑着的臉上,已有淚水滴答滴答掉落到傅洪雷的頭上。

「洪雷不乖,不乖爹爹才不要的。」傅洪雷抬起頭,一把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又替爹爹擦乾眼淚,努力擠出笑臉說,「爹爹是不是嫌洪雷吃的多,以後洪雷不吃那麼多了,每次就吃一碗飯。不,半碗飯。不,以後飯都給爹爹吃,洪雷喝水就行了。」

「爹爹要是嫌洪雷貪玩,洪雷以後就哪也不去,一直跟在爹地身邊。」

「除了找倩青妹妹……不!不找倩青妹妹了!就跟着爹!」

傅雨雪卻再也擠不出笑臉,抱着傅洪雷低低抽噎。

這一夜,是時隔多年後,父子二人再次相擁而眠。

一如十一年前,他從那人手中接過這個孩子,藏在幾尺深的雪地里,緊緊的抱着懷裏。

那幼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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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天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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