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夢十年覺(五)
南宮進宮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送蓯蓉回將軍府,給她安排住處,還陪她吃了一碗湯圓。花了不少時間。
對於神農皇帝的召喚,他似乎一點都不着急。
這是大大的不敬。
剛好,他也從來沒有尊敬過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周開國皇帝。
不上朝的皇帝,很難讓人尊敬。
迦樓入侵,他不在。
天下大旱,百信食不果腹,他不在。
政權變更,權臣謀反被鎮壓,他還是不在。
這一年,南宮只有十六歲。他聽說,迦樓的皇帝也是在這一年繼位。
迦樓的威懿皇帝有着很不錯的名聲。都說他愛民如子,勤政愛國。
和這位不理朝政的神農大帝完全不同呢。
南宮苦笑着搖頭,他回大周的時日不長,屈指一算,也不過三年。
這三年,國內發生過很多事,譬如權臣劉三石謀反,卻被那幾位一向合不來的開國元勛一同鎮壓,其功效之顯著,處事之神速,責罰之殘酷,直接將那舊貴族趁著君王不理朝政而蠢蠢欲動的謀反之心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一點,倒是令南宮十分意外。
這一班老將的衷心,是多麼難得的瑰寶。
所以,神農皇帝才敢放下江山,放心的交給他們打理吧。
可是今天他回來了,卻不知為何,南宮心裏隱隱有一種感覺。
大周要亂了。
大周皇宮是前朝修建,神農稱帝恰逢大旱,其本人也不喜浮華,便不改分毫,原樣保存。
南宮從馬車上下來,舉步進宮,四周雕梁畫壁,白玉參差,宮闕樓宇縱橫交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
可是再美的景,見多了也會平凡。
面對這些,南宮視而不見,直接來到炎華殿,這是文武百官上朝議事的地方。
此刻,群臣噤若寒蟬,神農大帝坐在寬大的皇位上,閉着眼睛,彷彿睡著了。
南宮從正門進入,雖然步履輕盈,但是這裏實在太安靜了,還是發出了聲響。
百官面朝著皇帝,無人敢回望來者,只是不乏幸災樂禍之人,暗暗詛咒這遲來的倒霉鬼。
無人理會,卻恰恰從了南宮的心意,他低調的側身融入群臣之中,就像杯酒入海,枯葉藏林,消失不見。
眾人都低着頭,皇帝也閉着眼,南宮偷偷望去,打量這位神秘的君王。
他的頭髮雖然緊緊的扎在皇冠之下,卻是油膩凌亂的結團,一看便知好些年沒洗。
他也的確好些年沒有洗過頭髮。
形容枯槁,臉色憔悴得發灰,傳說這一年他不過三十餘歲,卻已經滿臉褶皺。
悲傷的人,總是顯得憔悴。
憔悴久了的人,總是顯得蒼老。
南宮正看着,神農卻忽然睜眼,看向南宮。
這一刻,南宮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難以呼吸。他的臉色漲的通紅,卻無法掙脫。
這本是一種痛苦的感覺,南宮卻感到異常的舒暢。
外氣無法入體,體內卻似有一股洪流在奔騰,從他的奇經八脈中一路遊走,竟是在為他打通經絡。
只是片刻,這種感覺就從他體內抽離,他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卻渾身乏力,顧不得還在朝堂之上,癱軟在地。
「撲通」一聲倒地,終於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力,看向此處。
白離堯統帥三軍,封號開疆元帥,位於武臣之首,自然站在第一排。回頭看去,見南宮癱軟在地,又見那一縷契機牽引,慢慢回到神農體內,這令神農看上去又虛弱了幾分。
他立即明白其中緣由,當下跪拜道:「多謝。」
神農即位后便不理朝政,平時議事就像吵架,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誰還有力氣撒潑聽誰的。宮廷中尚無禮法,武將說話更沒規矩。
這看似無禮的一句「多謝」,卻最合神農大帝的胃口。
他知道,自己荒唐了十年,這些人卻還把自己當兄弟。
他也學着白離堯的語氣,起身對滿朝文武說了一聲:「多謝。」
新進的臣子不明何意,只是屈身跪下以示感激。一班跟了他近二十年的老臣卻已老淚縱橫,齊聲道:「多謝。」
而後再無話語,天子動情,誰敢掃興?
良久,一位年過耄耋的老臣鬚眉白髮,從人群中走出。
他是當今丞相,名為張敘豐,眾人失態,年紀最大的他自然責無旁貸的出來控制場面。
畢竟,再不議事,老眼昏花的一幫老臣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聖上回京,普天同慶。君臣互泯,感人肺腑。只是不知,所謂何事。」
文成說話和武臣顯然不同,既要簡潔明了,又要講究韻律格調。偏偏文人還最是話多,真是十分不容易。
神農卻淚眼含笑,丞相是他敬重的老者,這江山爭奪,他功不可沒。
「我回來,是因為我快死了……」
「這些年,苦了你們。」神農大帝滿頭鬚髮,皮膚就像枯死的樹皮,若非身份顯赫,事迹人盡皆知,否則誰能相信,此人不足四十,正值壯年。
「我知道,外界都說我是昏君,不理朝政。是你們幫我平息內亂,治理天下。」他有氣無力的說着,前排的老臣悲戚的喊了一聲「皇上」,卻被他擺擺手勸阻,「昏君就昏君吧。這個昏君也是你們硬要我做的,所以昏君的罪過,也是你們的罪過。」
神農大帝有氣無力,卻略帶狡黠的笑着。
就像,當年那個十幾歲的孩子,帶着藥箱,嘗盡百草,走遍天下時,總喜歡在他們的飯菜里放入淬體的苦口良藥,看着他們無奈苦笑時,會露出的狡黠笑容。
這久違的熟悉笑容,看在常人眼裏,不過是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可是在一眾隨他出生入死的老臣眼中,卻是枯木逢春,心死,而復生。
他們都是戰場上出來的,眼淚早已伴着血水流盡,可是此刻,眼前為何模糊了。
不要!他們擦乾眼淚,他們想再看一次他玩世不恭的笑臉。
「所以現在這個難題,也交給你們去費心。」
他弓著背仰著頭,黃袍裏面露出一身破布素縞,就像一個瘋老太婆。
可是誰敢不敬他?
即使是本無敬意的南宮,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就從心底產生了敬意。
這是真正的天子。
「我活不久了。或許還有幾天,或許就在下一刻。我是醫者,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他有氣無力的說,「從未參與朝政,有我沒我,其實都一樣。」
「不一樣!」白離堯沉聲道。
「的確不一樣!」張敘豐恭敬道。
「好好好,我知道不一樣。你們兩個,一向不和,想不到這個時候終於說出了一樣的話。」
張敘豐道:「我們也不一樣!白將軍不過意氣用事,老臣所指,是有無陛下,天下將會不一樣。」
「呸!就你話多。」白離繞罵道。
神農大帝擺擺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所以這就是我留給你們的難題。」
……
這次朝議,是開國以來第一次由皇帝主持議政。它開始的突然,結束的隨意,就像這不修邊幅的帝王,肆意而為。
他說了很多話,就像要把這十年所欠下的話一次說完。他走下皇位,來到群臣之中一一問候,憶起往昔,歲月崢嶸,指點江山,彷彿又變回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說了很多從前的事,因為他是個念舊的人。念舊的人往往很難割捨過去,念舊的人往往很難放下回憶。
他說起了年少時的一壺酒,那是一個病重的女人給他的。
他嘗了酒的滋味,卻記不住酒的滋味。
他只記住了那個女人。
這天下,這江山,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