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章 人間修羅道(二)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章 人間修羅道(二)

「他怎會動手殺人呢?」

油燈微光晃動,映照出兩張臉。

一張白凈無須,神態卻世故老成。

另一張留着八字鬍,目光有些局促閃爍。

說話的,正是這個留着八字鬍的中年男子。

白凈青年人道:「若說外因,便是我那叔叔醉酒騎馬,在街上摔了幾跟頭,回家以後遷怒於人,才有了這一樁意外。」

中年人身子前傾,湊過臉靠向青年道:「那內因呢?」

白凈青年目光內斂,悠悠道:「不可說。」

中年人道:「有何不可說。」

青年人道:「家醜不可外揚。」

中年人便將身子往後仰,不滿道:「兄弟拿我當外人了。」

青年人微微一笑道:「怎會,不過是賣個關子,故弄玄虛罷了。不然這些家長里短的枯燥瑣事說來話長,怕哥哥聽着無趣,嫌兄弟聒噪。」

中年人舉起桌上酒杯道:「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這知己,如何來。不就是這些瑣事聊出來的。何況你余半城的事,再小都是我們歌潭城的大事,兄弟但說無妨。」

青年人剝開一粒花生送入嘴中,幾番咀嚼入肚后,又吩咐一聲在門外伺候的下人再上些酒水。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叫餘力。這個名字是我娘給我取的,她說希望我做事能給人留下半分餘地。當然,對外說的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比起這個名字,更多人喜歡叫我的外號。

余半城。

是的,我很有錢。富可敵國不敢說,敵城縱然不足,也相差無幾。

雖然發跡於此,卻不是本地人。來此二十年還不會說本地方言,不是不會,而是不願。即使這讓我的買賣一開始遇到了很多麻煩,很多時候寧願磕頭求人,也不肯花半分心思去學這裏的方言。

現在我們余家舉家在此,大家都在說江南吳語,只有我一個人說官話。

原因嘛,大概是因為,我討厭這裏。

一開始,我的官話是被人鄙視的緣由。

現在,我的官話卻是歌潭城身份地位的象徵。如今歌潭的上流人物,已經以說吳語為恥。

我出生在西北貧瘠之地,從爺爺自立門戶分家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山脊的窯洞中。

本來我們是有房子的,但是我的叔叔十分頑劣,在我還未出生時,就把家燒了兩次,每次燒完都是我爺爺和父親鑿山石和泥重新砌一棟出來。

而爺爺,也就順勢做了石匠。

我所在的山村是附近最窮的村子,我家又是最窮的一家。爺爺很擔心我的父親和叔叔找不到女人結婚,賣了家裏唯一的耕地老牛,從人牙子手裏買來了一個女人。

這個人,就是我的娘親。

按照爺爺的意思,家裏只有這一頭牛,只換得來一個媳婦兒,就做兩個兒子的共妻。可是叔叔雖然性格頑皮,卻對家人十分重情。

他說:「我大哥雖然長得沒我好看,但是腦瓜子聰明,力氣比我大,又比我懂事,孝順爹娘。大哥生的孩子一定是個好孩子,可不能被我這個潑皮無賴弄髒了大哥的好血脈。我呀,估計這輩子也娶不到媳婦兒了,以後大哥的兒子就是我兒子,我親兒子。」

爺爺卻如何都不肯答應,錢花了,事兒就要成,一個銅板能換一斤米,就必須換得三斤四斤回來,才叫值當。這就是我們村兒的道理。

於是叔叔在成親那天,連夜逃到山外,失蹤了五年,杳無音信。

到第二年,我出生了。

後來聽山裏的叔伯說起,我差點就沒生下來,娘親總想着要跑,懷了我也要跑,每次被爺爺抓回來后都要挨一頓毒打,要不是爹爹求情,恐怕我還在娘親肚子裏時,就要被爺爺打死了。

爹爹對娘親是極好的。

這是娘親跟我說的。她說在成親那天,爹爹跟她說:「你是我們兄弟兩個的媳婦兒,兄弟那份福讓我享了,兄弟那份責任也該我來擔。」

她說每次被爺爺毒打,若不是爹爹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早就被打死了。

所以在爺爺死後,她就不恨我爹了,還教我爹識字。

爹爹學的認真,很快就認識了不少字,後來山裏的老鄉都會喊爹爹一聲「小先生。」

爺爺是在我四歲時死的。山裏窮苦人,大多不長壽,爺爺死的很痛苦,因為他自知時日無多后,便找了老先生為他寫下死期。他只要按照那個時辰死,子孫就會有享不盡的福祿。

如今想來,不論是巧合還是註定,爺爺都為今日的格局,埋下了伏筆。

我那時已經有了許多模糊的記憶,能記得當時爺爺那張慘白的臉和他苟延殘喘的模樣。直到山裏終於響起第一聲雞叫,爺爺才扭頭咽氣。

那時,我不知生死為何物,並不感覺怎麼難過。爹爹倒是跪在地上哭了很久。

娘親也陪着爹爹一起哭,後來爹爹說,是因為她心善。

爹爹說,娘親是這世間最善良,也是最凄慘的女人。

爹爹說,她嫁給任何人,都比嫁給咱家好。

爹爹還說,以後如果出現了要我做選擇的時候,無論如何,都要選娘親。

我把這些話說給娘親聽,娘親只說,世事難料,只要做到無愧於心,便不算做錯。

那一天除了爹娘,還有一人也在哭,就是我失蹤五年的叔叔,不過叔叔並沒有哭太久,他似乎顯得不是如何傷心。

只是後來,我總是在夜裏聽到叔叔偷偷的哭。我想爹娘也一定聽到了,只是他們不說,我就也不說。

叔叔回來時,送了我一件青衫。

他說城裏的小少爺,都這麼穿。

他在城裏做了三年學徒,今年是第四年,終於有了自己第一份例錢,去寺里還願時,有個老和尚告訴他。

該回家了。

於是他將這六十文例錢,也就是他全部的積蓄,換了這件青衫。

他說,是送他兒子的。

他還說,他就知道是兒子,果然是個兒子。

爹爹讓我穿上給叔叔看看,娘親卻不讓。

娘親說,叔叔一定會有兒子的,他自己的親兒子。

這件青衫就被娘親強勢的收了起來,連叔叔想要回都沒給。

在山村中臭名昭著二十年,人盡皆知的潑皮無賴,面對娘親的越俎代庖,居然就這樣笑笑不說話,乖巧得像個好孩子。

娘親說,叔叔喊她嫂子時,她聽得出來,叔叔是真心實意的。所以娘親,也就真心實意的認這個小叔子。

後來叔叔和我們又在山裏守孝三年,便聯合娘親一起勸說爹爹,一家人進城求生。

進城以後,通過叔叔的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娘親的娘家,可是那個我應該喊外公的人,卻不讓我們進家門。

他嫌娘親丟人。

而那個慈眉善目的外婆,在我們離開時,偷偷塞了一個手鐲給娘親。我聽到她跟娘親說:「這你的嫁妝,以後若是有難,能救濟一時。」

我看見外公分明看見此事,卻沒有出言阻攔。

娘親說,都是不得已,不要怪外公。

外公雖然只是一縣主簿,是最低級的朝廷命官,卻也是正兒八經從八品的官身。自己失蹤多年,無媒無聘攜夫帶子回來,只會落得一個全家浸豬籠的下場。

我的確不恨外公,外公是一個可愛的人,我好幾次偷看他,他都在對我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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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天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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