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八章 宏業如山嶽(四)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八章 宏業如山嶽(四)

七月的一場不合時宜的雪,凍死了很多人。

富貴人家靠足備的衣物和碳火,窮苦人家靠經年打磨的身子骨,終究是挨過了這難熬的一夜。但是許多孤苦的遊俠和乞兒,就在這個雪夜,毫無防備的凍死在街頭。

天道無情,世人皆苦。

南宮本就不是什麼胸懷天下的人,他年少時讀了很多書,也只想讀一個文採風流,並未有如何兼濟天下的抱負。

當世兩手空空妄想僅憑伶牙俐齒空口白話就想救國救難的人太多了,而他只想救那些所謂的眼前人,他見過的,活在眼前的人。

所以他在太極宮前,並不談論朝野興衰,也不想指點江山,高談闊論,他只是說了些往事。

他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事。

他說:「直到我們的神農皇帝推翻修羅帝國統治,罪囚成了罪卒,有了戴罪立功的機會。那一日,我向一同上戰場的百位兄弟保證,只要守住那一役,他們皆可帶着軍功回家,不僅沒人欺負他們,連縣裏的老爺,都要敬他們為上賓。

「這一百人,我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是被冤枉的,肯定有死有餘辜之人。但他們每個人的故事我都聽過,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本來是五百罪卒,在一場沒有指望的守城戰中犧牲一百多人,受傷無法再戰一百多人,還有的確不知悔改罪無可恕者寥寥,剩下這一百人,我向他們保證要帶他們回家。

「最後,卻又因為我,全都死在戰場上。

「若不是我信誓旦旦,誰能願意以一敵百去送死。

「是我害了他們。

「是因為相信我,他們才把最後的希望,全部押注在我身上,去赴這必死的一役。

「可是我,卻親手屠殺了他們唯一的希望。

「他們中年齡最小的馬小子,因家中株連,出生在獄中,一世在獄中。那一年,他還不足十四啊。」

修顏涾道:「但是你們贏了,百人退萬騎,千軍避白袍,這樣的戰績,也足夠他們流芳百世。」

南宮激動道:「有什麼用?這場戰爭就算贏了,我們又得到了什麼?陳英大哥家中妻兒依然孤苦,以後受人屈辱,誰去照拂?」

修顏涾正色道:「我倒要看看,誰人敢欺我大周將士的遺孤。」

南宮道:「戰場上馬革裹屍的英烈何止萬人,你一人之力,如何護得數萬將士身後孤苦。」

修顏涾道:「你我在世間行走,安然無恙至今,靠的既非甲胄鮮亮,也非武藝卓絕,而是法度清明。就算沒有戰爭,修羅末年,不也是賊人橫行,命如草芥。」

南宮直呼其名正色道:「修顏涾,我一向不喜歡與人多言,更不願聽人聒噪。

「今日我與你說起這些,只因我得到消息,知你雖為長安衛,卻多次出京暗訪,親自為將士遺孤送去恤銀財物。

「我們雖嘴上說『皇帝不發餉』,但張丞相為官公明,賞罰分明,這十年未剋扣半文俸祿,更無人敢貪贓枉法收受賄賂。

「我朝俸祿本就高於歷朝歷代,你修顏涾身為正三品衛將軍卻只能喝酒糟食米糠。

「世人笑你裝着『無用窮』,扮著『痴心傻』,不說官身在市井採辦家用有一兩錢二兩貨的特權,只論朝廷每月發給你的六百石栗米,也足夠你府上支給。

「他們不知你修顏涾我卻知道,你每次探望將士遺孤拿出的恤銀都比本就豐厚的軍中格令高出幾成。

「我還知道,若有人欺辱孤寡,你修顏涾還要親自拔刀殺人。

「家父白離堯,出生草莽,如今官至一品,功成之下枯骨百萬。早年還狂言要拿群雄下酒宴。多年征戰,敗少贏多,從未在關鍵戰役上失利。縱有傾覆,也能力挽狂瀾。就此來說,他這個當朝一品大將軍,實至名歸。可等我從蜀山歸來時,他卻從不教我如何行軍佈陣,如何戰場廝殺,只跟我絮絮叨叨說他們兄弟當年跟着神農打天下的往事。

「那些往事,大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神農皇帝慫恿張丞相去偷地瓜,家父軍中飲酒被罰假扮女子去敵營送春。這些以往無法想像的荒唐鬧劇,卻構成了他們二十年的堅固情誼和十年的鐵桶江山。

「只因神農曾說,此生為人,便要不負此生。

「他們相識時,張丞相年過耳順,白離堯正值而立,神農未及弱冠,三代人如何同心同德,於九死一生中談笑風生。

「因為他們共同的希望,就是要讓這世人,不負此間為人。

「他們要讓人,真正為人。

「你,修顏涾,我信你將人當人看。我知你身為衛將軍,救濟萬民有心無力,兼濟天下杯水車薪。如果將大周交給你,你能讓這大周的天下,人人生為人,人人能做人否?」

言至此處,南宮凝視修顏涾,臉色浮現出少有的認真神情。

暮色黃昏,餘輝燦爛,漫天金光鋪滿人間,此刻站在太極宮前的兩人,如被夕陽撒下的赤金包裹,燁燁生輝。

太極宮朱漆大門飛閣流丹,氣勢恢宏,縱橫九道八十一顆金鉚年久失修,沐雨經霜后卻更加法相莊嚴。曾經這八十一顆金鉚代表九九歸一的無上皇權,自大周立國后,這便成了九九歸心的世間眾生。

在這巍峨矗立的桂殿蘭宮之下,修顏涾的身形顯得十分渺小。

在那九天之外的天上宮闕之中,修顏涾的野心更加不值一提。

可偏偏,這就是一顆,百年難得的帝王心。

南宮這樣想,張初心這樣想,縱然是老一輩的文臣武將,乃至當今天子,百年來唯一一位有望登上九重天外的神農大帝,也這樣想。

修顏涾目光毫無閃躲,直視南宮緩緩說道:「我願大周天下,此世既為抬頭人,何須俯身做牛馬。我願以我腰間刀,筆下法,口中令,以身死捍衛大周百姓生而為人的尊嚴。從今以後的大周,只有我修顏涾一人為臣子,天下萬民皆為君主,世人再不分三六九等,世間再無士農工商論高下,大周之人,生而為人,便一世為人,也只能為人。若要流血,先流我修顏涾身上血;若要犧牲,先取我修顏涾頸上顱。南宮將軍,你可滿意?」

南宮背對太極宮朱漆大門,當着全長安的面,當着眾侍衛的面,撩起長袍單膝跪在金燦燦的雪地上,拱手對着眼前坦然接受南宮跪拜的長安衛將軍修顏涾大逆不道的朗聲道:「臣驃騎將軍南宮,拜見大周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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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天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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