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容葬枯骨(一)

第一章 花容葬枯骨(一)

迦樓有個戰神。

傳說中他三頭六臂,力大無窮。

在他八歲的時候,有隻惡熊修鍊無望,自暴自棄,下山擾民。

最初只是掠奪雞鴨牲畜,後來吃得膩了,就開始吃人。

先是偷偷摸摸吃了幾個落單的獵戶,慢慢發現,所謂的萬物靈長大多也是貪生怕死,便越來越明目張當,大搖大擺的進村掠食。

人們恐懼這隻來歷不明的惡熊,又有雲遊的道士說惡熊修鍊成精,身負法術,人間的力量已經無法管制,只有將它供奉起來,念它向善,還能保得一方安寧。

於是村長帶着族中的勇士在山前跪了三天三夜,尊呼「熊王大仙」,把惡熊從山上請了下來。

惡熊修為不精,卻也能精通人語。見山下人多勢眾,以為是來討伐自己,在山間躲了三天才敢下來。

其實它並不可怕。

哪有什麼,能如人心可怕。

見它生吞活剝了村民,還能怡然自得的退去,加上老道的信口雌黃,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隻地仙,不敢冒犯。

村長對它說:「熊王大仙下凡,我等願意年年朝拜,歲歲供奉,只求大仙保佑村中無飢無疾,無澇無旱。」

惡熊問他:「你們要供奉什麼?」

村長說:「大仙喜好什麼?」

惡熊摸摸肚子說:「我就喜歡吃。」

村長來時已經和村民商量好了,按照計劃回應道:「本村地產有限,不知月奉三十斗米可行?」

惡熊說:「我不愛吃米,我就愛吃肉,人肉,尤其是小娃娃的肉。」

村長有些猶豫,彼時尚無避孕節流的手段,村裏孩童倒是不少,若犧牲個把孩子,換得全村庇佑,也是樁劃得來的買賣。少一個孩子,少一張吃飯的嘴,總的來說,似乎還有益無害。

只是,誰家捨得把自己孩子貢獻出來?

人性涼薄,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命從來不如畜生。

畢竟,人有一張會說話的嘴。他會哭會鬧,他擾得你心煩,你若出手教訓他幾下,自家孩子還好,別人家的,徒惹是非。

村長心中念道:「我是村長,要捐也是捐別人家的孩子,誰敢打我孩子的主意?咱們村裏土地有限,別人家的後人死光了,那這些地最後還不都是我的。」

他回頭跟眾人商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天下蒼生大道己任絡繹不絕。鄉人質樸,大多沒什麼主見,聽到最有文化的村長說的天花亂墜,彷彿只要獻上自己那個不爭氣沒出息的敗家玩意兒,即刻就地飛升,入聖成佛。

而且家家戶戶孩子輪流送,別人家的都送了,咱家那小娃娃現在除了吃奶什麼都不會,還真不如送了。

這血腥的買賣,惡毒的交易,順利的令人髮指。

惡熊很高興,雖說答應了村長要保證風調雨順,可是風雨旱涸終究會過去,到時候站出來說一聲都是自己施法達成的,也算是對付了承諾。

它本就是懶惰的習性,否則也不會在機緣之中通了靈智還不願意潛心修鍊。現在不用自己獵食,一覺睡醒,就有人老老實實送上鮮嫩可口的孩童,那便是熊生最好的事。

村長又說,各家孩子都是十月懷胎才產下來,一年只能供上一對,多了怕幾年就被吃光了。沒了後人,即使全村都平安無事,也沒意義。

可是惡熊總不能一年吃一頓吧,它當然不同意。

村長又說:「那咱們每個月都奉些雞鴨,每半年獻祭一個孩童。」

惡熊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有時要是忍不住了,還可以去別的村吃兩個。別的村子怕了,聽到這個村的事,也會主動獻祭,這時候就不愁吃了。

想到這裏,惡熊為自己的英明頗為得意,開心得搖搖晃晃走回了山頭。

半年時間過去,按照約定此時應該送人上山,可是這第一家,誰來好呢?

這個村裏的人大多同出一宗,陳姓佔了大半。不知道選誰,村長便把各家陳姓的家主召來商議。

首先要把村長自己家的孩子排除掉,他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小孫子已經六歲了,村裏還有剛出生的幼嬰,何不如就讓最小那個去做這犧牲。於是他冷色嚴肅道:「現在農忙,村裏缺人,有把力氣的都下地去了,所以,老夫認為,應該把最小的孩子送上山。年紀小的,對村子沒什麼貢獻,以後也可以照着這個規矩來。」

他心想按照這個法子,只要算準了孩子的出身月份,產子必在獻祭后一月,自己家的後人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村中除了外來入贅那幾家,就屬自己家有文化,那些個粗人恐怕算計不了這麼多。

村民也有覺得不妥的,卻說不出個道理,算算日子不是自家小子,也懶得出頭,大多沉默,少有幾個投機者,還大聲稱讚。也不知道一聲違心的「村長英明」,可以換得幾口糧食。

於是,大家湊在一塊兒相互合計,一個村子不下百戶人,今年出身的孩子還真有好幾個。野娃子散養,生辰八字又是各家秘密,怕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詛咒,一時間竟抉擇不出到底哪個最小。

入選的父母自然心如刀絞,不願意把孩子貢獻出去,紛紛謊報出生。村長無奈,召來幾個接生的婆婆,憑着記憶來判別。

接生婆每看向一家家主時,都會假裝忘了具體事迹,上前問詢幾番。家主趁機塞下一個小荷包,裏面是迦樓通用的錢幣,掂量一下斤兩,大概就能知道數目。

也有不通時務的,對接生婆的擠眉弄眼陰陽怪氣視而不見,剛好遂了接生婆的願。

正缺個替罪羔羊,您還送上門來,真是太客氣了。接生婆想道。

於是,排除了幾個明顯年齡較大的孩童,終於確定了一戶人家。

「老四,為了咱們村,對不住了。」村長對着一個黝黑的漢子說道。

這漢子雙眸焦灼,顯然是不願意的。他叫陳老四,又叫陳老實,按照輩分,村長是他二叔。可是二叔畢竟只是二叔,和他老子是親兄弟,往下一輩兒感情就淺了。尤其是這陳老實不通人情世故,雖說憨厚耿直大家不厭他,可沒留下什麼人情,也沒人願意幫他說話。

他一雙眼袋層層疊疊,就像沙漠裏風刀雕刻的戈壁。一輩子的老實人,只留下一個好名聲。可是誰讓咱家閨女小呢。陳老四也不多說什麼,沉聲「嗯」了一聲,算是認了。

眾人也舒了一口氣,好在輪到的是陳老四,要是換個人,比如那癩皮陳,怕就沒這麼容易解決了。

「老四,那就辛苦你,明天把你家孩子帶上。對了,小傢伙取名字了嗎?」村長故意問一句,一下子又把那未謀面的孩子說得小了幾分。雖然有名無名不能作為孩子出生年日的依據,但是還沒取名字的孩子,總讓人覺得出生不久。

「取了,叫倩兮。小芸還給她點了個字,可惜我沒什麼文化,聽了許多遍,還是記不住。」陳老四神色黯然的說。自家的孩子,還不會叫聲爹,就要送入熊口,誰能捨得?

聽到「小芸」這個名字,眾人神色都有些異常,村長也擔憂的問:「常小芸她……能同意嗎?」

想到此處,陳老四也有些猶豫,常小芸是他的媳婦。雖然他是男人,可是村裏的人誰不知道,他家當家做主的還是那個外來的媳婦常小芸。

這常小芸本來是名門大戶的小姐,端莊貌美,知書達理。本來以她的姿質,怎的也該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可她最後卻從了這山野農夫,氣得常老爺子將她逐出家門,誓不相認。

村裏人都羨慕陳老四好福氣,這個年輕的時候常被人欺負了還笑呵呵的大傻子,居然討了個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對他千依百順,真叫人嫉妒。

不過陳老四在外面老實,在家更老實。怕老婆的名聲怕比他的名字還響亮。

於是知道了常小芸剛出生的寶貝女兒就要去送死,不僅沒人憐憫,更想看看他家的笑話。

畢竟這是塊極品美玉做的牆角,誰都想來挖一挖。

「小芸她……會理解的。」陳老四看着周圍那些戲謔的目光里藏不住的笑意,心裏有些發冷。

垂頭喪氣的回到家,卻見那個迎風漏雨的茅草屋裏還點着燈。陳老四心裏且暖且寒,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吱呀」聲中門推開,常小芸看見自家男人回來了,放下手中刺繡,從爐子上倒上一碗熱水,端到陳老四面前,說道:「又遭人欺負了吧?」

陳老四苦笑着說:「小芸……我……我對不住你。」

說完「噗通」一聲跪下,給常小芸磕了三個頭。

常小芸也不攔他,只是將茶碗放下,雙手捧著陳老四的臉,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然道:「你去時我便猜到了結果,以你這性子,村中有難,倒霉的除了你還能是誰?」

「我沒能保住倩兮,我沒用……」

常小芸嘆了口氣,說:「有用沒用,那是你說了算的嗎?大家都是你的父兄長輩,村子裏有規矩,我們也只好遵從。我只恨他們不明事理,聽信那妖道的胡言,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要遭殃。」

「小芸,我該怎麼辦?」

常小芸並未回答,起身走向內室,抱出一個丁點大的孩童。那孩童身上裹着的襁褓面料精緻,不像這個村裏人用得起的。那是小芸用她嫁入陳家時,母親偷偷送來的鳳披改的。

她把孩子抱到陳老四面前,滿臉慈愛的說:「你看,咱家孩子多可愛。」

睡夢中的孩子臉上浮現淺淺笑意,肉嘟嘟的雙頰微微泛紅,已脫離了剛出生時枯槁飢黃的模樣,最是可愛的時候。

陳老四苦笑着說:「是,跟你好像。」

「那是,若是像你,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陳老四配合的說:「我常聽村裏的姑婆說,女兒長得像爸爸。」

聽到這句話,常小芸忽然神情黯淡下來,有些幽怨的說:「四哥,小芸這肚子不爭氣,沒能給你添個兒子。」

陳老四想要安慰她,口不擇言道:「就算真的生了兒子,也怕是要去送死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不再言語,直到燈芯燃盡,黑暗伴着沉默侵襲,泯滅了光明。

另一間房裏,陳老四八歲的大女兒陳倩青,流着眼淚,久不能眠。

陳家村外姓的男子並不多,他們大多是入贅在這裏,分不了田地,沒了包袱,想走就走。

所以熊王獻祭,輪不到他們——他們對陳家村沒有在責任。

傅氏父子就是其中之一。

「洪雷哥哥,我妹妹要被熊王吃了……」

一名壯實的小男孩正輕鬆的推著一塊巨石往前走,後面跟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十分可愛。

那塊巨石怕是有一棟村舍那麼大,至少七八百近千斤,小男孩推着它毫不費力,力氣可見一斑。

「熊王是什麼?好吃嗎?」小男孩傻笑着扭頭問道。

「別推了!」小姑娘正是陳老四的大女兒陳倩青,此時跟在這個怪力男孩後面,見他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心中來氣,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熊王你都不知道嗎?」

小男孩搖搖頭:「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太陽爬到頭頂上時我還沒把這塊石頭推回去,今天中午就沒飯吃了。」

「洪雷哥哥你是不是傻?」小女孩氣呼呼的說。

這名叫洪雷的小男孩,全名叫傅洪雷,氣若洪濤,勢如驚雷。

他憨厚的對陳倩青笑着說:「是啊,村裏人都說我像你爹爹一樣,傻乎乎的。」

陳倩青聽得語塞,然後說:「你不傻,你精著呢!就會欺負我!」

傅洪雷笑笑不說話,繼續推他的大石頭。

「洪雷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啊。大不了,你救了她,我以後給你做媳婦。」小女孩一臉真誠的說。

傅洪雷邊推邊問:「做媳婦能幹嘛呀?」

陳倩青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給他做媳婦,要吃他家糧食,還懶得做家事,好像真的對他沒什麼好處。

她的小腦袋裏只見過自己的父母,爹爹每天都笑呵呵的對着娘親,粗活兒累活兒,種地倒夜壺,反正自己不願意做的活兒,都是爹爹做。

可是娘親明明跟自己說,當年是為了報答爹爹,才以身相許的。

她有些迷糊,想不明白乾脆不想,對傅洪雷說:「反正你救了我妹妹,我有什麼都給你,我下次采了果子,一定把最大的分給你。」

傅洪雷撓撓頭說:「可是我不愛吃果子,我喜歡吃肉。」

陳倩青又一腳踢在傅洪雷屁股上,大聲說道:「你到底救不救!」

傅洪雷拍拍屁股上的腳印,坦然的說:「救啊。」

陳倩青一高興,又踢了他一腳,然後說:「就知道你最好了!」

傅洪雷嘻嘻傻笑,也不說話,天氣漸涼,他卻滿頭大汗。

「洪雷哥哥,你推這個石頭幹嘛?」

「我爹說,家裏菜刀鈍了,讓我找塊石頭回去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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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起天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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