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回 做小伏低

第四百九十六回 做小伏低

炎熱的天氣愈發惹人煩燥,闊大的梧桐葉凝碧如洗,蟬兒躲在樹冠中聲嘶力竭的鳴叫,就連樹下的片片陰涼也透著幾分躁動不安,流華宮庭前的青花大缸里供了荷花,欲開未開,而殿中的卻詭譎異常,平靜之下隱藏了幾多暗潮湧動。

「你別光顧著哭,你快說清楚,折騰了這大半宿,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殿下怎麼會如此重責落葵,他一向不是最寵愛她的嗎。」文華一手攬著明華公主,一手頻頻給澤蘭遞帕子。她的一雙眼眸,紅腫的像個桃核,神色悲戚,哭的嗚嗚咽咽。

澤蘭一大早便哭着的來她,又拉着她來找紫菀商議,她有明華公主后,一向明哲保身,若非她與澤蘭一向交好,她原本是不願趟這趟渾水的。

澤蘭抽抽搭搭的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紫菀嘆道:「此事不對,若只是夤夜外出,何至於惹的殿下動了大怒,如此貶斥她,以往不是沒有妃嬪犯如此錯事,也不過就是罰奉了事。」

文華點點頭:「不錯,旨意中講明了她行為不檢,卻未說是如何不檢,韻姐姐,當時只有你在場,你可知道情由究竟如何。」

「當時琦袖來報殿下來了,妍姐姐便讓我先走了,而她去攔住殿下,所以後來又出了什麼事,我並不知道,只不過我留意打聽了一下,殿下震怒,是因為妍姐姐與人私通,並且被當場拿住的樣子。」

「不會,她清楚知道入宮的目的,斷然不會如此糊塗,除非,除非她私會的人是......燕婉,帶公主和皇子出去玩。」紫菀沖着燕婉吩咐一聲,續道:「再者昨夜你們謀划的事,並沒有外人知曉,殿下怎麼會突然出現,事有蹊蹺。」

澤蘭總算忍住了哭,琦袖服侍她凈面補妝,而文華緩緩對紫菀道:「那麼姐姐你說,我們該如何,要知道我們一直是行事謹慎,獨善其身的,況且此事似乎也未連累到韻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芮宏是有她相助,才能養在我的膝下,只怕有心人早將我們與她當作了一路人,即便沒有一榮俱榮,也難逃一損俱損,不得不防。可究竟如何料理此事,還要細細謀划才好,至少不能傷及自身。」紫菀歪在榻上,蒼白的面頰泛起縷縷血絲,她抬手連連揉着額角,精神有些不濟。

一夜無事亦無話,次日落葵醒來時,窗外刺目的光堪堪照上帳幔,水色帳幔圈圈點點滿是碎金波瀾,一層一層漾開,看的人有些眼暈,她怔怔望了會兒,無喜無悲的舉目,望向如常肅穆的佛像,大抵是平日裏禮佛不多,才會有如今的落魄,她哀嘆了聲,移步過去跪下,虔誠的捻動佛珠,嘴唇微動,她與他所謂的緣份,終在此刻染了微塵,往日無數晦澀難明的偈語,仿若在一夜間盡數明了,只是那些她懂得了卻難做到,亦是無用。

「主子,破軍來了。」一段經尚未頌完,馬蓮便急急闖了進來,說是有旨意傳來,扶起落葵匆匆接旨去了。

破軍肅然的神情,令她不由心中一緊,只怕是有更糟糕的旨意下來了,看來經了一夜,空青非但沒有平靜下來,而怒氣也不消反漲,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了。

她緩緩跪下,低垂了眼帘等著,破軍彷彿輕嘆了一聲:「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緋煙宮林答應,恃寵生嬌,行為不檢,欺君罔上,著發落暴室嚴懲,以正宮闈。」

落葵接了旨意,面無表情的一片空白,不知這下場是她意料之中,才會無悲,還是這下場太過慘痛,才會空白。幾度張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瞧著烙在青磚地上的暗影,在微微顫抖,彷彿是枯葉在秋風中顫慄,難以自保。

「殿下許林答應明日一早前往暴室。」言罷,破軍並沒有多的言語,便躬身離去。

「早一日,遲一日,又有何區別。」落葵以手撐在地上,眼淚一滴滴落下,在灰色磚地上層層綻開暗色的花,這道旨意無疑是要了她的性命,空青就如此恨她,一點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馬蓮扶着她緩緩起身:「主子......」

落葵搖搖頭,進了殿在榻上坐下,雖是燥熱夏日,可她的心卻生不出一絲暖意,觸手四圍皆是涼意,碧紗窗上映出深宮高牆,一層層一重重,像是連綿的山巒般將她圍了起來,旁人眼中無限的富貴,卻是困住她一生的牢籠,這一生終是要結束了,結束在合虛山中。

夏風乍起,庭前的梧桐樹搖曳不止,樹影漸濃,落葵的心一分分淹沒進去,她取下護甲,修的纖長指甲格外精緻,指尖輕叩桌案,半響無語。

直到風拂過窗欞,撲簌簌跌進來飛花點點,在桌案上打了個旋兒后散去,她才回神緩緩道:「我走之後,馬蓮去流華宮伺候,小祁子去昭純宮,馬清就去瑤華宮罷,其他人宮裏也會另作安排,你們可願意。」

三人聞言齊齊跪下,馬清更是哭着說:「主子,奴婢不走,奴婢要替主子守着緋煙宮,主子總有回來的時候。」

落葵抬手抹去她的眼淚,苦笑道:「傻丫頭,殿下是決意不肯饒恕我了,此次進了暴室,是不可能再出來了,大家何必綁在一處死,能活一個算一個。」

小祁子在宮中待的時日最久,心思最為縝密,微微搖頭道:「主子切莫驚慌,殿下對主子還是顧念舊情的,否則不會許主子在宮裏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動身的。」

「可歇上一夜又能如何,早晚不還是要去受罪的嗎。」馬清不再抽抽搭搭,亦是靜下心來細想事情原委。

落葵眸中厲色一閃,劈手將杯盞狠狠擲了出去,「嘭」的一聲脆響,瓷片碎了一地,褐色冷茶濺開來,在雪洞白牆上極快的洇開,像是將她滿腹的傷心事皆寫在了牆上,他們還未來得及好好相處,恨意卻已叢生,終是意難平。

她看着髒亂的牆,卻又接連不斷的將數個杯盞擲了出去,一陣亂響,地上登時一盤狼籍,她長長的指甲不慎折斷,狠狠嵌入肉中,沒有流血卻鑽心的疼,她撫了撫,這何嘗不像她如今的處境,有滿腹的苦面上卻只能裝作波瀾不驚。

「主子。」馬蓮瞧見她的指尖,急忙上前,落葵卻搖搖頭,手微微一擺:「你們先退下罷,我想靜一靜。」

三人低頭稱是,魚貫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怔了多久,猛然聽到門響,落葵抬頭,昏暗的殿中陡然被明亮層層浸染,不由得眯了眼,瞧見馬蓮提了個食盒進來,低聲道:「這是紫菀貴人打發人送來的。」

落葵伸手一層層打開,皆是些尋常的糕點,且被侍衛一個個掰開查驗過,沒有發現任何不妥,才會被送了進來,可馬蓮顯然早有定計,將食盒的蓋子取下,順着邊沿細細捋了一遍,最後從夾層縫隙中取出一小截紙條,上面寫着極小的字:「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她看了會兒,唇角浮出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味晦暗不明,隨手將紙條置在燈上點了,伴着寥寥薄煙化作灰燼,馬清輕聲問了句:「主子,紫菀是什麼意思。」

她苦笑着嘆氣,卻並不答話,原來千般心思,萬般算計,到頭來只是把自己算了進去。

黃昏時分,幻彩灑金般的流雲漸漸歸於平靜,半空中陡然傳來撼天響雷,伴着道道刺目閃電劃破天幕,一陣狂風襲過,轉眼自天際邊垂下傾盆大雨,暴雨如注澆透了合虛山,十里宮燈,繁花萬重皆被衝破,像是遭逢了大災之後的一片狼藉。

窗外扯不斷的淋灕水幕,暴雨停歇之時,已是子時了,天完全黑了下來,漆黑的天幕上亮起繁星,彷彿方才的狂風暴雨都是幻境,落葵怔怔望着,幾乎要忘了時辰,忘了沒多久便要去那個未知的地方。

「誰,」怔了許久,窗外陡然劃過一個身影,落葵正要起身驚呼,卻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她動彈不得,耳畔卻傳來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別動,是我。」言罷,捂在她嘴上的一隻手緩緩放鬆,她轉過身來,眼前赫然是那張她捻熟無比的面孔。

落葵幾欲伸手去撫一撫他的面龐,卻對上一雙如浸在冰水裏的眼眸,她手上微頓,緩步退後,終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在昏暗的殿中與他相對而立,帶着幾分戒備之意,淡淡道:「你不是他,你,你是絕塵。」

絕塵竟輕聲笑了,嘴唇彎成好看的弧度,只是眼眸依然冰寒,無一絲笑意:「是與不是都無妨,走罷,我來帶你出宮。」說着,就要來牽她的手。

落葵望着他笑着的模樣,心間有短短一瞬的失神,他與文元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只可惜相似絕非相同,仍讓人難掩遺憾,轉眼又瞧見他伸過來的手,她毫不遲疑的後退了幾步,極快的搖搖頭,還未及說話,絕塵便冷冷道:「他都對你如此絕情了,你還守在這作甚麼。」

「那你呢,你我並無關係,卻為何要來幫我。」落葵一笑,如唇邊生花。

「我欠你一命,還不還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

落葵輕輕一笑,鬢邊的珠釵微微晃動,發出些輕微的脆響:「救你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絕塵斂了笑意,正欲再說些什麼,窗外卻傳來幾聲蟲鳴,他的身子猛然僵直,落葵還不明就裏時,屋內又闖進來一個男子,一把扯住絕塵的袖子,焦急的催促道:「快走。」

絕塵瞪了那人一眼,低聲嚷道:「催什麼,等會兒。」

那男子氣急了:「禁衛軍來了,再不走,你們兩個就都完了。」

絕塵這才驚醒過來,不再與落葵多說一句,與那男子一前一後的衝天而去。

事情已經愈發的豁然明朗,落葵長長舒了一口氣,緩步挪到窗下坐着,飲了一盞冷透苦茶,將馬清馬蓮喚了進來,只過了片刻功夫,緋煙宮的宮門大開,呼啦啦闖進數隊禁衛軍,將宮殿內外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只鳥兒都飛不出。

原本黑漆漆靜謐的庭前,這會兒燈火通明,人聲嘈雜,落葵立在窗下,神情淡然中藏着一絲慌張,慌張因廊下的空青而起,她原本以為經了多年風霜,錯過與離別,再度轉身時,她與他可以長長相守,好好相處,可在剎那,她不經意的知道了一些事情,或許那不是所謂的真相,或許只是旁人杜撰的冰山一角,可她卻也再難用平常心去相待,她面上裝的無所畏懼,心裏卻疼得無法言說。

隔窗相望了許久,她終是緩步出來,與空青靜靜對立,不言不語間,空氣都凝固了,彷彿短短一瞬,就是萬年之久,她施了一禮,空青神色淡然,輕輕向後揮了揮手。

落葵唇角噙了笑,只冷眼望着這一切,望着凶神惡煞的一群人,無聲的將緋煙宮翻了個底兒朝天,最後一無所獲的盡數退到庭中一角。

幾縷薄雲拂過一彎弦月,淡白的月色透下來,冷冷的如水輕瀉。如鏡青磚,扶疏花木,都浸在月色中,朦朧的如籠輕紗。廊下懸著的宮燈,暖暖的一團光暈,照着二人淡淡疏影,偶有風過,無聲的搖曳不定。

良久,空青率先打破寂靜,遲疑道:「大半夜的,擾了你歇著,本君,我,我放心不下你,過來瞧瞧。」

落葵撇過頭去,有淚珠在眼窩中凝聚,她咬了咬牙,在淚滑落前生生憋了回去,怔了會兒,毫無情緒道:「臣妾無事,讓殿下費心了,是臣妾的過錯。」

空青長長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屏退了左右眾人,快步上前握住落葵的手,軟了話語道:「落葵,此事是我不對,是我太多疑了。」

落葵深深施了一禮,仍舊淡薄道:「殿下怎會有錯,萬般過錯皆是臣妾的不是,求殿下責罰。」

「落葵,事出突然,你總得給我一個思量的餘地,再說了,此事就沒有半點令人生疑之處嗎。」空青有些惱了,語氣僵硬起來。

落葵一笑,卻仍舊寒著臉:「臣妾說了,此事是臣妾的不是,殿下若要怪罪,臣妾甘願領罪。」

「你,你,」空青氣急了,指着落葵怒極反笑:「罷了罷了,此番的事,總歸是我的錯處更大些,你若是認罰,那我豈不是要罰的更重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熟悉,未出閣時,所見的尋常夫妻皆是這樣吵架鬥嘴,使小性子,而入了宮,她與他之間,彷彿被疑心浸過,充斥了太多隔閡太多執念太多繞不開的漩渦,即便往昔幾多信任,也架不住連番打磨,夜漸漸深了,一種莫名的情緒瀰漫開來,落葵心底有些意動,升騰起卑微的想法,她想不顧一切的握住眼下的尋常,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溫存,也是值得的,她低低笑了,伸手握住空青的手:「是我不對,不該耍性子,一味的怨殿下。」

空青拉她在青石台階上坐下,伸手穿過她披散著的,幽香的長發,輕聲道:「好了,事情說開了就好了,可我還是想知道那天是個什麼情形,那個男子究竟是誰。」他頓了一頓,續道:「你可以不說,但是不要騙我。」

夜色沉沉無邊,極靜,靜的彷彿此處是沒有人煙的荒蕪之地,一彎弦月懸在西牆上,清淺的恍若無光,廊檐上懸下的宮燈,在夜風中投下暖黃的光亮,先前的幾多疏離皆被驅散不見,熏出濃情暖意來。

落葵整個人浸在淡淡月華之中,極靜,若非夜風拂的衣袂飄飄,只怕會讓人疑心她只是個幻影。良久,她回首望着空青的眼眸,烏黑的眼仁如涼涼深秋,她淡淡搖頭道:「我實在放不下世子,卻又見不著,悶得慌,便出去散散心,才會忘了宮裏規矩,至於那個男子,我是真的不曾見過,也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那。」

「或許是有人有意為之。我真是太大意,差點傷了你。」空青續道:「如此說來,那為何馬蓮會攔着我呢。」

「夤夜外出也是大錯,我剛剛才解了禁足,馬蓮也是怕我再度被責罰,她是關心則亂,不曾想還是惹來了殿下的嫌隙。」落葵望着他淺淺笑着,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微涼將他纏的極緊:「怎麼,還是信不過我。」

空青搖搖頭,眸光中的狐疑之色漸漸消散不見,也許他是真的信了,也許心底仍有懷疑,只是他寧願相信,他的相信與她的話語無關,只關乎那些年的情分。

兩人竊竊私語說了許久,絲毫不覺青石台階涼意逼人,直到天邊微明,落葵瞧了瞧天際,笑道:「快到早朝的時辰了,殿下早些回去,還能歇上一會。」

空青反手握住她的手,狹促笑道:「落葵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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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者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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