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回 反目

第四百九十四回 反目

空青略一沉思,擺擺手搖了搖頭,誰料抿了口茶后,卻瞧見窗外似有花影橫斜,思量了一番,喃喃自語道:「這時節,西府海棠許是開了,破軍,隨本君走上一趟罷。」

破軍一時間沒能轉過彎兒來,遲疑間,空青便已取了金絲斗篷披上,轉身往門外走去,他這才匆匆提了一盞風燈,疾步追了上去。

「殿下,夜路難行,您慢著點。」破軍弓著身子在一側引路,一團昏黃的光暈隨着他們漸行漸遠。

夜間的山路極是難行,雖是有風燈照明,仍舊走的是踉踉蹌蹌,月色下的西府海棠有着別樣的韻致,空青心潮翻湧,前塵舊事紛沓而至,彷彿也是這樣的夜,沒有一絲風,他提了盞風燈去月下賞花,賞的也是西府海棠,只是花色如何,他不記得了,唯記得月下佳人娉婷如花,令他惦念至今。

空青探下身去,指尖撥弄起月色下海棠,那花瓣撲簌簌的如雨紛亂,灑落一地,許是夜太深,月色太昏暗,落於地上的花瓣辨不清原本的模樣。

「誰,是誰在那邊。」空青正瞧得出神,破軍猛然沖着一處花叢大喝一聲,將風燈高高舉起照向暗處,空青抬眼一瞧,果然瞧見個暗影一閃而過,一時間怔住,那身影極是熟悉,像是,像是文元,他的腦中嗡的一聲炸開,這個發現無異於五雷轟頂,一個早該屍骨無存的人,怎會出現在此處。

空青的面色漸漸由青轉白,驚得半響回不神來,直到破軍在他身側喚了數聲,他才喃喃問了句:「破軍,你方才瞧清楚那是何人了嗎。」

破軍搖搖頭,瞧見遠處隱約有一抹燭火,一驚:「殿下,那裏有人家。」

「雲亭寺是皇家寺院,尋常人家怎會住在此處,走,瞧瞧去。」空青亦是瞧見了那團燭火,又想到方才瞧見疑似文元的身影,頓生狐疑,輕手輕腳的往那走去。

豈料破軍卻擋在了他的面前,連聲說着不可,不可,空青眉心微蹙,有些惱怒的推開破軍的手,徑直往花叢深處走去,破軍見攔不住他,只得招呼身後的暗衛疾步跟上,生怕惹出了什麼差錯。

破軍小心翼翼的跟在空青後頭,繞過花叢便是一段泥濘難行的偏僻小路,他不住的勸著空青迴轉,空青卻執意前去看看有何端倪,如此行了幾步,便瞧見了路的盡頭立着一間簡陋茅草房,裏頭似是有人影綽約。

空青疾步上前,誰知燭火卻陡然滅了,四下里一時間靜謐無聲起來。他頓了一頓,正要上前,破軍卻死死地攔在他的面前,跪在那頭如搗蒜般不住磕著:「殿下,萬不可進去,若是有什麼埋伏,可如何是好,屬下,屬下萬死啊,不該出什麼月下賞花的餿主意。」

空青冷笑了聲:「埋伏,後頭跟着如此多的侍衛,若還能讓本君中了什麼埋伏,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言罷,他沖後頭一揮手,那些原本隱在暗處的侍衛「呼啦」一聲盡數顯出身形,將茅草房圍了個密不透風。

「馬清,馬清,你聽,外頭是什麼動靜。」落葵方才躺下,就聽得外頭窸窸窣窣一陣細碎聲響,像極了腳步聲,卻又聽不真切,探了探身子,外頭仍是夜色沉沉,並無一絲異樣。

馬清起身側耳聽了聽,替她掖了掖被角,說道:「小姐,許是風聲,歇著罷。」

誰料二人方才躺下,杜衡便慌慌張張的從外間闖了進來,刻意壓低了聲音嚷了句:「主子,不好了,殿下來了。」

「什麼,」落葵大驚,一下子坐了起來,胡亂裹了件衣裳問道:「當真么。」

「錯不了,屬下瞧得真真兒的,方才外頭一陣響動,屬下扒著門縫瞧見的。」

「小姐,快些跑罷。」馬清推開後頭的一扇窗,一股子寒意迎面涌了進來。

落葵此刻倒是鎮定下來,毫不慌亂的穿戴齊整,抿了抿嘴唇輕聲嘆道:「逃,此處怕是早被圍成了個鐵桶,還能往何處逃,馬清,扶我出去。」

話音方落,門外果然響起個極熟悉的聲音:「裏頭的人聽着,聖駕在此,速速出來接駕。」

三人面面相覷,落葵橫下心來,一步步往門口走去,豈料杜衡卻死死地抵著門,說道:「主子,先不忙,屬下出去瞧瞧,殿下許是誤打誤撞到的此處,並不知曉主子的行蹤,主子不可貿然出去。」

言罷,杜衡出了門,卻又極快的將門反鎖上,沖着立在門口的空青直挺挺的跪下:「屬下杜衡叩見殿下,殿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空青一愣,瞧見出來的人竟是杜衡,再想到方才的人影,更坐實了心中的猜測,面上寒意更盛:「杜衡,怎麼是你,你不好好守着王府,到此處做什麼。」

杜衡心虛的不敢抬頭,生怕空青從他臉上瞧出什麼不對勁兒來,怯生生的說道:「回殿下的話,屬下,屬下聽說世子病重,故而上山探望世子。」

空青微微頷首,死死盯着木門不放,沉沉問了句:「屋裏還有誰。」

杜衡搖了搖頭道:「回殿下的話,只有屬下一人,並無旁人。」

「是嗎。」空青並不追問,只冷哼一聲,背過手去幾步便踱到了門口,撥拉了兩下門鎖,回首對杜衡吩咐道:「把鎖打開,本君走累了,進去歇歇腳兒。」

杜衡登時面色大變,磕磕巴巴的說道:「殿下,殿下,裏頭髒亂不堪,實在是有辱聖駕,求殿下聖駕迴鑾。」

空青不溫不火,沖着後頭的破軍吩咐道:「把這鎖給本君砸了。」

「哎,哎,是,是,殿下您別動怒,屬下這就來。」破軍唯唯諾諾的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側眼瞧了瞧那鎖,叫上來兩個侍衛,「哐當」一聲舉刀砍下了門鎖。

空青毫不猶豫的就要拉門而入,豈料他的手方一觸上木門,那門「吱呀」一聲自里向外推開,落葵立在了他的面前,着實讓他狠狠地驚了一下。

「是你,本君早該料到的。」空青的聲音低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落葵行了個大禮,低垂着眼帘說道:「殿下萬安。」

空青狠狠地一甩袖子,背過身去說道:「破軍,送落葵回宮。」

落葵跪在地上遲遲不肯起來,低低抽泣道:「殿下,求您容臣妾留在此處照看世子,待他痊癒后,臣妾定會回宮。」

空青伸手想要將她拽起來,軟了語氣說道:「地上涼,先起來再說。」

「殿下,臣妾從未求過您什麼,求殿下應允臣妾這一回罷,臣妾是世子的親娘啊。」落葵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額頭上滲出血來。

空青的心一陣陣抽痛起來,微微欠著身子去拉她的衣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深深嘆了口氣,正欲說話,卻聽的身後傳來個淡淡的聲音,隱含慍怒:「不勞落葵費心了,世子的身子已然大好,且有哀家照看着,貴嬪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落葵慌忙抬頭去看,妖後面上如霜冰寒,冷冷立在月色中,空青忙去扶住妖后的手:「母后,您怎麼來了。」

妖后掃了一眼跪在那的落葵,回首對空青怒道:「哀家若是再不來,只怕你這個皇帝又要由著寵妃的性子胡來,鬧出什麼不體面的事了。」

她轉過頭來又對落葵道:「落葵,你初入宮時,哀家對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若是你仍不死了這條心,就莫要怪哀家翻臉無情,不給你留顏面了。」

落葵穩穩噹噹的跪在那,低垂眼帘,齊整青磚浸泡在月色中,滲出莫名的紋絡,那密密的細紋,仿若她心上裂開的口子,一條條糾纏不清,淚滴落於磚上,轉瞬漏了進去,快的令人察覺不出。

山上的夜裏仍有些寒意,空氣中潮濕的能透出水來,冷痛一絲絲攀上膝頭,她在心裏暗嘆了一聲,想要挪動下身子,奈何只稍稍一動,如針扎般的酸麻疼痛便蹭蹭竄上心頭。

妖后淡薄的瞧着她的動靜,抿了嘴不肯叫起,空青幾次想要扶她起來,皆被妖后眉眼間如冰寒意給逼了回去。彼時一陣夜風襲過,直吹的人薄寒連連。

僵持了片刻,玄霜取了斗篷披在妖后的肩上,輕聲勸了句:「妖后,夜深了,早些回去罷,小世子若是醒了,見不著您,又要鬧了。」

她並不看落葵,只望着虛空沉聲道:「落葵,好生隨皇帝回宮,這私離宮禁之罪,哀家可以不再追究,你好自為之罷。」

言罷,她扶著玄霜的手越行越遠,空青忙去拉起落葵,豈料她跪得太久,如何也立不穩當,腿一軟幾乎跌坐到地上,幸而空青一把扶住她,她有些惱怒,亦或是傷痛,掙脫了空青的手,施了一禮道:「殿下若要處置臣妾,臣妾無話可說。」

空青大力捏住落葵的腕子,眸光狠狠瞪着她:「你想要本君如何處置你。」

許是用力太大,雪白皓腕間印上幾個清晰可見的指痕,落葵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求饒,文元與空青的面龐在她眼前交替閃動,最後化作漫天血雨,那是存於彼岸的曼陀羅,隔開了原本的浮生寧靜,不由得恨從心生,她咬着牙說道:「臣妾不知,也不願知。」

空青的心登時沉到谷底,原來不止他冷了心,她亦是冷了心,他別過頭去,吩咐了一句:「破軍,連夜送落葵回宮,一刻都不得耽誤,回去后禁足在緋煙宮內,無召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探視。」

此言一出,落葵低垂着眼帘,再沒了什麼言語,心知辯駁亦是蒼白無力,只會令人平白輕看了去,回宮從長計議總比魚死網破來的好些,她默不作聲的回房收拾,纖瘦的背影在夜風中愈發的單薄,空青頓了一頓,沉聲續道:「著半夏嚴加看管。」

她眸光暗淡,身形頓了一頓,卻仍舊強硬起心腸,頭也不回的遠去,不消一刻,三人便收拾停當,破軍謙恭的立在門口,瞧見她出來,躬身說道:「貴人,屬下送您回宮。」

她點點頭:「李總管,本宮問你,世子,哦不,世子究竟如何了。」

破軍依舊躬身沉沉說道:「貴人放心就是,世子一切安好。」

她微微頷首,扶著馬清的手,登上馬車,車軸悶悶之聲破空傳出老遠,如長長的嘆息聲,心緒恰如烙在西牆上的虯枝繁複盤錯,沒來由的煩亂不堪。

在馬車中,落葵倚著車窗枯坐了一整夜,直到遠遠望見紅牆碧瓦,迤邐漸近,她才收回遙遙遠眺著四方天幕的眸光,離開時是心懷期盼,再度回來,心間已換了天地,心底如冰封古井難起一絲波瀾,這世間的百轉千回,豈能都瞧得清楚,她只盼著的自己更加的眼明心亮些,將何為真情誰是假意看的更分明些。

「主子,澤蘭來了。」落葵方才在殿內坐定,還沒來得及平緩心緒,馬清便緊跟着進來回稟。

她忙着起身,還未看清楚來人的模樣,手就已被緊緊握住,哽咽聲入耳:「姐姐,可算是回來了,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和妹妹說一聲,快,讓妹妹瞧瞧。」

落葵強顏歡笑道:「是怕給你惹來麻煩,才瞞着你的,妹妹可別怨我。」復又拍著澤蘭的手,笑道:「可瞧出什麼來沒,可少了頭髮絲兒么。」

「妹妹怎麼會怨姐姐呢,擔心都擔心死了,姐姐還有心思說笑,可知姐姐走的這些時日,宮裏鬧成什麼樣兒了。」澤蘭「撲哧」笑出聲來。

她抿了唇角淺淡一笑:「還能鬧成什麼樣兒,左不過就是有人抖了威風,有人等著看笑話。」

澤蘭心知她不痛快,重重握了下她的手,勸慰道:「話說回來,殿下心裏還是有姐姐的,若非殿下授意,妹妹也是進不來緋煙宮。」

落葵點了點頭,抿了口茶,並不置可否,有心無心,她原本以為自己看的很分明,可時至今日,她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心,更何談看清楚旁人的心。

澤蘭側目瞧了瞧落葵的神情,淡白的日光落在她的面上,似薄煙輕籠,眉目皆朦朧起來。澤蘭張了張口,終沒有說出什麼,只微微低垂眼帘,指尖微動,捻著窗下低垂的碧色纓絡,似是有些心事,半響後方才拿定了主意,握住落葵的手:「姐姐,有件事我在心裏藏了許久,說了怕給姐姐惹事兒,不說又......」

「如今的我還會怕事多嗎,不妨事,你只管說。」

「就是姐姐出宮那日,我來看姐姐,誰知姐姐沒看到,卻在芙蓉池邊瞧見了珍嬪與一個男子私相授受,那男子並不是她宮裏的屬下,事後我着意打聽了下,那是才回京不久的謹親王。」澤蘭緩緩道,卻在最緊要處停了下來,眸光似水流轉。

落葵一驚,騰的起身道:「他們二人瞧見你了嗎,還有誰知道。」

澤蘭搖搖頭道:「他們二人都沒有瞧見我,只有惜昭容,她彷彿也瞧見了,還瞧見了我,且警醒了我幾句。」

窗外光暈流轉,自雲端漸漸淌出金色華彩,日光透過雕花窗格漏進來,映在那一襲滾了金邊的裙上,漾起刺目點點光芒,彼時風起,樹影掩住日光,光芒散盡,一切皆彷彿是稍縱即逝的似錦繁華。

落葵沉凝許久,最後狠狠灌了一大口茶,飲得急了,憋得面頰緋紅,平息了會兒,方才緩緩道:「此事事關重大,你別再與旁人提起了,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澤蘭眸光暗淡,點點頭道:「我是打心眼兒里不願意惹是非的。」旋即卻又笑顏如花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孰輕孰重,只是惜昭容那,誰知道她會不會守口如瓶,她與珍嬪素來都是與蕪花交好的。」

「說了又如何,只要咱們不將此事說破,不借題發揮,行事小心,想來她們也是不敢行殺人滅口之事的。」

話雖如此說,可心下仍是陰霾不散,畢竟知曉了旁人的密事,往後只怕多的是惴惴不安的日子了。

二人又拉着手一面品茶,一面敘了敘落葵離宮后的種種,不過,她自然隱去了與謹親王相見之事,甚至於連受傷重病,也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便帶過。

眼見已是暖陽高照,臨近晌午,是用午膳的時辰了,澤蘭起身告辭,馬蓮陸續擺上了膳食,望着落葵笑道:「主子在外頭,想必沒吃好也沒歇好,奴婢備了幾樣您素日愛吃的,您嘗嘗,補補身子,往後日子還長著呢。」

落葵瞧見馬清幾次偷瞄她的神情,面露遲疑難色,遂低低一嘆,望着她笑道:「有什麼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小姐,奴婢......」

落葵卻擺了擺手,道:「馬清,從今往後你要改個稱呼了,今時不同往日,往後要避諱一二了。」

馬清微微一怔,詫異神情轉瞬即逝,點點頭:「是,主子,奴婢是想問,謹親王,謹親王與珍嬪的事,主子打算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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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者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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