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夢十年覺(八)

第十七章 大夢十年覺(八)

「我的父親傅雨雪,年輕時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他的師傅叫孟如虎,是一個一心只有武藝的武痴。」傅雨吃罷湯圓,用衣袖擦嘴,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任誰也看不出,就是這樣一個人,為威懿皇帝打下了江山,又守住了天下。

南宮也不言語,他喜歡聽。說的越多,錯的越多,他可以犯的錯,已經越來越少。所以他只是安靜的聽着。聽着這些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傅雨說:「孟如虎的心中,從來沒有對錯,只有勝負。家父幼時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之際,因骨骼清奇被孟如虎看中,收為傳人。五歲習武,十歲出師,年至十五,就在江湖上闖出了名氣。但是業師痴武,師傅要做第一,徒弟怎麼可以出頭。

「所以父親十五歲那年,於蜀山劍閣藏劍,金盆洗手,入仕為官,從此退出江湖。

「彼時孟如虎仍舊沉浸在江湖名聲的廝殺中,唯一的弟子退出江湖,他也毫不掛心。

「彼時家父年僅十五,在江湖中未惹因果,也無幾人知道他是孟如虎的徒弟,那時的江湖與他無關,還未入江湖就已出江湖,倒是出的利落。

「江湖中人喜歡用劍,即使現在,劍也是名門正派的象徵。一百年前的六道劍神以一己之力將天下一分為八,不僅造就了朝堂的新格局,也引領了一波劍道正宗的風氣。孟如虎年少時在昆崙山門下修行,也是御劍有術。可是崑崙門中弟子欺他在山中無依,常常用嗟食混黃羞辱於他,終不堪其辱,離了崑崙。從此棄劍不用,只用刀。

「他說,用劍多是偽君子,他寧可做個真小人,也不屑與之為伍。

「家父初學武藝,用的也是劍。劍者,正且直,氣清且長。孟如虎曾說:『劍是君子之兵,刀乃妖魔之器。習武之人,皆從劍始。煉藝十年,不忘初心,即為劍神。心若蒙塵,便不配用劍。』」

聽得這自相矛盾的話,南宮不禁問道:「所以孟如虎是用劍的高手?」

「他是用刀的高手。」

南宮不語,他已知曉。痴狂之人,若無赤子之心,便是瘋魔無忌。

傅雨說:「家父以武入仕,卻棄劍不用,只依仗着一雙肉拳。可惜朝堂不比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但江湖的規矩,往往以人為先。一個人,活在世上,便只爭一口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在江湖中,是氣魄,是大俠。江湖人,最看不起那些閃躲畏縮之人。朝政卻不同,朝堂的規矩,是秩序,是平和。朝廷中的鬥爭,不能見血,唯有暗流涌動,借他人之手,將人扼殺在無聲之中。」

南宮說:「江湖人,的確不適合為官。」

傅雨說:「江湖人,兒女情長,義氣當先。這些話,用在一個人身上是俠,用在國家身上,便是賊。」

南宮說:「看來令尊這仕途坎坷啊。」

傅雨苦笑:「何止坎坷,做了三月的地方官,就因衝撞的皇妃,被剝去官職,貶為庶民。」

三個月,太短了,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傅雨偏偏提了,南宮就知道,這當中,定有另外一番值得一敘的故事。

這只是個鋪墊。

南宮忽然覺得有些冷,他打斷了傅雨,望向窗外,說:「下雪了。」

傅雨說:「下了很久了。」

南宮說:「這才七月,這場雪下得太早。」

傅雨卻說:「不早,不早。」

南宮好奇,問道:「不早?」

傅雨說:「這場雪,十年前就該下了。」

南宮心生警兆,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傅雨會在今天出現。神農回宮,在這敏感的時刻,迦樓戰神,這個敏感的人。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可他又是最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人。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出現在京城,理所應當。

甚至可以說,他必然出現。

可是,他卻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出現在這家賣熱食的鋪子,出現在南宮將軍面前。

南宮警惕的望向他,看見他玩味的笑顏那一刻,忽然又放鬆了。

傅雨將南宮神情的變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說:「很好,很好。這才是你應有的表情。」

南宮說:「什麼樣的表情?」

傅雨說:「輕鬆的表情。有你在京城,神農不會有事。只是,你還年輕,經歷的太少,所以你還是會緊張。以你的技藝,無論面對何事,你都不該緊張。」

他用了「技藝」這個詞,不是「武藝」,也不是「本領」。

十分精準。

他看透了南宮。

這才是令南宮感到害怕的地方。

南宮說:「不愧是迦樓戰神。」

傅雨笑而不語,添上半碗甜湯,吹涼了喝下,然後說:「你大可放心,至少現在還沒人能在京城動手。而且,威懿皇帝也不希望神農這麼快死。」

言下之意,傅雨非但不是來行刺,反而是來護駕。

南宮不動聲色,說:「多謝。」

「你不用謝我。國家是國王的國家,天下卻是天下人的天下。無論是威懿還是神農,都無法掌控人民安定之後的慾望。和平太久,必然會有戰爭。這場戰爭,不是你我僅憑一人之力可以改變。我不行,你不行,威懿不行,即使是今世唯一的地仙,神農也不行。」

想起神農那副無賴模樣,南宮對他沒有絲毫的期望。但是「地仙」這個詞,自從神農出現,他聽到過太多次了。

他問道:「究竟何為『地仙』?」

傅雨很詫異,但是這詫異也只是片刻、他已經明白,南宮的能力不是自身修鍊,而是別人給予的。

畢竟有這身本領的人,人間大道天地法則盡賦予心,還有什麼能讓他情緒產生波動呢?

「道家典籍中有記載:地仙者,為仙乘中之中乘,有神仙之才,無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於小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見功,惟長生住世而不死於人間,所謂不離於地者,此也,古今來修仙得道者,以此類為最多數,其修道之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數,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時刻,先識其龍虎,次配其坎離,辯水源之清濁,分氣候之早晚,於是收真一,察二儀,列三才,分四象,別五運,定六七,聚七寶,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顛倒,氣傳子母而液行夫婦也,三田反覆,燒成丹藥,永鎮下田,鍊形住世,而得長生不死,以作陸得游閑之神仙,故稱之曰地仙。

「簡單來說,神農修為已經脫離了肉體凡胎,卻心有執念,堪不破大道,無法飛升。人的武功修為分內外,外功修力與技,修的是肉體的力量,如我,力拔山河。內功修氣與神,肉體羸弱,卻可以調動天地間的氣勢為己所用,如你,談笑間,風起雲湧。無論內功外功,修至化境,便可掙脫肉身的鐐銬,羽化成仙。所以,現在有些門派中,已不說練武二字,而是說修仙!

「神農是今世唯一的地仙,這種說法並不準確。因為還有一位地仙,已經多年沒了消息。你可知道他是誰?」

南宮看到傅雨眼中跳動的神采,那個名字似乎已經浮現在他臉上。

「傅雨雪。」

「神農」這個名字,留下過很多傳奇。南宮身在大周,耳濡目染,既是不去刻意了解,也逃不開神農的傳說。

「刀絕」這個名字,也留下過很多傳奇,可是他已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的世間,足夠讓這個世間去忘記一個人。

所以說到傅雨雪,傅雨雙眸放光,那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立世的決心。

可在南宮眼裏,那只是痴人用來欺騙自己的信念。

就像懵懂的少年,愛上薄情的妓子,卻把她當作最高貴的公主。

然後為她,傾盡天下。

人有信念是好事。南宮懂這個道理,所以他不說什麼,只是施以笑意。

可就是這樣的笑,讓傅雨覺得悲傷。

他想起年少時父親和那人的相遇。他們說的不多,卻能互相理解。

他今晚說了很多,眼前的人卻無法理解。

或者,不願理解。

他放了一錠厚實的金元寶,喚來掌柜結賬。

南宮說:「這是我的地方,我來吧。」

傅雨說:「好。飯你請,東西我砸的,我來賠。」

南宮說:「這些東西值不了這些錢。」

傅雨說:「錢,多給永遠比少給好。有時候你省了幾文錢,卻可以讓你變得一文不值。」

傅雨走的時候,沿街的積雪隨着他的步伐消融。漫天飄絮也在此刻停了下來。

南宮不禁懷疑,這場雪就是為了棄世的戰神下的。

傅雨去尋找傅雨雪,一個生死未卜的傳說,一個十年未盡的恩怨。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看着大雪融化的冷氣的涓流交織出漫無目的的世界,南宮一時有些痴迷,有些迷茫。

十六歲,入過修羅場,未見人世間。

這個世界,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直到傅雨消失在路的盡頭,遠遠傳來一句。

「三日後,我有一刀,斬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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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天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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