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天雨花

番外五 天雨花

尋找懷夢草

當第一片梧桐葉在南國的熏風中悠然飄落,墨溶就提着長長的青色釣竿直奔江邊,一坐就是一整天。圓天閣進進出出的人都能看見他,遠遠的江風中一襲緇衣巋然不動,彷彿淡墨煙水的畫卷里一點冷凝的純黑。若是有人問他在做什麼,他就回過頭,笑笑說釣螃蟹呢。這麼急的江水裏,哪裏有螃蟹可釣?不過也沒有人會去追問。圓天閣這種地方,任何一個劍客都不會去多嘴過問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閣主面前的紅人,多問了未免有謀與機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沒有多說的必要。古有姜太公釣魚,今有墨劍客釣蟹。箇中滋味,只有垂釣者自己心裏清楚。自墨溶在廬山輸給樓荻飛,圓天閣閣主歐陽覓劍便不怎麼搭理這個倒霉敗將。墨溶賦閑了大半年,就靠着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臉上的笑容倒比哪個名劍都濃郁,精氣神兒比哪個少俠都健旺。譬如極受器重的名劍袁葛,整天忙進忙出,就只苦着一張臉,倒像是沒人比他更艱難。偶然看見江邊的釣蟹翁,總要駐足嘆贊一番墨兄的風雅,末了總免不得一句「要請我吃螃蟹」。人人都如是說,沒人當真吃過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關在房裏自斟自飲,不會有別人來分他一個蟹鉗。入秋後,他的叔叔墨尋無醫生從外面回來了,偏偏要問墨溶的螃蟹。墨溶瞧着墨醫生,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依舊是笑:「我的螃蟹從早上擱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擱死了。」「嗯?」「擱死了的螃蟹,性極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說。墨醫生瞭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來這一套。我守着藥鋪子,什麼沒見過。別人怕吃了壞肚子,我卻不怕。我有房陵州來的米酒,極是甘冽,攜來與你同賞,也驅驅螃蟹的寒氣。」這種話聽在墨溶耳朵里,不免心中一動。他捲起吊線,慢條斯理道:「袁葛剛從房陵州回來,莫非是他的酒?」「是他的酒,你卻不用領他的情。」墨醫生說,「他從房陵州回來,一無所獲,只有帶些土特產打點上下。閣主氣惱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窩蜂分了。」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我也是聽唐小謝說的。」歐陽覓劍的表妹唐小謝,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從小由天下第一名醫沈瑄收養,長大后又在廬山派修習過幾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機敏,因其義父、師門和圓天閣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遊甚廣,消息靈通,深得人心,故而歐陽覓劍一力籠絡她為己所用。圓天閣上上下下,無不把她當公主寵著讓著。這樣的人物,不是墨溶輕易攀得上的。不過墨醫生曾經在君山向沈瑄問道,故而和唐小謝也有些交情。唐小謝愛酒又沒量,墨醫生有時陪她喝酒,喝完了還贈送一丸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噴噴的十分討女孩子歡心。在這圓天閣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醫生偶爾先知道了,也無非是仗着和唐小謝這點酒肉交情。「閣主最近不知為了什麼,非要尋一味草藥。但問遍各地藥局,大多從未聽說過這葯。偶爾有個把老成郎中,說那根本不是什麼草藥,而是傳說中的仙草,世間並無此物。只有問到沈先生那裏,沈先生說,此物產於鄂西山中,巫峽深處,兩百年前有人在長安東市販賣此葯,一枚金餅可換得此葯一錢,大多被宮中收去了。黃巢之亂后,此葯不復現於世間。但沈先生青年時遊歷巫峽一帶,曾遇壇城雲家的一個子弟,說他們家知道此葯的下落。「我們閣主得了這話,自然一心要去訪壇城雲家。事出機密,自然還是讓袁葛去……」墨溶聽見「壇城雲家」幾個字,忽然心有觸動,但飄飄忽忽地想不清楚,就問:「他找到草藥了嗎?」「袁大俠的運氣不太好……」「歐陽覓劍總是相信這些連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說。「敗了也就罷了,探點消息回來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轉了兩個月,根本是連壇城的邊兒都沒摸著。閣主聽他說完,當場就掀了桌子。」「難道迷路了?」「也許吧。」墨醫生道,「其實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就沒有人到過壇城,也沒有那裏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為他們早就被滅門了。」墨溶撥弄著釣竿,若有所思。「那種草叫作『懷夢草』。」「懷夢草。」墨溶念著這個奇怪的名字,歐陽覓劍尋找這種草做什麼?懷夢,懷什麼夢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覺得我能做到嗎?」墨醫生笑了笑,向前趨近一步,俯身貼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墨溶知道,他的老叔賣了半天的關子,終於要揭開謎底了。墨醫生的袖管里滑出一個淡黃色的小小紙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裏。墨溶展開一看,頓時心領神會:「叔叔竟然有去壇城的地圖?這是哪裏來的?」墨醫生含混著:「早年一個江湖上的朋友無意間留給我的。」忽然,有東西上鈎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釣竿啪的一聲飛出水面。

林樾的夢

積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還有天空中一縷鉛色的流雲。通往壇城的小路幽寂無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響。路邊老松枝葉低垂,像人在夢中沉默不語。雨後,黃昏。潮濕的空氣里,一隻蝴蝶從人偶身後懶洋洋地飛起來,搖著紅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兒就掠到女牆那邊。他忽然停下來,然後一塊瓦片在他的腳邊跌成齏粉。他有些不解,抬頭四顧。只有濕潤的灰色天空,向遠方無盡鋪展。風中,似傳來一陣輕靈的耳語。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在一個爬滿蛛網的門洞下面,他好像聽見了那個聲音。「嘻嘻,你躲在這裏做什麼呀?」身後,日光從門洞外瀉下。一個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搖曳,像一朵初開的蘭花。「林樾,林樾……」他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驟然化作塵煙。閉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繼續往前,腳步更加緩慢了。而比他的腳步更加緩慢的是時間。路邊幾個破舊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遺跡,空蕩蕩的眼窩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個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銀色的曼陀羅花。悒鬱的風聲,如歌般響起。恍若謎局,他又走回了原地。路的前面,驀然豎起了一座高樓,而當他轉身,背後也同樣被高樓隔斷。現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裏。空氣彷彿驟然間凝結,時間和重量都失去了意義。他看見路旁的一架小獨輪車忽然開始輕盈飛舞,繞着他的頭頂轉了一圈,越來越多。無數架巨大的獨輪車圍作一團,從四面八方削過來。車輪如利刀一樣,劈出陣陣冷風。他並不出手,凝神聽着風的方向,步履輕快地躲閃著。那些巨輪在他的長發間擦過,互相撞擊著,迸出些星火,卻絲毫沒有毀壞,帶着隱約的號叫又向他撲過來。竟然這麼厲害?他想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著那些輪子慢慢結集。於是他雙手合十。輪子全都停住了,頃刻間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樣。他落回天井中,空氣又開始慢慢地流轉。一隻珍珠紅的蝴蝶嘆息著,悠閑地飛過頭頂。兩枚金針從他的袖中飛向兩旁,於是幻影中的高樓就溶解在黃昏的霧氣里。這一剎那,一道凌厲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他只得微嘆一聲——當金光插過鬢邊的那一刻。身後破屋的板壁上,一隻蜘蛛被釘死了,青色血液順着金針緩緩滴下。

外面是一條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橋,竹橋的那邊是開滿野花的山坡,石階順山而上,蜿蜒不盡。他有些惘然,壇城究竟在哪裏呢?為什麼記憶中如此清晰的地方,變成了一個謎局?回頭一看,是一張空白的臉。三炷香之後,壇城終於來到他面前。雨後的黃昏,暮色如血。他仰頭去看,在夕陽下面,這百年老屋越發顯得巨大而沉悶。那些積滿了灰塵蛛網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隱隱地掠過一些幽微的什麼、如輕風絮語般的什麼,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時候,卻又什麼都發現不了。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地上的血色並不只是殘陽的鏡像,因為壇城下面還倒著一地的屍首,頸脖斷處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體,滲入被血滲透的泥地里。屍首堆中,峭立着一個血紅的背影。他不由得站住了腳。紅衣人的手裏還有最後一個犧牲者,一把銀色小刀輕巧地掠過那個人的喉頸。血液飄到半空,然後如漫天花雨般紛紛灑落。那一刻,他覺出了一絲噁心,甚至說是恐懼。他眼前這個紅衣人的背影,給他一種特別異樣的感受。天空緋紅,紅衣人伸出兩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殘血,然後把手指放到唇邊,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來。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喉音。紅衣人聽見了,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躲在陰影處的他。他呆了呆。沒有來得及摸到自己的劍,兩根薄而銳利的手指已經貼在他的頸上,如兩隻冰冷的蟲豸。他彷彿聽見那把銀色的小刀在他頸后輕輕劃破皮膚的聲音。而捉着他的那隻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麼會?這時他可以貼近著觀察那人的臉了。貼得如此近,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細細端詳他。看上去,那人輕得像一張宣紙,身形衣衫只是淡淡的血色在紙上渲染的潦草筆畫。一張雪白冰冷的臉,似乎是透明的,還有——兩隻碩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統統滌盡,剩下一個空蕩蕩毫無意義的夢。——是她?怎麼會是她?他渾身戰慄,一分一毫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他不敢看那人,卻無法閉上眼。後來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壇城舊主當墨溶匆匆趕到壇城下,已是暮色低垂。房陵州離江鄉數百里之遙,深處鄂西僻遠之地。古書云,其山勢「縱橫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漢建郡以來,就因其地勢險峻、荒僻閉塞而成為傳統的流放之地。古往今來,遷客商旅雖不絕於道,卻從未有人能說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間有多少林,林邊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實在是因為地形過於神秘,有如迷宮。「萬山四塞,歷覽不能窮其奧,載籍莫能詳其形。」林中深處更有巨猿出沒,行止縹緲無定,動輒劫殺商旅、挾持婦人,聞者莫不心驚。這深邃的莽林卻盛產名貴藥材。房陵州深山裏多有採藥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間發現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靈芝、山參,只是房陵州採藥人背簍里的普通貨物。最好的靈芝只長在懸崖絕壁上,飛鳥不度,猿猱難攀,而採藥人卻能把絕壁當作平地,攀登飛舞,望之如洞中仙人。這種技藝令武林中最厲害的輕功行家都喟嘆不如。而壇城雲氏,就是這採藥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戶。雲家住地在深山最深處,有四件奇葯是只有雲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葉一枝花、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傳到雲殘祖父這一代,雲家早已不只是採藥賣葯的營生。以身涉險換得珍貴藥材,也不過被夷陵城的藥商或是醫家們賤價收去,採藥人始終生活清貧,尚不如江鄉的農人。雲殘的父親有幸讀過幾日書,頭腦又好,便問一個遊方的郎中收了幾本不全的《本草》《內經》自學起來。俟稍有小成,即懸壺問世,一邊賣葯,一邊給人看病。郎中自賣自葯,當然比從前貴上好幾倍——所幸他的葯真有良效。而這手中獨有好葯的郎中,又比別人更能招攬病人。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雙收。幾十年經營下來,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蓋過了洞庭沈氏。匆匆爬上最後一個山頭,遠望紅日已經跌入遠方不知哪一個深谷之中。東方的半邊天漫過一片水樣的深藍,鑲幾片紅雲。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間的山霧輕籠,看不清格局,彷彿規模不小。其間似乎有熒熒光亮,像燈燭又閃爍不定,像螢火又更明亮些,也許只是屋瓦上一點晚霞的反光罷了。墨溶摸出地圖,對着山形地勢看了又看,橫豎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說。這片莊院圍牆很高,暮色里幾乎看不到邊際。大門緊閉,階上苔痕濃綠,狗尾草在夜風中悄然搖曳,風聲蕭疏,渺無燈火,令人懷疑這裏到底還有沒有人居住。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確信這裏確實不同尋常——腳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他低頭一看,慌忙把腳挪開,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種詭異的紅色。慢慢蹲下去看,就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和腐爛氣息,差點兒沒嘔出來。抬頭四顧,這紅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個個小池,半凝固着結痂。哪來這麼多血?墨溶的腦子裏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不是不害怕的。盯着壇城的大門,慢慢後退,然後又停下。如果這時離開,他就前功盡棄,什麼也得不到了。他深吸一口氣,試着叩響門環。大門紋絲不動。這時他才注意到,兩扇門的銅皮都銹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沒有打開過?他看看自己的手,摸過門環之後,手心儘是鐵鏽的紅色,腥得嗆人。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門打開了。隨着那吱呀一聲,他幾乎覺得有一股散發着霉味的陰風從裏面刮出。「誰在外面?」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圓天閣墨溶,求見壇城莊主。」門開了。那是一個穿青的老蒼頭,一張臉像風乾了的橘子皮。「圓天閣,可有憑證?」「歐陽閣主的魚符為證。」老蒼頭看了看那塊小小的青玉魚符,點頭道:「久仰歐陽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與圓天閣素無來往。敢問郎君前來,有何貴幹?」「卻是來求葯的。」 老蒼頭說:「我家莊主年事已高,這些年閉門修身養性,早不做這門生意了,恐怕要讓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擾尊上,確實慚愧。但據洞庭沈神醫說,天下之大,除壇城雲氏再無此葯。故不得不覥顏相求。」聽見「沈神醫」三個字,老僕躊躇了一下。墨溶一看有戲,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煩,只需求得懷夢草,聽憑……」「懷夢草」三字剛出,那老蒼頭神色大變,再不等墨溶說完,哐的一聲關上了門。墨溶略吃一驚。他家果然有這草藥。只是瞧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來。待要再敲門,卻又退了幾步,琢磨著索性翻牆而入。看這門前道路荒涼,老僕形容猥瑣,只怕這雲家早已敗落,也沒什麼得力下人,硬闖又何妨?一顆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鰍脊上,在磚瓦間閃閃爍爍,牆內似乎傳來一聲嘆息。正要走開時,聽得吱呀一聲,那扇小門又開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來,朝他勾了勾。墨溶也不猶豫,一低頭閃身鑽入了這座巨大的宅院。背後咔嗒一聲,門鎖上了。

壇城果然很老了。老僕在前面領路,說請示過雲莊主,莊主說,想見一見歐陽家的人,草藥的事情……也是可以談的。「壇城冷落已久,路都沒了,想來郎君一路找得辛苦。」「還好,閣主吩咐下來,不敢辱使命。」「敝姓章,立早章,乃是莊主身邊的長隨。」他們穿過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廣廈大宅子,卻因為年久失修,積滿了灰塵和蒼苔,絲毫看不出雕樑畫棟原來的光彩。只是些朽爛的窗欞而已,連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疊疊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發着死亡的憂鬱。墨溶本以為花廳並不遠。他跟着老蒼頭走了很久,穿過了一進又一進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樣的幽暗陰冷,草木蓬鬆,蒙了一層黏滯的夜色,令他無從判斷是走到了哪裏。他覺得,這些屋子裏沒有人氣,也許根本沒有住人。這時節,整個壇城悄無聲息,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單調的、濕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輕,很遺憾自己的腳步聲遺失了似的。有那麼一兩回,他覺得,遺落了腳步聲的後面,似乎有一雙,不,是兩雙混沌細小的眼睛在注視他的背影。然而當他裝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裏卻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屋檐下一兩莖碧綠的草葉在風中顫抖。所謂的花廳,不過是一間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圍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後花園。把新客接到後花園,倒也稀奇,不知這古怪的雲家莊主在玩什麼花樣。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兒,一團溫柔熱辣。花廳上爬著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層層的。時值暮春,這植物卻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確認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長了怕有幾十年才如此,卻再也開不了花了。等了許久,才見老蒼頭過來,挑了一隻黃紙燈籠,說雲莊主請墨郎過去敘話。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蒼頭卻說不忙,從袖子裏摸出一條黑綢子來:「實在對不住。我家莊主清修多年,本來是從不讓外人打擾的。」墨溶很識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覺出老蒼頭吹了燈籠,然後牽了他,摸黑繞了很遠很遠,又似乎爬進了地底下。等他終於拉掉了眼罩,看見自己在一間類似於書房的屋子裏,桌上點了蠟燭。昏黃的燈光下,藤椅里坐着一個老人。墨溶不及細想,連忙俯身下拜:「見過雲翁。」半晌,並沒有回答。不知怎的,一種刺骨的寒意襲上身來。墨溶悄悄抬起眼睛,發現雲殘坐在那裏,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殭屍,連動都不會動一下。「請墨郎坐下。」墨溶再次打了個寒戰。老蒼頭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淡無奇,可是那一剎,墨溶幾乎有種想要當場逃遁的衝動。老蒼頭輕咳了一聲:「莊主請墨郎坐下。」墨溶一驚,才發現自己果然還站着呢,於是揀了一個光線不太亮的位置坐了。雲殘依舊獃獃不動,朽爛樹皮一樣的臉跟他身上油亮的舊衣形成了鮮明對照,一雙混濁的眼睛倒是毫不鬆懈地凸在外面。因為光線暗的緣故,瞳孔散得極大,一道道血絲像蛛網一樣散佈開。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時候,那對眼睛忽然骨碌轉了一下。墨溶倒抽一口冷氣。「莊主想問問,」老蒼頭慢條斯理的聲音再度響起,「墨郎所求為何?」「我家歐陽公子尋懷夢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實無他意。」墨溶道。「你可知道這懷夢草是做什麼的?」「漢朝《洞冥記》中記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夢。昔年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東方朔遂獻夢草一枝,漢武帝懷之入眠,果然夢見了李夫人,因賜名懷夢草。」墨溶其實不大讀書,不過這幾句話,墨醫生早就交代過,此時背誦,卻也不難,「歐陽君也有一段心思,說出來未免英雄氣短。只是我們做兄弟的,為他赴湯蹈火也不辭。還望莊主成全。」老蒼頭又看看雲翁,然後沖墨溶點點頭,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壇城的情況對墨郎講講。」墨溶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我可以和雲翁直接談嗎?」老蒼頭露出一個類似於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雲殘。雲殘似乎閉了一下眼睛。墨溶忽然想到,為什麼雲殘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呢?「不能夠的。」老蒼頭用一種微嘆的語氣說,「十年前,莊主偶染奇疾,全身各處都僵硬了,也不能說話,就只能動動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這眼睛的轉動里表示出來。」墨溶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表達。「我跟了莊主這麼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個十之七八。猜不出來,我就會問莊主,莊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連着眨兩下眼睛,表示反對。這樣就不會出差錯了。」「這——」墨溶忽然看見,雲殘的眼珠子又鼓了出來。老蒼頭慌忙道:「莊主恕罪,某多言了。這些事情,原不足為外人道。」雲殘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兩下。蒼頭愣了愣:「其實告訴墨郎也是有必要的。萬一有什麼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莊主請教。」依然眨了兩下。老蒼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是了,知道這種方法的,壇城不過雲娘子和我兩個,當慎重使用。告訴墨郎的時候,要強調這些。」雲殘終於鄭重地閉了一下眼。「那麼,由我來向墨郎交代吧。」雲殘又閉了一下眼睛。老蒼頭就在這種無聲的命令下,開始了娓娓講述。「莊主坐在這張椅子上,已經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場大火,毀了整個壇城,毀了這個曾經名震江湖的醫藥世家。誰放的火、起因為何,直到今天也說不清……當年壇城雲家人丁興旺,一場大火之後,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雲莊主,皆受重傷,在一間未倒的房屋暫且熬著。過了幾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來了。莊主只有這一個女兒,本以為已經遇難,既然見她無恙,莊主不勝歡喜。孰料經此一難,小娘子性情大變,出手就打斷了莊主的腿,將他拘在這地牢裏,只着我老頭兒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壇城之主,重新買了僕役、招了守衛,將這地方鐵桶般地把守起來。當時的她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卻有如此心腸,實在令人膽寒。「如今有劍客上門,我家莊主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實對墨郎講,懷夢草我家確有,但旁人無法拿到,其中有大關節,只有我家莊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費心,將我家莊主救出苦海,到時自當將懷夢草奉上。」墨溶看着椅子上癱瘓如泥的雲殘,說:「不知府中防衛如何,如無絕頂高手護衛,憑我一己之力,將莊主帶走也不難。」「壇城不比當年,沒幾個像樣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邊幾個家丁,皆不足道。」老蒼頭搖搖頭。墨溶狐疑道:「那……何謂救出苦海,請明示。」「除掉逆女。」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親父殺女這種荒誕事情。不知雲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為了懷夢草,先應承下來再說。「娘子叫雲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見了她,再相機行事吧。」

林樾的夢一抹暗藍在眼前一晃。他睜開眼,正撞見一雙眼睛湊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滿溢出來。他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你是誰?」「先告訴我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我——怎麼進來?」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記憶只到他走到壇城之下就斷掉了。後面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似乎遇見了生命危險。「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攤在地上,怎麼叫也叫不醒。」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那藍衣女童看起來不過七八歲,一團孩子氣,捂著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我撿到你的時候,你躺在地上動都不動一下——這不是送上門的現成花肥嗎?」他連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雲蕤吧?」聽見這兩個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說:「好哇!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她猛地往後一飄,攀在窗欞上。白日有風,格子窗半開着,日光滾滾襲來。飛起的藍裙下,似乎是空的,並沒有腿腳。他驚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似乎蒙了很久,才漸漸聽清對方的話:「……你叫什麼?」「林樾。」他脫口而出。「你到壇城來做什麼?」「呃……」「你是雲殘請來的?」「不是。」「不是他請的,你怎麼會來這裏,哼!」女童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你會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他不能說實話,「自己學的。」這個謊撒得實在不高明,他說完就後悔,倒不如跟她講自己不會武技。不過,那個女童聽見這話似乎有些懼怕,抓緊了窗格子,又高聲說:「你到底來做什麼的,不說清楚,你馬上就會變成花肥了哦。」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來找雲蕤的,如果你認識她……」「我不會帶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說,「你們這些外面來的,都是壞人!」「我不是壞人。」他分辯著,「我是來救她——我們以前認識的。」像風箏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體倏忽飄出窗外。他撲過去想要抓住她,淡藍色的衣角從手指間穿過。展眼看去,窗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荒原夢旅來的那一晚,墨溶見過雲殘之後,被老蒼頭帶去拜見雲娘子,只說是圓天閣來求葯的,卻把「懷夢草」先掩過不提。那麼晚了,自然是沒見到,只出來個小童,傳話安排客人住下。到第二日,除一個僕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並不見雲娘子那邊有人出來招呼。聽命於雲殘的那個老蒼頭,也沒再出現。墨溶不敢隨意走動,窺視着這座壇城,與那晚看見的並無差別。房屋雖廣,卻年久失修。大白日裏不見人走動,確是家道破敗的樣子。只這樣破落的家族,不知現在做什麼營生。既然根本沒有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雲殘和那個老蒼頭想要離開,應不是難事,何以還能被雲娘子拘禁?裏面必有蹊蹺。雖然白日昭昭,他幾乎懷疑那天晚上見到的雲殘主僕,是活人……還是鬼。第三天,終於收到了雲娘子的邀請。那時他正在房中磨劍,一個小童過來說:「雲娘子要出門,去的地方有點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墨溶打點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這樣的邀請倒也別緻,原以為就此可以見到雲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車,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後面,似乎並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轉眼看見一個小鬟侍立車邊,捧着手巾拂塵,兩隻眼睛骨碌碌轉着。發現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驚慌,扔給他一個莫測的笑。隨風飄的九子鈴鐺,在油壁香車的四周脈脈低語,彷彿萬千梵音。「啟程吧。」小鬟說。沒有人說要到哪裏去。壇城的後門通往後山上。城外瀰漫着一種清晨的冰冷,濕寒之氣如膏藥一樣貼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膩膩的青苔在腳下溜過。這路面沒有實感,彷彿踩在水上。然而鋪滿樹林間隙的腐朽落葉,又在腳下發出有節奏的噗噗聲——這也是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不同尋常的感覺使墨溶本能地緊張起來。他知道雲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據他這幾日所見,壇城裏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蒼頭下至小雜役,無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獨雲蕤身邊這個小鬟是個剔透的女孩子。主僕二人,彷彿是灰暗塵埃里開出來的雙生花。但是,這香車邊上隨侍的男僕,一個個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繞着盤曲山路,他們攀到了山頂。墨溶有些意外地發現,山頂是一片荒原。荒原上生滿某種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蕭疏的黃,一直沒到膝下。露水冰涼,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兒上。走了這麼久,天色卻還未大亮,越來越濃重的寒霧在草葉上緩緩爬行。空地上有一間不小的宅院。遠遠望去頗為氣派,像是大戶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測的濁氣。「你看見了嗎?」過了很久,墨溶才意識到這是雲蕤在對他說話。第一次聽見她說話。潛意識裏,他覺得雲蕤的聲音應該是尖銳的,清冷如寒山流澗一般的。沒想到並非如此。「你看見什麼了?」她的聲音是啞的,甚至帶有沉暗色彩,猶如流水底部停滯不前的泥沙,有一種暗藏魅惑的細膩質感。很久以後,墨溶才對自己承認,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渦牢牢吸附了。「一個宅子。」墨溶平靜地說。「那裏,從前住了個女醫生。」她說,「不過十年前,那個醫生就已經走了。房子現在是空的。」「醫生?」「嗯。那個醫生啊,醫術非常高明。我們壇城也有醫道的傳統,但是碰上疑難病症,還得麻煩她。有些稀奇的草藥,我們不知來歷,也還得去問她。」「那位醫生必是高人,卻不知姓甚名誰,是何來歷?」墨溶問。雲娘子並不回答,只是往下說:「你們圓天閣來問葯,我不好說不給,只是你也親見,我們雲家早就不成了。故帶你來她這裏尋葯。」「可是,她不是已經走了嗎?」「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藥材,你只要進去,把你想要的東西拿出來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沒人攔着你。」墨溶躊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雲娘子在簾幕後面,似乎冷笑了一聲:「我說使得,就使得。」墨溶愈覺古怪:「你——不一起過去?」「我不去。」「為什麼?」「因為……我很害怕嘛。」他聽見她輕輕地笑着,嗓音忽然變得輕薄起來,像一把利刀。那房子一定是個危險的所在,但他毫不猶豫地分開草叢。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個女人身邊了,她簡直令他周身寒冷。年久失修,宅子的門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煙。門口的一對石獅子少了一隻,另一隻雖然勉強立着,左前足卻也已經跛了。門是虛掩著的,墨溶一手把著劍,一手推開門,跨入院中。庭院中和外面一樣,生滿了開白花的野草。穿過荒蕪的庭院,正廳卻有些意外的整潔。太師椅磨得精光鋥亮,彷彿坐在上面的人剛剛離去。圍屏雕刻着琴棋書畫,象牙舊了,溫潤地泛著微黃。條案上的梅樁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樁後面有一塊湖石,湖石後面有一個月牙形的小洞。不知為什麼,墨溶看着這月牙形的洞,就覺得裏面是能夠冒出點雲霧來的。正廳後面還有一進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緻宜人,一樹白木蘭花正獨自搖落。墨溶駭然,他看見小院中央有一個蓮花形的石雕魚池,池中一群鮮紅的錦鯉兀自活潑。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錦鯉,心中古怪不已:如果這真是空宅,什麼人在餵養錦鯉、侍弄花木?正琢磨著,忽見水中映出自己的臉,竟然是空白的!他大喊一聲,跳開好幾步遠。這時,似乎被他的喊聲驚嚇,有什麼東西呼地飛了過去。墨溶猛然抬頭,只看見對面二樓的窗口上,飛過一個淺緋色的影子。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覺背後有人走近。他猶豫着要不要回頭看,結果聽到一聲輕笑。是雲娘子車旁的那個小鬟。「磨蹭什麼,還不快找你的葯。」小鬟笑道,「別讓小娘子等急了。」「這宅子裏的藥房在哪裏?」「在哪裏,這個啊,反正不在魚缸里……總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自己去找,墨溶皺眉。這時一條紅鯉忽然跳出水面,濺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臉上被水珠兒冰了一下。這種感覺,忽然讓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識深處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險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腦袋去張望。這時就彷彿有什麼東西牽扯着他的腳步,他徑直朝着二層小樓走去。掛鎖一碰就開了。房間里只有一張書桌,硯台里的墨汁尚未乾透。他已經習慣於這種非現實的場景了。書桌後面有一道樓梯,樓梯上隱隱留有金蓮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樓板發出悠長的吱吱聲。樓上光線很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是一間還算華美的閨房。光線晃來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鏡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為什麼,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鏡子。屋檐下一個破舊的風鈴,風鈴的耳語在水洗過的日光中顯得柔和而寧靜。下樓梯的時候聞到一縷葯香,就好像有人告訴了他一樣,他忽然省悟到樓下是秘密的藥材庫房。不錯,書桌對面的牆上有道不太顯眼的暗門。門——當然是也沒上鎖的,墨溶推門進去,那種熟悉的葯香撲面而來。裏面是滿滿一池殷紅的鮮血,水面上漂浮着一個個幼小的人形,他們都沒有臉孔。「啊——啊——」意識彷彿在瞬間崩潰,他發出獸一樣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來,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濕漉漉的腳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搖搖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小溶!」忽然聽見有人這麼叫他,遙遠清晰的聲音。是誰?一個夭紅的影子瞬間到了眼前。「快過來,」萬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隻手。墨溶猶豫着,他看見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紅袖,其上綉了一朵妖媚無比的紅牡丹。「快——」女人不由分說地拽過他的衣領,拉着他沖了出去。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臉。耳旁轟然一聲——是這鬼樓倒了嗎?他又看見那金魚池的水面,立刻閉上了眼睛。「看着它!」女人威嚴的聲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他竟然乖乖地服從了那個女人的命令。水中的自己,還是沒有臉,只有一片意味深長的空白。「跳進去!」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背後的世界彷彿在坍塌,只剩下這魚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於是他墜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識。

林樾的夢

「這藤蘿餅好吃嗎?」「好吃,真香啊。」「還想吃嗎?」「還想。可是,我知道……沒有了,唉……」「我這裏還有半個。」「不要啦,你還沒吃呢。」小男孩咽著口水,推開小女孩手裏香噴噴的糕點。「沒關係,我都咬了幾口了。」「我不要,真的。」「唉,白公就做了兩個,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讓我碰。若是兩個都偷出來,他肯定會發現。偷一個,他大概發現不了吧。」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覺得女孩的邏輯實在太冒險:「要是發現了呢?」小女孩撇了撇嘴:「發現又怎樣啊,餅都吃完了,還能吐出來?林樾你真是個膽小鬼。」小男孩白皙的臉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紅暈。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駁什麼。小女孩把手裏的半個藤蘿餅掰成了兩塊,一塊給小男孩,一塊塞進自己嘴裏。「雲蕤……」「哎?」「剩下半個,我給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個幾乎破成粉末的藤蘿餅裹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找他出來玩兒。」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還聽見魯公公說,碧眼被他的娘親關在家裏讀書,不讓出來玩兒。等下次再有機會見面,這藤蘿餅早就壞掉發霉了。再說,碧眼那個傢伙……哼,我才不要給他呢。」「為什麼?」小女孩使勁兒轉着一雙大眼睛,小小年紀,卻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說又不忍說的話。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們的藤蘿餅。」「可是……」小男孩瞪着手裏的藤蘿餅,「可是那天……碧眼說過,叫我們不要忘了他的。有什麼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發誓不會忘了我們。」小男孩彷彿被自己的話語噎住了,說完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聲。小女孩也不抬頭。藤蘿花開得正艷。正午的日光透過密密羅織的藤蘿架,灑下淡紫色的星星斑點,在這兩個小孩的密語之間營造出一種夢境的意味。這個密不透風的角落裏,藤花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氣息。藤蘿餅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盡(不刪)之後,他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過氣,心想雲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該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態就像冷眼看着一個溺水的人。然而當他鼓起勇氣去看她的眼睛,發現她也顯露出一種近乎溺斃的神態。於是他放心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眼神。那一年,他們才不過九歲。「不要忘了他……」過了良久,才聽見那個名叫雲蕤的小女孩發出一聲微嘆,她的聲音很遠,「不要忘了留給他的藤蘿餅……」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這種天籟一樣的哀傷所迷惑。她說:「可是,怎麼可能呢?很快,我們就會什麼都不記得了啊。」小男孩抬起頭,陽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開得真美,像孩子的夢。可是,到明年……連這紫藤花也未必還活着。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千萬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萬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輕浮的,吻向他的前額。濃郁香氣中,所有的景色漸漸化為混沌,支離破碎,四周只有花朵們翻動的嘴唇——它們在說什麼?「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自他從血海中蘇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確信這裏就是幼時居住過的壇城,只是已經變成一座空宅。磚石上爬滿了青苔,巷陌間飄浮着薄霧,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獨地跳躍着,亦真亦幻,如夢如煙。他走遍了每一個角落。除了最初那個詭異的女童,他沒有遇見一個人,也沒有任何發現。這麼多年之後回到壇城,他才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下山之前,師父對他講過佛經,壇城是佛經中的幻境。但他並不學佛,不能參透其中的意義。而現實中的這個壇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廢墟中穿梭,幼年時代的一些記憶慢慢打開,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層輕紗霧幛。「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經全部告訴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尋找。」然而,雲蕤離他咫尺,他卻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輕紗霧幛上滑動、逡巡,不知道應該在何處捅破它。他現在應該做什麼呢?似乎有人在偷窺他,一直都是。指尖輕壓,窗紙發出細微的脆裂聲。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過。「雲蕤!」他追了出去,「雲蕤!」院子裏陽光如洗。有一個雜役路過,瞪了他一眼。他駭然噤聲。難道只是一隻黑貓?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棲身的小屋裏。剛才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陰暗角落裏,自己的鋪板上。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就被一雙鐵硬的臂膀死死壓住了。「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何門何派?」那個男子連珠炮似的發問,強烈的氣息撲到他臉上,散發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覺得難受,扭過脖子,避開這男子咄咄逼人的氣勢。「快說,你又不是啞巴!」對方狠狠掰過他的臉,就差給他一巴掌了。他沒有聽懂那人的話,卻一個翻身就把他彈開。那人被他強勁的力道駭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對方狠狠地反壓在身下。「好厲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他回敬了一個冷笑:「報上你的名字來。」墨溶優雅地躺着,微笑不語。此時兩人逼得極近,他的睫毛幾乎掃到對手的臉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欄上看古井深處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異的色澤——他猛然扭過頭,怎麼會這樣?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對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見五指,卻森森然泛出一股綠意。他想他是看錯了,可是越看越綠——叢林一樣無邊的綠,向他的世界席捲而來。他驚慌失措,雖然手還沒有鬆開,可是心卻已經鬆開了。對方顯然能夠察覺到他的鬆懈,但也沒有動,等着他。兩人就這麼對峙著,保持一種奇怪的姿勢。「碧眼……哥哥。」時隔七年,時間的灰燼沙啞了多少聲音,但他還是儘力叫出了這個名字。墨溶顯然被迷惑住:「你是誰?」「我是林樾。」「林樾是誰?」「你不知道林樾是誰嗎?」「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不懂?」「碧眼又是什麼?」「原來你真的忘記了。」他頹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白霧游移,日光繽紛,壇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宮闕。墨溶靠在窗前,背對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長到了齊腰高,一朵殘存的龍膽花綻放出觸目的深紫色。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這個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你見過雲蕤了嗎?」林樾有些虛脫,兩條腿掛在木板床邊兒上,茫然地晃着。「見過了。」從頭到尾墨溶只聽見小轎里奇怪的人聲,不過這也算見過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殺我,這個女人不簡單。」「不是那樣的,」林樾爭辯著,「她應該還記得你,怎會殺你呢?」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瘋子嗎?」聽見這話,林樾有些難過,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難道我們以前真的認識?」「當然了。九歲的時候,你、我還有雲蕤,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別開玩笑了,」墨溶不耐煩道,「九歲?我大概在叔叔的藥房裏偷枸杞吃呢。」「我說的是真的,碧眼哥哥。」「你為什麼總是叫我碧眼?」「因為這是你的小名。」「我哪有這種小名?跟女人一樣。」林樾有點想笑:「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誰說的?」墨溶憤憤,「我明明是一雙黑眼睛。」林樾從枕邊抓起一面小銅鏡,遞給墨溶,誠懇道:「你大概是長大以後變黑了,可是眼睛深處,還是有一點點綠的,不信你仔細看看。」墨溶將信將疑接過來,隨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我還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說八道。」林樾坐在床邊,垂著頭,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的敵意,只顧自己幽幽地說着:「你姓墨,可是我們叫你碧眼哥哥,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在陽光下看,就像兩塊翡翠。你的家在壇城外面,不過你的母親經常領着你到壇城來做客。那時你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裏。」林樾是在認真向他回憶往事嗎?這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卻有一種難言的魔力。一種挫敗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頭。「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長大的。」墨溶忍不住辯解著。「哦……對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時候,我聽見你叫那位夫人為母親。雲蕤也這麼說。」「我認識雲蕤?」「是啊。那時候,壇城裏有好多孩子,我們都認識你。你常和我們玩兒在一起。你年紀最大,我們都是九歲,你已經十歲了。」「等等……你們是誰?」「我們是……」林樾的臉上浮出一抹奇異的微笑,「萬樹園的囚徒啊。」墨溶一驚。這個恬靜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閃過一絲邪氣,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墨溶不禁倒退兩步,猛然奔出門外:「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根本就是個瘋子!」墨溶跑了一陣子,直到再看不見林樾。昨天墨溶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從荒原上又回到了壇城。大約是雲蕤主僕救了他。舉目四顧,壇城忽然變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霧氣遮天蔽日,織成一張灰白色的巨網,將整個壇城容納其中。日頭未落,尚不覺冷,只覺視線迷茫不辨方向。一切看起來依然井井有條,卻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不僅老蒼頭和雲殘沒有再出現,不僅雲娘子主僕依舊隱匿行蹤,就連為數不多的那些個沉默的僕役也都消失了蹤跡。墨溶在壇城走上走下,一個人也沒有遇見,直到今天碰見這個叫林樾的少年。可是,林樾非但沒有為他解開謎底,反而令迷霧越來越濃重,他幾乎快忘記了自己的本意。林樾,是什麼來歷?他說的那些話,是真言還是亂語呢?如果是真的……那麼,他是那個碧眼哥哥?他是誰?他為什麼會到這裏來?那個身着紅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誰?壇城裏空無一人。所有的禁錮都來自詭異氣氛造成的無形壓力,讓人不敢涉足任何一個未知空間。他甚至懷疑,進入壇城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帶去見了雲殘。抑或那只是一個噩夢,抑或……他見到的是雲殘的鬼魂?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一說,本屬荒誕,就算他要相信,手裏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雲娘子肯定還在壇城裏面的某個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後,他越發相信這一切的秘密都操縱在她手裏。

林樾的夢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裏光線很明亮,四周開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張床,床上鋪着舒適的棉布被褥。床與床之間,用白色的帷幕分隔開視線。風從窗外吹進來,輕柔的白色帷幕飄飄揚揚,彷彿是夢境中的情景。房中並無一人。林樾躺在房間正中的走道上,爬起來,有點頭痛,不覺走到一扇窗前,想換一口氣。窗外綠樹成蔭,春天明媚而潮濕。他有些吃驚,揉了揉眼睛想要細看,忽然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裏呼吸。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衝到其中一張床前,一把抓開了布帘子。床上果然坐着一個小男孩。不過八九歲的孩子,長著一雙小鳥般溫柔清亮的眼睛,正無辜地瞪着他。「大哥哥……」林樾盯着這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毛骨悚然!這個……不就是幼年時代的自己嗎?「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沒有等到一個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說什麼,卻又不太敢說的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他回到了過去,而且,與從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雖然無法認出本身的成年模樣,可是他要怎麼跟「自己」對話呢?他,到底遇見了什麼?就當他是不相干的一個孩子吧:「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林樾,今天剛來。」果然。舊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復甦。孩子說剛來,那麼,這是當年,七歲的他第一次進入壇城時。那天師父牽了他來到一個奇怪的大宅院裏,求見莊主雲殘。莊主出門訪客去了。師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約定,把他留在這裏,然後獨自離開。七歲的他不能違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師父的白衫如風一樣掠過漆黑的門廊,然後融入壇城冷漠無情的夕陽中。那時他尚不知這是命運顛覆的開端。然而這樣的印象,足以成為孤獨記憶的一個冰冷開端。白衫一角延綿,鋪展,幾乎漲滿了整個童年時代。很多年後,他羞澀地跟師父提起此事,師父也只能歉然:「我只聽雲姑說萬樹園是小孩子們的極樂世界,才將你暫時託付給雲殘,還能跟着他學點東西。誰想到那麼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遊歷,也帶上你就好了。」師父舍他而去。壇城的總管把他領入那個被稱為「萬樹園」的地方。飄滿白帘子的房間里,他被指定了一張床。他獃獃地坐在那裏,等不到人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窗外傳來一陣陣的童音,彷彿是一大群孩子在念書。下意識地去聽,卻又聽不出這念的是什麼。小男孩彷彿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對面前的林樾說:「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我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進入壇城的第一日,肯定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與眾不同。然而究竟是什麼,他卻想不起來。他並沒有失去記憶,然而七歲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從回憶中完整地挖掘出來。人善於遺忘勝於記憶。如果,這是他回到了過往,那麼如果他做點什麼事情,比如帶着這個小男孩離開,追上南去的師父。那麼,今日的他就會截然不同了吧?不,這不是回到過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時間的這一段流水。這一定不是過往失去的那個世界,而是夢境。他一定是睡著了,在夢中回憶起了不愉快的往昔。那麼,自己的記憶不能補完,夢也就無法延續下去。想到此處,林樾一陣揪心。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憶當初的每一個細節,但是記憶總是在跟他捉迷藏。時間的力量如此強大,哪怕當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會忘了」的事情,到最後也成了片言隻字的啞謎。呵,為什麼要去想,他竟然是不願意從噩夢中醒來的嗎?「你是誰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問。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林樾趕快躲了起來。來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頭,命他立刻換上,然後轉身離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見林樾消失不見,不由得緊張地叫着:「大哥哥——」林樾藏在帘子後面,沒有出來。小男孩壓低聲音又喚了幾聲,仍是沒看見人。等了一會兒,才像是勉強決定不去理會那個「大哥哥」了。他捧著萬樹園的衣衫看了一會兒,又猶豫了半天,才脫下了風塵僕僕的舊衫。林樾從遠處看着,小男孩低頭,專註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從背後豎了起來,勒成一個細細的八字。忽然窗外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門開了,門外站着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書生。書生撐著門,背後鑽出一溜兒男孩女孩,都是七八歲的樣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齊齊一隊,一個個低眉順眼地從書生的胳膊底下鑽了進來。是萬樹園的孩子們散學回來了。可是一群小孩子進得門來,卻是不笑不鬧、不言不語,一個個噤若寒蟬,連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當一致的沉悶。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圓融,面容長相各個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卻好似都長了同一張臉。細細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彷彿融為茫茫的一團。因為,他們都毫無表情。童稚的小臉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絕對、絕對的空白。「今天的經文都背熟了嗎?」「背熟了。」齊齊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記住了。這樣的聲音砸在林樾的心竅上,令他為之一抖。過往的歲月撲面而來,記憶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蓮子一樣,忽然間萌芽,破土,衍生,瞬間開出令人驚異的花朵。可是,這樣的蓮花不會自己開放。這些遙遠的記憶,任誰也是無法自己開啟的。十七歲的少年,會在一瞬間記起自己七歲時的每一個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麼可能呢?到底是誰在暗示他,在誘導他?他看見的,到底是什麼?那些孩童的臉,一張一張打量過來。疑惑漸漸被強烈的激動感所壓倒了——他認得他們,認得他們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脫口而出。而那中年書生,他記得他姓章,被當年的他們呼為「章先生」。孩子們魚貫而入,一個一個坐到各自床前,低着頭,把手放在雙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這裏等著,一會兒去前面吃中飯。」孩子們齊應一聲:「是。」章先生正欲走開,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睜著一雙大眼睛瞪着眾人,顯得格格不入。「新來的?」章先生問。林樾點點頭。「還沒見過莊主?」「嗯。」章先生笑笑,走過來摸摸小林樾的頭:「不要怕,以後這裏就是你家了。」「哎。」小林樾低聲應着。他猜新夥伴們應該都在打量他,於是儘力在唇角扯出一個乖巧的微笑,同時用餘光瞟了瞟離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個好印象。可是,對方毫無反應,只是垂著頭,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小林樾疑惑地張望着,發現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顧不得害羞了,將新同伴們一個一個地打量過來。真的,沒有人理會他,彷彿他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全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雕像,彷彿他們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這是怎麼一回事?強烈的寒意從腳底湧起。「那麼,你先跟我過來。」章先生站在門口,朝小林樾招招手。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裏面,要走到門口去,必須從兩行床鋪之間穿過。他覺得他不是走在房間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條冰冷的河流。雖然誰都沒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側,那種莫測的黑暗陰冷,一點點地漫過了腳背、膝蓋、腰眼、頸脖……他拖着僵硬的腳步走了過去。「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聲,冰河沒頂,他在極度的孤立和恐懼中崩潰了,雙膝一軟,昏倒在地上。而躲在角落裏偷看的十七歲的林樾,也幾乎被這莫名的一幕擊潰。他死死掐住遮擋自己的窗帘,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章先生木然無語,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動不動,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了一會兒,一個低微而清晰的聲音從門邊傳過來:「膽小鬼。」一片僵冷中,這三個字如有魔力,撥動了十七歲少年林樾心中一處清冷的悸動。他向那邊望過去,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夾衣,梳着雙鬟,嘴角竟還斜斜地吊著一縷生動的笑意。「雲蕤。」

「正主兒出來了呢。」小意微笑道。水缸中的錦鯉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長空,每個人的臉都清清楚楚。雲娘子點頭:「看來我沒猜錯。這一個小林樾才是至關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麼都忘了。沒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煩。」「娘子的意思,」小意試探著,「這就把墨溶殺了?」「嗯。」雲娘子點頭,抓了金剛杵出門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殺墨溶,連忙提腳跟上。然而關押墨溶的那間暗房裏,一個人也沒有了。「跑了?」雲娘子驚詫。「真的呢……」小意慌慌張張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捆得那麼結實,他怎麼跑掉的,莫非有內賊?」「怎麼辦?」雲娘子惱怒了,沉下聲音呵斥着,「沒有人血,懷夢草馬上就要壞掉的,到時——」「娘子,」小意打斷了她的話,語氣里也隱然不滿起來,「這不能怪奴婢……壇城如今這個樣子,根本沒有人手啊。」雲娘子橫了她一眼。「臨時找不到墨溶,」小意輕聲道,「其實老章一直都還在……」「不能動那個老章,不然雲老頭子要跟我們拚命的。」「轎夫還剩三個。」「先用掉一個吧,救救急。」「那又管不了幾天。」「管一天是一天。」「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過娘子手裏的金剛杵。「使用」轎夫這樣的事情,雲娘子不可能親自動手的。「弄完了趕緊回到這裏來,我們一起去找那個叫墨溶的。」「是。」小意抱着金剛杵退了出去,出門時不經意地瞟了雲娘子一眼。雲娘子臉上妝容濃重,看不清什麼表情。關押墨溶的那間屋子,就像早已荒蕪的壇城裏的每一個房間一樣,簡單到了極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雖然小意認真地翻找了一會兒,但其實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這裏。雲娘子彷彿是想透一口氣,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戶邊上,推開窗扇,往外張望。「難道是老頭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這些年雲殘何曾能夠從她手裏帶走一個人呢?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雲娘子給他灌了三杯懷夢草湯,將他誘入水缸中的幻境。這三杯湯少說也能管上十天,怎會這麼快就讓他自己跑了?是懷夢草的藥力在減退嗎?還是要儘快找到母株才行。雖然墨溶已經醒轉,那個叫林樾的還在幻境中遊盪——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關鍵還在小林樾,讓他在裏面繼續走走好了,說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處。」「萬一——娘子,你可別怪我烏鴉嘴,」小意笑道,「萬一,連這個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豈不是糟了糕?」「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雲娘子冷冷道,「我早就無所謂了。」林樾的夢小林樾醒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睡在角落裏屬於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頭,看見其他的孩子都已經躺到了各自的床上,蓋着白色被單。窗外陽光明媚,他想這應該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閉了眼,發出均勻的呼吸。昏迷之前,瀰漫在這間屋子裏的恐怖感已經消退了。沒有任何旁人視線的空間里,他這才略微心安,於是靜靜躺倒,望着天花板。這時他覺得餓了,可惜,已經錯過了午飯。飢餓的感覺一旦從恐懼後面探出腦袋來,就會肆無忌憚,愈演愈烈。可是他沒有那個膽子起來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彷彿有人在密語。本已平靜的心,一下子又抽緊了。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聽,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豎起了耳朵。是他們在密語,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個。話語聲十分低沉,但卻沒有上午那種氛圍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鄭重地商量着什麼。但聽不清具體內容。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撐了起來,一抬頭,正好撞見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他又吃了一驚,嚇得呆在那裏。他看見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和他年紀相若的小女孩。不過這女孩並沒有躺在某一張床位上,卻是悠悠地坐在正對着小林樾的一個窗台上晃着兩條腿。窗枱下那個鋪位上竟然圍坐了三個男孩子,彷彿熱切地擁著一個首領。此時他們停下了議論,一齊看着小林樾,頗為嚴肅的模樣。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們那張床鋪上的枕頭,又看了小林樾一眼。小林樾立刻翻開自己的枕頭,下面藏着一個油紙包,包裏面是三隻尚且溫熱的素餡饅頭。飢餓的他顧不得那麼多,立刻往嘴裏塞了一隻。女孩見狀,粲然一笑,她背後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陽光,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溫暖。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淚,他張了張嘴,要說些什麼。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布鞋的腳步聲。只在一眨眼間,三個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鋪位,彷彿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樣。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饅頭一股腦塞入嘴裏。再抬頭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經消失了。雲蕤沿着壇城的小巷一路跑去,並未留意到身後跟隨的眼睛。十七歲的林樾獨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搖曳的背影,過往的歲月真切地擺在眼前——然而哀傷失落中,這場景變得如此恍惚,他動蕩的心情已經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對梳得細細的辮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處漸漸消融。時年七歲的雲蕤和七歲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見,日光如雪,銳利地劃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明明早就模糊了的遠年舊事,是誰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這一切?七歲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這遮天雲霧之中嗎?

水面上蕩漾著天光雲影。雲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鏡像。十七歲的林樾踉蹌而行,顯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樣,令雲娘子有些擔心。小意回來了,說轎夫已經殺死。雲娘子點點頭,領了她出去,說一定要把墨溶抓出來。「那個人怎麼辦?」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讓他慢慢找。」雲娘子懶懶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就殺掉他。」

現實中的重逢墨溶躲在房樑上,蘆草編成的幃蓋遮擋了他。通過小小的縫隙,他能夠看見雲娘子影影綽綽的樣子,並且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雲娘子和小意的對白。他感到驚詫,不過仔細盤算下,又有些寬慰。倘若雲娘子是個足夠有經驗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來這個雲娘子確實只懂得殺人而已。主僕二人出去之後,墨溶輕巧地從房樑上下來。他還記得夢境中的情形,那個迷失的少年林樾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其中也許有解開壇城秘密的鑰匙。他得把林樾找出來喚醒,好好盤問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僕二人早晚會用金剛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實的壇城並不像夢境裏那麼容易迷路,也並沒有太多礙手礙腳的僕人,所以找一個被關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難。很快,他就在一間小柴房裏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林樾就像一個睏倦不堪卻被人從夢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發現周遭的改變,就被一隻鐵鉗一樣的手拖入了現實。當他看清了墨溶那張緊繃的臉,不由得手腕一滑,靈巧地脫出了對方的控制,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對他剖白,不料林樾卻先悟了過來:「碧眼哥哥,你……」墨溶愣了愣。夢中曾出現的這個稱呼再次喚起他的疑慮:林樾不像是說謊的人,而雲娘子所言也當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你不承認也沒用,我看出來了。」墨溶一字一句道,「這壇城裏應該幾乎沒有人了。莊主還在,不過我不知道他藏在什麼地方,估計他不敢出來。能動手的人就剩我、雲蕤主僕,還有就是你。雲蕤主僕兩人不是好東西,我得和她們斗一場,你得幫我。」林樾一臉茫然:「為什麼我就應該幫你?」墨溶實在忍不住了,教訓道:「出來走江湖,就該懂規矩。我是圓天閣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們兩家雖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這壇城從來就是個旁門左道的地方,何況這雲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現在是個什麼角色,我們都不明白。我奉圓天閣主之命來壇城找草藥。現在事情麻煩了,我們倆要齊心合力才能走出去。」林樾慢慢地說:「我知道圓天閣,可那和我沒關係。」墨溶閉了閉眼:「你看不起圓天閣也好,她殺了我,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你。她是個心如蛇蠍的女人。」忽然,林樾臉上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我一點都不意外呢。」墨溶駭然。「我千里迢迢來找她,當然想看到她平安喜樂。可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十年,她當真變得殺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語氣中徹骨的悲涼是墨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你到底在說什麼?」「那都是早已註定的啊。」註定了什麼?記憶的無力感再次襲擊了墨溶。彷彿真有什麼東西早已註定,他卻找不到這句話的源頭,只是茫然追問:「為什麼?為什麼是註定的?」林樾搖搖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名字。你說我早年的經歷有古怪,我卻什麼也不記得。你來告訴我,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都忘了。」一邊說他一邊竟有些惶恐。八九歲時的記憶,真的有些刻板蒼白。假如說,幼年時代的事情總不可能記憶完全,可為什麼記得的事情也透著一種虛構的氣象?林樾抬起頭,看着那雙滲透著隱約綠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還記得《曼陀羅經》嗎?」《曼陀羅經》?墨溶心中一震。「如是諸佛,各個安里無量眾生於佛正道。一一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為十方說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億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黃朱紫,光色赫然,煒燁煥爛,明曜日月。又眾寶蓮華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其華光明無量種色……」這就是《曼陀羅經》?聽起來,跟他在寺廟裏聽到的佛經沒有什麼不同。「是的,你當然不記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語,「你不是萬樹園的孩子,你只是聽見我們念過,即使當年印象深刻,現在也該忘得差不多了。」若在以前,墨溶聽見林樾這種說法,定然認為他又在夢囈了。然而此時,墨溶卻明白,他說的也許是真的。「這段經文很長,一遍念下來,要花費一個多時辰。不過我們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復一日,即使是如此複雜的經文,最後也是人人倒背如流。「碧眼哥哥,其實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有家的。然而我們卻是無父無母的孩子,被雲莊主收留教養。雲莊主有錢,有學問,又是個居士善人。我們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齋念佛。「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回到師父身邊了,過往的記憶漸漸變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時間過了多久,這一篇經文我還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就是你剛才背誦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見他繼續,不得不提示他一聲。「不過,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不記得這個東西,就像你一樣。永遠不記得。」林樾說,「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後要聽雲莊主和章先生講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覺得好玩,次數多了,就感到無聊。再後來,佛經都背下來了,甚至雲莊主的那些講解也都能夠一字一句地銘記在心,然而念經——講課這種相同的事情,還是天天在重複。我們有的人就害怕起來。」「為什麼?」林樾盯住慘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語聲依然浸透着絲絲恐怖:「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的記憶漸漸地消失了!」墨溶不解:「你們不是都能夠把這個經文倒背如流嗎,為什麼又說記憶消失了?」林樾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記憶,指的不是經文,而是我們這些萬樹園的孩子各自的回憶。這東西一遍遍背下來,最後就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們各自的記憶。或者,可以打這樣一個比方:我們自身的記憶就像一幅畫,好好地放在那裏,而這個經文……這個經文就像一潑濃墨,塗抹在畫面上。原本的筆跡都看不見了,放眼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一色漆黑……」「有些言過其實吧?」墨溶道,「那時你們不過七八歲。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那個年紀的事情。再說,都那麼小的孩子,有什麼事情非得永遠不忘的?」「不是這樣的,」林樾聲音不大,反駁著,「不是你說的那樣!」「呃?」墨溶躊躇著,他好像激怒了林樾。「根本不是這樣。」林樾快速地說,「我們進入萬樹園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孩子,各有各的經歷。有的人愛笑,有的人會講故事,有的人能唱戲。雖然很多都是流浪兒、小叫花,可是我們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裏不足一提,可是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卻是無比珍貴的,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墨溶呆了呆。「如果忘掉了所有的過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來,那麼,所謂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林樾注意到這一點,收住了聲音。「當時,你也是叫小花子嗎?」墨溶勉強問道。「我不是,」林樾說,「我是被師父帶過來,寄養在這裏。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經全部忘卻了,你連我都不記得,也不記得雲蕤。可是照理說,你不會這樣的。」墨溶努力搖了搖腦袋,說:「十歲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記得。我以為這是正常的,我並不是什麼聰明孩子。」「你本來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林樾低聲說。 「是嗎?」「是啊,」林樾說,「你年紀最大,頭腦又最好,又沒有讀過那麼多的經書。我本來以為,你會記得最完全。」「為什麼我讀得不如你們多?」「因為你還有個母親護着你。」「我有母親?」墨溶心中一緊,一直以來,他以為墨尋無叔叔是他唯一的長輩。「嗯……」林樾說,「不過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而且什麼?」「她好像和雲莊主是一夥的。」林樾輕聲說。墨溶更加迷惑了。「因為這個,我們一度討厭你呢。可是後來玩熟了,又都很喜歡你。」「是嗎?」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童年是在圓天閣中度過的,孤獨地練著武技。難道眼前這個纖秀的、有些神經質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時代的朋友?還是——「很喜歡你」的朋友?「怎麼跟你們玩熟的?」墨溶繼續追問。林樾輕輕地笑了,一陣暖意從唇角邊溢出:「因為那時候的你特別勇敢。我們都不敢說的話,你敢說;我們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我這麼英勇嗎?」墨溶也笑了。「是啊,不過你也就是膽子大。」林樾微笑着說,「要說主意最多的,還是雲蕤啊,她才是我們的頭兒。」「雲蕤……是那個女殺人狂?」林樾的笑容頓住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墨溶揉了揉太陽穴。林樾的話聽起來像是一場夢境,可是他卻以如此懇切的語氣說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於偽裝,那就一定是發瘋了。其實,他希望,林樾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就是真的。

門開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兩人,都嚇了一跳。來者是小意,劈頭就說:「娘子來找你們了。」聽見「娘子」兩個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逆着光的方向,雲娘子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撲朔迷離,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彷彿掛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這種微笑,有一種化解萬物的盛大。她抱着那根金剛杵。金剛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閃閃爍爍,紅得晶瑩欲滴。「你們倆都在呢。」雲娘子的聲音沙啞而甜蜜。墨溶毫不猶豫地拔出了佩劍。那是圓天閣前任閣主歐陽軒送給他的「易水寒濤」,號稱砍人不沾血。此劍曾雪藏經年,自墨溶出道以來,方重現江湖。名劍月光般的清輝,一時間壓過了金剛杵肆無忌憚的紅。雲娘子伸出一隻細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細絲綃手套,雪白得如同失盡血液的羔羊。這隻手就在紅殷殷的金剛杵尖端撫玩著,彷彿要把它磨得更鋒利似的。墨溶扭頭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林樾呆了呆:「要打嗎?」墨溶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過臉,專心致志對付雲娘子。雲娘子施施然舉起了金剛杵,她動作極慢,慢得墨溶連躲避的必要都沒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將扼住她的咽喉時,金剛杵的上方忽然綻開一朵絢麗的花。花雨鋪天蓋地而下,圓形的花朵瞬間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飛速旋轉的鐵輪,對着墨溶的天靈蓋砸下來。林樾早已見識過這東西。他輕功極好,瞅准了輪子的空隙閃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雲娘子沒有追上來,她的身影在飛輪的舞蹈之間迅速變小,臉上猶自帶着冷笑。墨溶掙開林樾的手。他滿心窩火,自己居然打不過那個雲娘子,而林樾卻能夠在一招之內解了圍,救出自己。那個少年,腳步飛快,揚起的長發一絲絲拂到墨溶臉上。雖然掙開了他的手,墨溶還是緊緊跟在他身後。他居然覺得有點吃力。這個少年的輕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門何派,只覺得他的腳舞動得令人眼花繚亂,衣角輕得像一片閑雲。「我們只能逃跑嗎?」墨溶勉強追到他身旁,悶悶地說。「跑着試試看吧。」林樾說。「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個妖女。」林樾聽見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說:「我真的不想動手。」這少年雖說是好脾氣,可是他若說不想動手,估計也無法勸誘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麼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窩囊了吧。墨溶站了站,回過頭。那妖女仍舊抱着紅色的金剛杵,倚著門框,遠遠望着兩個亡命之徒,白凈的臉上還掛着一縷微笑。墨溶竟然被那個笑意激出了一個冷戰。「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他們再次轉到了那堵圍牆下。墨溶的腦袋嗡了一聲。「跑有什麼用?還能跑到哪裏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林樾看看墨溶,不說話,又抬起頭,看看壇城的圍牆。灰白色的石牆,在灰白的天宇下,顯得危聳無比。一朵紫色的龍膽花從磚縫中伸出來。風吹過,細長的花瓣微微顫抖,就像美人面上忽起漣漪,露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躍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個粉碎,擲在地上。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皺着眉頭說:「我們出去吧。」「不能出去。」墨溶說,「外面是幻境。」「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說,「我們只能到那個幻境去了。」墨溶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什麼,忽然明白過來。這個壇城的四周佈滿了無涯幻境,處處荊棘陷阱,可是那裏大概也是雲娘子唯一不能操縱的地方。她不能走進那個地方。所以,她要徵集一個又一個少年進去冒險。「只有這個辦法了。」林樾輕聲說,「試試吧,不然我們只有被這些輪子軋死的份兒了。」「嗯。」墨溶連連點頭。這個看似單純柔弱的少年,其實……也很有心計的啊……他不禁想到。不過林樾雖是這麼說,卻也如同墨溶一樣,還在猶豫。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幻境究竟從何而來,而且也誰也不清楚,進去了怎麼出來。然後,他像是在對墨溶講話,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也許答案就在那裏面。」「要不……」林樾猶豫道,「咱們分頭看看……」「也好。」

小謝「這麼說,在我到來之前,你對壇城的了解,並未超出閣主所知?」墨溶朝小謝望了一眼。這女郎的臉上,照例又是那種他所熟知的聰明自負、不知憂懼。他心裏笑笑,面上卻苦着點點頭。小謝皺着眉,半晌說:「以你的聰明能幹也陷入謎局抓不住頭緒,可見真是個大麻煩。看來,你叔叔說的是對的。」「叔叔說什麼了?」「墨醫生說,壇城很是古怪的。」「那當然。閣主此次派你來,到底都交代了些什麼?」「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懷夢草——你皺眉頭幹什麼?放心,閣主的原話是,拿不到懷夢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帶回來。」「那麼他不追究我私離圓天閣的罪過了?」「不,據我所知,閣主本來就想派你來,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閣主覺得你建功心切,其實心裏還挺賞識呢。」換了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墨溶只怕要嚇出一身冷汗來。但唐小謝不同,她並不是圓天閣中的人,與那些紛繁的權勢爭奪從無瓜葛,她嘴裏說出來的話,只怕還信得。既然歐陽覓劍似乎並未動怒,那麼——「可惜我要辜負了閣主的厚望了。迄今為止,我對於壇城的情況還是一頭霧水,沒找到下手處,實在是慚愧得緊。」小謝低了會兒頭,一邊想,一邊說:「照你的說法,到目前為止,你在壇城裏一共也就遇見了五個人,並不多。「首先是雲殘莊主,按照我們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羅經》的作者、壇城說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經人如其名地殘了,看樣子還被軟禁了起來。他有個姓章的僕人,照顧他的起居並且從他的眼珠子裏面讀出他意思。這兩人也許是解開謎底的關鍵,可惜都是風中殘燭,加在一起也沒多大能耐。最可氣的是,他們只露一面就再無下落。看來不僅雲娘子對他們嚴加控制,他們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再就是雲娘子主僕兩個。按照你第一天進來時雲殘的說法,是雲娘子囚禁了他。自己養的女兒反了水,這其中又是為了什麼呢?那個雲娘子讓你自己去找懷夢草,後來又改變主意,打算殺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夠得力,又有二心,留着也是麻煩——荒原到底有什麼古怪呢?你說你只看見了一個不明來歷的紅衣女子……」

分析到這裏,唐小謝忽問:「咦,他們家總有個把粗使僕役吧?我不信雲娘子自己燒火做飯。」「有倒是有,不過這些人都被監管得緊,難得看到一個,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說,「我猜他們都被雲娘子餵了啞葯。」「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小謝點點頭,「再就是那個叫作林樾的小子。他進入這個地方,看來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雲殘見過他沒有。」「那是個渾渾噩噩的傻小子,滿嘴瘋話,不足為道。」「那可未必呢。原本這壇城是個死局,忽然憑空多出一子,說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謝道,「你何不與他聯手?」「我倒是想與他聯手,不過……看他的路數,是巫山門下。只聽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譜了……」「巫山,嗯,」小謝神往地說,「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哼,我看他是做夢的高手,早晚被雲家小妖婦算計了去。」「其實,墨溶,」小謝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還有事瞞着我吧?」墨溶別過臉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雲殘。不管怎麼說,他是壇城的締造者,知道這其中的一切秘密。」小謝冷冷道:「我認為應該先找到那個林樾。」墨溶忽然惱怒起來:「我說過,應該先找到雲莊主,他答應過幫我。而且,幫助他除了妖婦,令他拿出懷夢草,就大功告成。那個林樾要是礙手礙腳,就連他一併殺了……」「你別亂來!」小謝喝道,「閣主讓你出來立功,可不是讓你來濫殺無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結仇嗎?墨溶,你……」小謝的臉忽然煞白,連連往後退了幾步,不自覺地去扣腰上的佩劍。「你別亂來……你的眼睛怎麼是紅的?」碧水流動中,忽然湧出串串河燈,連成一片燒天的火,像地獄豁開,幽冥的惡鬼成行出巡,從通紅的眼眶間溢出,扭曲了筋肉糾結的臉……小謝嚇得奪門而逃。「我這是怎麼了?」過了一會兒,墨溶忽然清醒過來,「小謝怎麼跑了?來了個幫手挺好,讓她去查雲娘子和林樾。不然還真危險……」桌上有個小圓鏡,他拿起來瞧了瞧,不明白小謝怎麼會被嚇跑。鏡子裏只有一張如常的臉,寧靜如一幅畫。對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雲殘就是。但他的腳步追出了門,小謝卻不知去哪裏了。他在門口呆了半晌,甚至開始懷疑小謝的出現,仍然只是雲蕤編織的一個夢境。他蹲在台階上,竭力回想着來到壇城的種種情形。這是一個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夢一樣毫無章法可言。

小謝發現了秘密

小謝站在壇城的屋頂上發愣,有些後悔跟墨溶翻了臉。至少應該問墨溶把那張傳說中的壇城地圖要來看看,不然就像現在,連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墨溶所描述的壇城,像是奇門遁甲術的傑作,專門迷惑人心,處處都是陷阱,進去出不來。但在小謝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大戶人家的宅院,五進青磚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濕,襯得青苔瓦松越發青綠逼人。後花園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她輕輕縱起,踏着重重屋瓦掠向後花園,看見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條曾長得瘋野肆意,爬滿了整個花廳,連邊上的一株老松也纏上了圈圈凌亂的枝條。不過現在花死了,枯藤糾結,像紙上乾涸的墨跡。但這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院子的盡頭有一扇小門。門軸是光滑的,看來常有人出入,門閂似剛被拿下。推門出去,門外是一條小徑,穿過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遠處的山坡。依稀可看見阡陌縱橫,似乎從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只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幾叢荊棘,如黑森森的刀劍叢自岩間地底冒出。其間另有一些草堆,堆積著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爛舊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就像任何一處寥落鄉村的模樣,看不出任何蹊蹺,沒有迷牆,沒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麼呢?深秋的風略帶腥冷氣,打在臉頰上,她裹了裹頭巾,沿着小徑向前行走。此地極冷,沒走出多遠,便感到足底錐心地冰涼。風並不大,是一種荒野林間的濕氣緩緩滲到骨子裏。綠竹深幽,下有黃泥小徑繞向山後,一叢一叢慘白的花朵點綴於亂草之間。山的那一側有一條淺溪,溪邊又有一間宅院。雖然位於山北,卻因地勢開闊,八面來風,故不覺陰冷。這一處宅院不比壇城廣闊,但同樣的青磚黑瓦營造出與壇城十分相似的風格,看上去也是同樣凋敝,大約十多年沒有人居住了。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約就是這裏。厚厚的蛛網蒙在朱漆剝落的門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門一般,掛鎖卻不翼而飛。她只管推門進去,裏面是一進四合院,與墨溶描述的不差什麼,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魚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間,正廳還算堂皇,條案、圍屏、盆景、湖石一應俱全,只是年深日久無人打理,漆光剝落,枝葉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緻模樣。西邊一間是小卧室,放着綉榻。東邊一間有斷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發黃的紙卷,還有龜裂的墨,像是書房。小謝捅開一層窗戶紙,朝書房裏面看了良久,滿眼裏都是厚厚的灰塵蛛網,卻沒有墨溶提到的暗門。她鼓起勇氣推開隔扇,走入書房之中,沿着牆壁摸了又摸,什麼也沒有。墨溶莫非是告訴了她一個夢?但如果真是夢,他在這裏實際上看見了什麼呢?爬上小樓,尋到一間閨房。迎面一張雕花大床,水蓮朱帳半垂,依稀可見帳中被翻紅浪,似有人殘睡未醒,帳外還籠著一層暖意。床頭有一架巨大的鏡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樣,看上去很是名貴,想來此間的主人身家不凡。鏡子後面掛着一條石榴紅的六幅裙,撣去灰塵,依然如嬌花初綻般明妍可愛,裙角綉著綿亘的瀟湘雲水圖。小謝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發現裙極長,腰極細,原先的莊主想是個極高挑裊娜的女子。妝台邊有畫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乾涸烏黑,翻過盒底,下面銀粉描了一個淡淡的雲朵圖案。掀開妝奩,裏面略有幾支釵環,除卻一隻珍珠耳墜子,並無十分名貴的物什。翻了翻下面,也沒見另一隻墜子在哪裏。珍珠有些泛黃,對着日光一照,銀托背面顯出一個草草刻上的——是一個「雲」字?小謝愣了愣,把耳墜子擲回奩中。妝鏡掀開,恰恰對着背後的大銅鏡,白日裏看着,也不免有些許鬼氣。推開隔扇,窗口正俯瞰著小院,院中的大魚缸早已乾涸,缸底積著些許雨水,淡淡的苔痕鑲在水線上。墨溶又是在哪裏看到的紅金魚呢?而那個「雲」字是什麼意思?此間的女主人,和壇城雲家是什麼關係呢?樓下書房裏藏書頗豐。小謝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見的經史,竟多有醫藥書籍,從《內經》《本草》到《千金方》,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些罕見的武術乃至巫蠱類書籍,小謝想起水邊的那些藥草,明白過來——此地的莊主乃是一個醫生。一本一本取下來查看,終於在一冊《靈憲》的扉頁上,發現一行:「墨雲氏偶得於嘉峪關顯山寺。」小謝安然無恙地從雲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壇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無人,荒原上的小山襯著暮色愈顯沉默。她隨手撿了幾朵野花,路過岔口時,忽然一陣冷風刮過頸畔。小謝打了個激靈,不由得一把握住劍柄。然而什麼也沒有,只有幾株幽冷的野花輕輕搖曳。有那麼一刻,她似乎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待良久,並無任何事情發生。於是她飛一樣地跑下了小山。夜色越發晦暗。火棘叢似乎有些晃動,她起初以為是荒原上的野兔,後來發現像是人影,連忙就近躲在一棵樹后。看背影那是一個靈巧的少女,在火棘叢中翻動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朝四處張望了一回,似是確定無人看見,便飛一般地朝壇城奔去。待少女走得看不見了,小謝從樹后慢慢地挪出來,鑽進剛才那一叢火棘中。泥土十分鬆軟,看來那少女是挖了個坑,埋了點兒什麼東西。小謝猶豫了又猶豫,拔出劍來開挖。萬幸這坑一點兒也不深,只是鬆鬆地蓋了一層土,不一會兒就露出一個包袱皮來。小謝拖出包袱皮,顫抖着手掀開,裏面既不是血淋淋的人頭、露著腸子的死烏鴉,也不是傳說中的《曼陀羅經》,更不是懷夢草……交易

「小意還沒有回來嗎?」雲娘子的門口堆滿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採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烏青,如烏雲繚繞。因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佈置花壇,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這個死婢子最近越來越不規矩,讓她出去做點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來。」門口橫過一個黑影。雲娘子猛地躍起,自然而然地閃到廊柱後面。「娘子忙完了嗎?沒完的話,我們談談如何?」來者是墨溶。雲娘子一驚。上次一個回合,她以為墨溶吃了苦頭,總會躲一陣子。幾日不見他出來鬧騰,說不定早已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又來了。看來,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來,微笑地望着墨溶。墨溶立在門口道:「雲娘子,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雲娘子心道,我有什麼要跟你交易的,卻不接茬,只看他怎麼說。墨溶似是讀出了她的心思,道:「雲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這點兒能耐,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價?』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討價,只是思前想後,覺得在下與娘子,確實不是對頭,之前如有種種誤會,在下先給娘子賠個罪。雲娘子要在下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實難以從命,不如讓在下從別的地方為雲娘子效勞?」雲娘子笑道:「你繳械來降,我自然歡喜得緊,你倒說說想怎麼為我效勞。我這裏走失了一個轎夫,你要替我抬轎子嗎?」墨溶乾笑了一下,不跟她繞彎子:「據我所知,娘子跟雲莊主,並不和睦。」雲娘子飛了他一眼:「你見過雲殘了?」墨溶點點頭:「見到娘子之前就拜過雲莊主了,只可惜之後再無緣晤面。」雲娘子哼了一聲:「我卻不知道,這老頭兒動作怎麼這麼快,這些年漸漸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見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殺了我,是吧?」「在下現在想來,又是不解,又是後悔,不該偏聽雲莊主一面之詞。」雲娘子冷笑一聲。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在下看娘子醫藥上不錯,武技卻還遜色些,不如讓在下去試試?」「試什麼?」「為娘子永遠解除煩惱……」「你說的不錯,我跟莊主不睦。不過,我可一點也不想殺了他。」雲娘子冷笑道,「我可是個孝女,得讓他好好地活下去。」墨溶啞然。「姓墨的,」雲娘子忽然壓低了嗓子,用一種極為詭秘的聲音問道,「莊主到底答應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以身犯險,居然想要動手殺了我?」墨溶賠笑道:「我只是覺得,父女不和,自然應該是做兒女的多孝順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親生父親關了起來——」「那是因為他活該!」雲娘子尖叫一聲,忽覺失言,連忙頓住。沉默了一會兒,墨溶道:「在下願為娘子一探究竟,去雲莊主那裏走一遭,如何?」雲娘子恢復了常態,冷笑道:「你還沒取了我的人頭,就想去找莊主拿懷夢草。你當我是傻子也就罷了,難道你要當雲殘也是傻子?你看他癱在輪椅上,只有眼珠子能動,就以為能憑你那點兒破爛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嗎?呵呵。」墨溶聽她說出了懷夢草,索性道:「請娘子賜教。」「我賜教你什麼?」雲娘子冷笑道,「你是為了懷夢草而來,也相信殺了我就能從莊主那裏得到這寶貝。」「若只是如此,娘子絕不容墨溶活到現在。這說明在下活下來,還是有用的。不是嗎?」墨溶道。「我給過你機會。」雲娘子正色道,「我覺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對於這個壇城,你似乎有領悟的天賦……我帶你到那夢境中,只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雲殘,你的懷夢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讓我失望了,最後還得我救出你……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人能殺死那妖孽嗎?」墨溶渾身發冷,夢中的妖孽?難道她說的是那個……那個穿紅衣的女子?不可能,那個女子仁慈至極。「我跟她鬥了這麼多年……真累啊……」雲娘子嘆氣道。她雪白的臉微微發皺,彷彿與墨溶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就跟與妖孽搏鬥多年一樣,令她疲憊不堪。「為什麼說……殺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雲殘?」墨溶追問道。就在這時,侍女的身影出現在花叢后。「我讓你去見莊主。」雲娘子擺了擺手,道,「讓小意帶你去見莊主吧!我告訴你怎麼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嗎……」這一回,墨溶看清了雲殘莊主究竟被關押在何處——小意並沒有像老蒼頭一樣蒙了他的眼睛。穿過紫藤花廳,一直走到後花園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棚屋。墨溶從前見過多次,以為不過是從前園丁用來存放雜物的小屋,卻不料機關就在那裏。搬開一個中空而輕巧的木箱,下面露出一個地道。小意舉了一盞燈在前領路,墨溶緊隨其後。地道里陰冷潮濕,散發着苔蘚、朽葉以及動物糞便的氣味,看起來是草草掘就無人打掃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後花園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覺打了個冷戰。小意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情緒,在前面發出一聲輕輕的冷笑。墨溶忍不住問道:「假如我當真能殺死雲莊主,娘子可願意與我合作?」小意笑道:「你輕聲些行不行?這裏離雲莊主的住處不遠了,你要殺人家,還得讓人親耳聽到嗎?」墨溶便噤聲,就在此時,忽然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他猛然站住腳。小意轉身笑道:「來呀,怕什麼?」墨溶狐疑地瞪着她。這個丫鬟的狡黠莫測,一絲也不在雲娘子之下。「怎麼老蒼頭帶你來,你一些兒也不害怕,那麼相信他們。跟着我來卻畏首畏尾的,我又不會吃了你。」墨溶仔細分辨著,那不只是血腥,血腥味的挾裹中還有一種能把人嗆出眼淚來的……腐爛氣息。他忽然搶在小意之前,沖了過去。甬道盡頭的大門洞開,室內的蠟燭半明半滅,似已燒到盡頭。地上攤著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形的血泊。屍體被分成了五塊,又重新拼回到一處,擺成一個極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勢。「你都看見了吧……老蒼頭已經死了。他私自把人帶到莊主這裏,密謀殺死娘子,這就是他應得的下場。」小意道,「他的主子幫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為他守屍哦。」墨溶望着椅子上端坐的雲莊主。幾日不見,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變故而產生的任何變化。只是姿態更加蒼老,像紙糊的冥器,放得黃而脆,一碰就化為齏粉。雲莊主根本鬥不過雲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怪不得,將任務交給自己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因為老蒼頭已經死了,沒有人替他跑腿,也因為,雲莊主本身已經不具備任何力量,一點也幫不上他。可是懷夢草呢?「你們以為,壇城創造者必然具備蓋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雲娘子比他還厲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卻還問這個廢人要懷夢草,呵呵。」雖然這父女倆的言行撲朔迷離,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對着老蒼頭的屍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話了。雲莊主不過是空有壇城莊主的名頭而已,實際早已淪為傀儡,真正控制一切的是雲娘子。他卻還傻乎乎地打算幫雲殘殺死雲娘子,換取懷夢草,甚至還打算以殺死雲殘為籌碼而騙取雲娘子的信任,設法與雲殘接洽。怪不得雲娘子笑話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把刀架在了雲殘脖子上。「慢著!」小意喝住了他。刀刃在雲殘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你瘋了還是傻了,還不明白嗎?」小意笑道,「雲娘子要殺雲莊主,不過是芝麻大點兒的事情,還用得着你來操勞?雲莊主可是不能殺的。」「為什麼?」墨溶吼道。「殺了雲殘,外面那個妖孽不會放過我們。」小意鄭重道,「你想得到懷夢草是吧?只要殺了外面那個妖孽,雲殘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隨你用什麼法子,問他要來就是。明白了吧?」墨溶點點頭。「或者,」小意詭秘地笑道,「你討得娘子歡心,讓她親手采了給你也可以呀。」墨溶的腦子裏瞬間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他轉過頭看看雲殘,老人的眼睛裏掠過電閃雷鳴。他忽然一把舉起了雲殘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雲殘的身體比想像中輕盈許多,像一片紙。有那麼一個瞬間,墨溶覺得自己端著的,就是一個紙人。他管不了那麼多了,舉著雲殘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我不管什麼荒原上的妖孽。」他大聲說,「我只要懷夢草!如果雲娘子不給我,大家同歸於盡好了。」「好呀……」小意並沒有阻攔他,臉上卻浮現出莫測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誰斗得過誰了。」

林樾最後的回憶

整個世界隔着純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場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山川河流、樹木房舍,凍結成黑白的影子,隨着雲的流轉和雪的飄飛而飄移……時間與知覺全都凝固,像墮入一個完美的圓,循環往複、無始無終,就像壇城一樣生生不息。千重萬重的華美花朵自壇城的上空盛開,凋萎,落下,寂滅,凝成冰冷的鏡,凝成這空蕩蕩的荒原。那個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聲呼喊著:「雲蕤!」星夜時,他忽然被搖醒,睜眼就看見一雙碧湛湛的眼睛。剛剛要喚出聲,卻被一把捂住了嘴。對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識過來,那雙碧綠的眼睛已經消失了。他一動也不敢動,疑心這是個夢境。或者是因為他想念墨溶,才在夢境裏出現了他的眼睛?過了很久,身邊的一個孩子翻了翻身,他才從猶豫中驚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頭下面。脆脆的信紙發出輕微的聲音,竟然把他嚇了一跳。「……你的師父昨日訪問壇城,恐怕你還不知道。她要帶你回巫山,可惜被雲殘以巧言騙過。所幸,在離開壇城的路上,她遇見了我,方知原委。我們決定把你接出壇城。後日,你師父會借故再赴壇城,你一定要設法闖入前堂,與你師父會面。此信讀完即毀。切記切記。」晨間,他一邊默誦著就著星光讀出的那幾行字跡,一邊把信紙泡在粥里吞咽下去。墨跡在水中洇開,像八爪魚伸出觸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萬分恐懼,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發抖,尤其是「切記切記」幾個字。天啊……到了後天,他真的能記住嗎?除了《曼陀羅經》,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幾日他不能背誦《曼陀羅經》,絕不能。師父會帶他回去嗎?會的。師父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師父來了就好了,一切就都會過去。想到師父的臉,他歡喜得想要流淚。但是,為什麼,心裏還是如此難受?他抬起頭來,看見雲蕤那張玉色的臉。「你在想什麼?」雲蕤皺着眉頭問。「我們一起逃走吧。」他脫口而出。聲音雖然很低,但還是把雲蕤嚇了一大跳。她連忙把他的頭按下去。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向四周偷看。一旁只有那個最會背書的小孩在埋頭吃粥,神態如常,應該是什麼也沒聽見。那個孩子,到底叫什麼呢?他追問了自己一句,實在想不起來了……算了。切記切記。他默誦著。切記切記。從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邊的小屋,是在壇城這哀傷的兩年中,絕望里唯一的一點光。碧眼哥哥則是他們與光芒之間,唯一的一點點聯繫。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親,那個神秘的女醫生,雲殘的妹妹雲殊。孩子們一度以為她是她哥哥的幫凶。這些真的就要結束了嗎?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興奮多一點、恐懼多一點,抑或是失落多一點。是的,只要見到師父,一切就好了。閉上眼睛,等過了後天,一切就好了。「不!」心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雲莊主一定不肯把我交還給師父,他寧肯先殺了我。」現在雲蕤望着他。紫藤花架,是他們與世隔絕的天地。他們那時候是這樣商量的:雲殘一向是在外書房會客,那個地方是孩子們的禁地。但是書房隔壁有個小茶室,茶室中有個極大的古董柜子,黑沉沉的,與室內鋪陳不太相稱。據女僕說,柜子裏放的是莊主收集的各種珍奇茶葉。他可以趁夜躲到茶葉柜子裏面。白天起來,眾人找不到他,必然會驚慌失措,四下搜尋。只要他們不找到茶室來,他就可以安安靜靜等到師父來臨。除非……除非師父不來,或者雲殘不讓他進入書房。雲蕤沉着地說:「我可以去問看門的老袁,你師父一來,就讓他及時告訴我。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萬樹園,他可不能不聽我的。」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機里,竟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那麼,雲蕤……我走了以後,你怎麼辦?」他問。雲蕤咬了一會兒嘴唇:「你見到了雲殊姑姑,跟她說,雲蕤等着她來。既然從前,她每隔一個月就能帶我去她那裏玩,這一次,也一定要過來接我。」如果雲殊不願意呢?如果雲殊做不到呢?他們不會去想這樣的可能性。只要他們如此盼望着,事情就應該能成功,不然……「雲蕤,如果你不來,那麼我也不會跟師父走。我一定等着你。」雲蕤費盡心機買通了丫頭,終於護送着他藏入堂屋的大櫃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葉與藥草發出令人沉醉的氣息。那是什麼呢?他想起雲莊主喜歡折騰各種奇怪的植物,他們也曾經揣測,那些令人失去記憶的東西,究竟是《曼陀羅經》,還是雲莊主在他們的飯食里放了什麼奇怪的藥品。難道答案在這個柜子裏嗎?可是現在,他全然來不及細想這些了,他幾乎立刻就要睡過去,怎麼辦?他絕不能睡。他在秘密的柜子裏胡亂抓着,後來忽然聞到了一種冰涼的芳香,腦筋一震,如兜頭澆下來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種東西,捻在手中,像是風乾的花瓣,纖細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間,整個胸腔便被一股子涼氣充盈。儘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見黃松木的紋理,令他不自覺伸出手指,於其上緩緩描摹,如梳理命運的走勢。此時此刻,他發覺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這大約是那種纖細花瓣的奇效,他開始不自覺地回憶過往。這真是個神奇的柜子。這個畫面如此清晰,乃至於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他所看見最後的雲蕤,就是這黑暗的狹縫中,天邊淡月般的一張側臉。而他倉促的童年,似乎也如發黃的圖冊翻到最後一頁,再無贅言。雲殘莊主

「告訴我……告訴我真相……」「告訴我,我是誰……」她抓過竹籃,將白色花朵盡數扣在林樾的臉上頭上身上。睡夢中的少年發出一聲哀鳴。她抬起頭來,看見鏡中出現了自己那張死者樣僵冷的臉。她有些煩躁地冷笑了一聲,走到妝台前,往臉上撲了撲粉,又拿出胭脂,重新點了點唇。忽然看見妝奩旁的銀色小刀,心中一動,遂握在手裏,重又坐回林樾身邊。「你若再不能想起來,我便殺了你。」她喃喃自語,「反正你長得又不錯,居然還細皮嫩肉的,是塊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睡夢中的少年自然聽不到這些話了。他只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來什麼,或者說躲入安眠的櫃中,再也不願想起什麼來。雲娘子恨恨地將他翻了個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膚來。銀色小刀落在上面,飛快地劃出一個殷紅滴血的桃心。少年遭此刺痛,猛然從夢中醒來。雲娘子見此,忙一掌拍下,擊其天靈蓋,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雖在朦朧之中,身手卻依然敏捷。聞其掌風,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雲蕤的手腕,小刀叮噹落在地上。雲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這一聲叫喚,讓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鬆開手:「雲蕤,我把你弄疼了嗎?是我不好。」雲娘子咬着嘴唇不說話。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只靈巧,更見陰狠。陣陣酸痛像百足蜈蚣,從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運著氣,將痛楚擋在外面,不然眼淚湧出,不僅尊嚴全失,還會弄花臉上的胡粉。林樾見狀,越發惶恐不安,連連向她道歉:「雲蕤,你能原諒我嗎?」雲娘子沉默了一會兒,心中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遂隨口說:「不能。」林樾說:「這麼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記當初的承諾,所以才會回來找你。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我帶你到巫山去。」雲娘子冷笑道:「我為何要跟你走?」「你……不想走?」林樾錯愕道,彷彿他從來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雲娘子道:「難道你不明白時過境遷這個詞的意思嗎?現在我是壇城的莊主,一切我說了算,我為什麼要逃走呢?我誰也不怕了,呵呵。」林樾啞然:「我只想着要完成承諾,帶你離開……你真的誰也不怕了嗎?」忽而一聲巨響,是門被撞開,雲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閃過一抹驚愕。林樾回頭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門檻外,肩上扛着一張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臉,不由得倒退了幾步。「怎麼……」墨溶頗為得意地笑道,「連你也怕他……」「雲莊主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詫異道。墨溶懶得理他,轉頭去看雲娘子。此時雲娘子已經平靜如常,只低頭喝了口茶,一邊冷冷道:「墨少俠真是力大如牛。請問,你把個說不出話的啞巴帶過來,想讓他說出些什麼?」「他說不出話來沒關係,我說就行了。」墨溶道。雲娘子對着雲殘莊主的臉看了半天。雲莊主也看着雲娘子,似乎極其憤怒,臉上的每一條溝壑都想要往一處擠,無奈沒有力氣擠不動,只成為一種奇怪的痙攣。「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無人知道老頭子那對死魚眼睛裏轉的是什麼意思。」雲娘子道,「莫非墨少俠你,武技高強不說,還會讀心術?」墨溶道:「我不會讀心術,我也不想知道莊主心裏想的是什麼。你們父女倆的恩怨,不關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夥兒的。」「那你跟誰一夥兒呢?」「誰給我懷夢草,我就跟誰一夥兒。」雲娘子微笑着點點頭,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夥兒呢。其實你武技沒有我想像的好嘛,似乎沒什麼用……不如你還是跟莊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腦袋,去跟他換仙草。」聽到說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皺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們父女倆都開了價碼,你父親要用懷夢草換你的性命,你則要用懷夢草換外面那個妖孽的性命。在下無能,既不能殺了娘子,又殺不了外面的妖孽。可是,在下現在,也斗膽開個價碼出來,看娘子接不接。」雲娘子放下茶杯:「你講。」「娘子難道沒看出來,雲莊主的命,現在是捏在我手裏的嗎?」墨溶抖了抖手裏的繩索,「我拿令尊的命換娘子一根草,如何?」雲娘子詫異地笑道:「我可巴不得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氣呢!」「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沒有能力殺死,卻還留他性命至今,讓他不死不活地撐著,可見雲莊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雲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還以為小意是好人呢。」頓了頓又道,「看她沒跟你回來,我就該知道裏面有古怪了。她現在哪兒?」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問我作甚?」雲娘子盯着雲殘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墨溶見她一時不說話,忽然明白過來,雲莊主在轉着眼珠子,跟她說什麼。雲娘子詫異道:「墨君,你倒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殺了我的丫鬟,還是要謝你替我除了叛徒呢?」墨溶此時心裏轉過好幾個念頭。他一時衝動,倒沒想到這一點。雲娘子和雲殘雖然對立,卻有着旁人無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時他是在跟兩人同時作對,如果這對父女忽然私下勾結起來,吃虧的還是他自己。想到這裏,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勁,喝令雲殘把眼睛閉上。雲殘不依,依然氣鼓鼓地瞪着他。墨溶手勁兒一軟,將太師椅擲在地上。椅子翻了個兒,倒扣過來,雲殘像一條凍硬了的魚從籃子裏翻出來。他身體僵著那個坐姿,動彈不得,在地磚上硬硬地滾了幾滾,生生磕出了一臉一嘴的血,沿着嘴邊的法令紋一直淌下來。林樾看着不忍,跑過去攙扶他,卻見老人的身體吱溜滑開。原來墨溶心思縝密,竟在雲殘脖子上系了一根麻繩,另一頭捏在自己手裏,如拴馬的套索。如此一勒,雲殘脖子上鬆軟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繩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時一定還會發出嗷嗷嗚嗚的聲音。但林樾只看見他嘴角又冒了幾個血泡子。「隨便你,」雲娘子毫不動容,「只是我想告訴你,如果你當真殺了雲殘,不僅我會遭殃,我們所有人都走不出這個壇城。」雲娘子走出門外,道:「你們出來看看。」此時是正午,屋頂上的天空卻泛起了怪異的紅色,雲朵像一塊塊傷口,瘀青醬紫,還在流血。「你要是殺了這老不死的,」雲蕤說,「等不到你拿到那懷夢草,天上的血就會傾倒下來,把我們全都淹死。你要想用這同歸於盡的招數,我也無所謂呢。」天上會下血雨?這聽起來簡直是無稽之談。他本來以為,殺死雲殘,報復會落在雲娘子頭上,但是照雲娘子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壇城外的妖孽難道有這麼可怕?這裏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雲娘子慢慢走到盤曲在地的雲殘跟前,似有無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卻又不敢。「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為他就是一個活死人?壇城外面那些妖魔鬼怪統統是他的走狗,他這裏掉了一根頭髮,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壇城裏的一個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繩套兒。」墨溶猶疑着,動了動手指頭。他以為天上會打雷。但沒有,那些血紅的雲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後他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遠方或者天上傳來,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齊聲哭泣、叫喊,聲音緊密而尖銳。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到底這是在幻境中,還是在真實的壇城?雲殘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著,腳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指向天空。「你說的妖孽,到底是指什麼?不會真的是一群鬼怪吧?」「也可以說是鬼,一群冤死的鬼。」「什麼?」「哼。」雲娘子喃喃道,「口口聲聲要懷夢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懷夢草就是把人變成妖孽的東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讀《曼陀羅經》,被洗清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為雲殘的傀儡,雲莊主想什麼、要什麼,他們無不聽從。直到死後,他們的冤魂仍不能解脫,能量變得更大。你以為雲殘被關在地窖里一動不能動,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還在聽他的話,還在護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動一下手指、動一下舌頭,鬼魂們就知道他的慾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有他們在,壇城外面走過的每一個活人,都會被他們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腸子和血流出來滲到泥里,開出看似純白無瑕的花朵,那個花……就是懷夢草!」墨溶的臉被如血天色和這些無稽之談映得通紅:「原來是這樣!」「我早就想殺了雲殘這個妖孽的始作俑者,」雲娘子道,「可是我動得了他嗎?他當年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將這壇城做成了一個結界,只要我不出壇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只要他死掉,這結界也就不管用了,我會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這老頭子可不是廢人,人家耳聰目明,心如澄鏡。你瞧著吧,為了你這一摔,壇城就是一片血海。」墨溶盯着雲娘子的臉,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這麼厲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殺了他,到底會有什麼好戲看——大不了同歸於盡。」「你不怕死?」雲娘子道。「拿不到懷夢草,與死何異!」「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這些白花不就是懷夢草嗎?」墨溶不覺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頭了,這屋裏屋外的白花,就是懷夢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於和雲家拼個你死我活嗎?「不錯,壇城到處都是懷夢草。」雲娘子冷笑了一聲,「只是這些小白花一出壇城就會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除非什麼?」雲娘子瞥了一眼雲殘的老臉,笑着說:「除非你殺了荒原上的妖孽,奪回懷夢草的母株。」

真容「墨溶,還有那誰,你們都是瞎子嗎?」墨溶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女聲,連忙把手鬆開。「什麼雲娘子,虧你們叫得親切,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墨溶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黝黑纖細的影子輕輕躍下,恰巧擋在墨溶身前,卻直勾勾瞪着雲娘子,手中短劍出鞘,分明是要開打的樣子。雲娘子一凜,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這女子輕功極佳,方才他們三人在院中講話,居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雲娘子略一思索,忽然轉身回房。唐小謝卻比她更快,三步兩步晃到她前面,一下子攔住,雲娘子略和她過了幾招,便知不是對手。這時林樾着急了,踉蹌過來,攔在兩人中間,喝問小謝:「你要幹什麼?」小謝哧了一聲:「你們這些男人,沒見過美女還是怎麼?一點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不辨雌雄。倒不看看她這張臉有多假!」林樾根本就沒聽明白,只顧攔著小謝。倒是墨溶怔了怔,往雲娘子臉上看了又看。雲娘子面色蒼白,嘴唇倒是紅得有如一滴鮮血——是不是化妝過度,卻也不太分辨得出。小謝一急,袖中抖出一個包裹,朝着林樾的臉砸過去。林樾本能地一擋,包裹彈開,墨溶連忙截住,抓在掌心。包裹上還沾著泥,墨溶狐疑地托在手中,另一隻手慢慢解開。雲蕤看見那包裹,雙眉一挑,撲過來就要搶奪。墨溶卻比她快,閃開幾步,就用背擋住了她。雲娘子身量瘦小,無論如何也夠不着墨溶。她一時焦急,卻見林樾和唐小謝纏在一邊兒,於是瞅了個空,忽然閃開,一把抓住小謝的肩膀,喊道:「你若要拆包,我就殺了她。」這本來是個壞招——墨溶拆不拆包,箇中玄機都已被人知曉,小謝張嘴就能告訴她的同伴;再說,她自己武技不濟,根本不可能制住小謝。然而在這緊急關頭,其餘三個高手被她這一下,倒也唬了一跳。林樾更是呆住,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卻是墨溶第一個反應過來,呵呵冷笑一聲,忽然一揚手,包裹被抖落開,一群灰撲撲的鴿子飛上了天空。那不是鴿子——他們仰起頭來看。那是一些輕盈如紙的物件,在空中隨風盤旋,似乎閃著灰色的光。有幾張被風吹開,墨溶不由得啊了一聲。緩緩地飄落。墨溶揮手抓了一張臉,捏在手中捻了捻,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開:「人皮……」雲娘子死死咬住幾乎滴血的嘴唇,浮出一絲陰冷的笑。墨溶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臉上拂過來。「別——」話音未盡,她的真實面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下。那是一張因為終年不見日光而青灰浮腫的臉,如被雨水泡爛的舊紙,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形,似乎比揭掉的面具更不像一張人臉,輕輕一戳就會化為齏粉。三人盯着這張臉看了一會兒,卻還是小謝發出一陣大笑——這張臉的主人,應該是個年輕男子,難為他裝女人裝得這麼好。墨溶自是懊惱不已,而林樾眼中卻是深深的失望。小謝好不容易忍住笑,問:「你到底是誰?」「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誰,還需要頂着別人的臉過活嗎?」那人木然地說,「背過《曼陀羅經》的孩子,都會忘記自己的過去,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壇城裏,只有雲殘的女兒可以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也只有她才能在雲殘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那麼,已經忘記自己是誰的我,只能變成她——這樣我至少還有一個名字。」小謝和墨溶聽得目瞪口呆。墨溶忽然問林樾:「你不是說你記得很多事情嗎?那你還認得他不?」林樾仔細辨認著這張虛浮不定的臉,那人亦殷切地望着他。然而末了,林樾只能苦笑着搖搖頭。縱然他定力深,比別人略多記得一些事情,他的回憶依然是斑斑碎片,如何清點也找不回那人原來的名字。那人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那又怎知我就不是雲蕤呢?」他的眼珠子是白茫茫的,裏面空無一物。魂魄早已抽離,真身早已消亡,無論呼喊什麼樣的名字都無法為他招魂,只剩下蒼白無力的軀殼在世間飄蕩,像喪禮上紙紮的童男童女。「妖孽。」小謝嘀咕著。他忽然停住了笑聲:「對的,妖孽。都是那個妖孽!」「這個老鬼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他一腳踏在雲殘身上,狠狠碾了幾下,「他為了控制壇城,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化作了妖孽!」在林樾的記憶里,十年前一夜大火,使得壇城化為灰燼,但他並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他在堂屋的大櫃中沉沉睡去,醒來時已回到巫山。他急切追問著關於雲蕤、關於碧眼還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師父只是含糊其辭。雲蕤留在父親身邊,其餘的孩子全都解脫,雲殘亦不能再作惡。那樁事情鬧出來之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壇城雲家以撫養孤兒為名,收養了一群小孩子修鍊邪術,被巫山女發覺,出手救了小孩子們,又一把火燒了他的老巢。但巫山女一向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她既語焉不詳,旁人也不能問她。事情的首尾終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一個不解謎團。亦有人暗中抱怨她多事,為了幾個小孩子竟搗毀了一個醫藥世家。雲家既敗,房陵州多少珍稀藥材從此斷了貨源——懷夢草就是其中一件。林樾直到長大成人,仍舊念念不忘陷在壇城的雲蕤,巫山女無奈之下,放他自己回來尋找壇城。巫山女以為,雲殘已受重創,再也不能對付她這個武藝高強的徒弟了。孰料壇城雖敗,其兇險詭秘,比之當年尚有過之。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無名氏的追述大火焚燒了整個壇城,孩子們灰飛煙滅。他們的青衣像暗夜裏的飛蛾一樣,伸展黑色的翅膀,直飛向淡淡星河;他們的頭髮是墜落的星絲;他們的血肉在火焰中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息,這世間最純凈的和最骯髒的軀體,被焚燒時的惡臭並無二致;他們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白骨裂成碎片,沉入河底,埋入深壤,滋養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樹、奇花異草。他們的生命因此墮入輪迴的起點。

你的師父性情暴烈,又不通人情世故。她自恃武技高強,又得雲殊姑姑指點,來到壇城便直接找雲殘莊主要人,要放出全部的小孩。雲殘對她的武技和聲望有所忌憚,但云家所恃者並不是武技,而是秘術。他全推不知,你的師父也就毫無辦法。為了息事寧人,雲殘是打算放你走的,但在此之前一定會讓你忘掉一切。他離開堂屋,去萬樹園找你。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書,唯獨缺了你。而這個時候,你的師父卻把你從柜子裏找了出來,你已經不省人事。你的師父心有不甘,一氣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看見火起時,雲殘莊主氣得幾乎暈死。高屋廣廈燒了可以重修,幾世人積累的奇珍藥材卻再也難得。看見他生了氣,我們當然暗暗興奮,想着趁亂逃跑,哪怕在崇山峻岭之間輾轉流浪,也好過被禁錮於壇城中如行屍走肉一樣活着——說不定哪天被他的秘術弄死。有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開始往外跑了。但是,雲莊主的手段雖不足以對付你的師父,收拾我們這些小孩子卻綽綽有餘。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劍,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逃跑者就已經血濺當場。大火已經燒到了萬樹園外面。雲殘和章先生滿目赤紅,不知是血光所映,還是火光照耀。我們怕極了,不敢跑,也不敢上前,都擠在牆角互相抱着嚶嚶地哭泣。情急之下,雲莊主大約有些不知所措了,卻是章先生先說:「莊主,事到如今瞞不住了,這些孩子都殺了吧。」你們看見這老蒼頭死得很慘,未免覺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他死有餘辜!他們果然大開殺戒,萬樹園變成了修羅場,我們既不能逃,也無力反抗,小雞似的被一個接一個拎起來,攔腰斬斷。兩把鋼刀因為連續砍殺而變得熾熱,血肉潑濺其上,升起騰騰紅霧。如今想來,他們再能耐,也只有兩個大人,而我們幾十個孩子,最大的已滿十二歲,只要齊心合力,是可以斗過他們的。但年深日久的壓迫和訓練,使我們的懦弱和恐懼深入骨髓,以為他們當真是永遠不能戰勝的。直到滴血的屠刀指向雲蕤。我那時躲在雲蕤身後,亦猜想雲殘莊主是否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已經殺得起興,皮肉鬆弛的老臉上蒸騰著瘋狂的汗氣。雲蕤迎著這張臉,平靜地說:「阿耶,別殺了。」畢竟是父女,雲莊主稍微停頓了一下。趁著這片刻的猶豫,雲蕤又說:「火都燒到窗戶外面了,把人殺光再走可就來不及啦。」章先生已悄悄往門邊挪動,雲殘拋下鋼刀跟隨而去。見那兩個魔頭走了,倖存的孩子們嘩然大哭起來,而這時雲蕤又說:「別哭,再不走我們也要被燒死了。」窗紙熏得焦黃,嗆人的煙氣與滾滾熱浪堵住了門口。雲蕤掀開一扇窗戶,火勢暫時還未蔓延到那個方向,她說:「從這裏跑出去,一直向北,過一個小山頭,是姑姑的家。我們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幫忙。」這是我聽見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因為這句話說完后,我們忽然看見雲殘莊主折了回來,他並未理會我們尖叫着四散逃跑,一手抄起雲蕤,帶她走了。當時我們想,這雲莊主是捨不得拋下他的女兒吧。從火場中逃跑,並不是那麼容易,有人跌倒受傷,有人被火舌捲走。從萬樹園中衝出來,零零星星只剩了十餘人。按照雲蕤留下的話,我們一直往北,尋找雲殊姑姑的家。可是除了雲蕤,誰也沒有去過雲殊家裏,我們在荒原上跋涉,精疲力竭滿面煙塵,又害怕遇見雲莊主,又害怕狼群的偷襲。直到暮色四合,我們才找到雲殊的居所,是在一片高地之上。回身俯視壇城,大火似已漸漸熄滅,黝黑廢墟間只剩零星閃爍,如秋天河畔的螢火蟲,又如熏籠底下的金燼。我想壇城一定是燒盡了,雲莊主的房屋、財產,他收藏的書籍、藥材,全都付諸東流。那時你在哪裏呢,林樾?你大概早就跟着你的師父遠離這地獄了。你是最幸運的一個,雖無父無母,卻有一個無人可以得罪的師父。雲莊主招惹了你,真是他陰溝里翻了船。可是那般好運豈能人人都有,即使是雲莊主自己的女兒,也只落得那般下場。你算什麼,你只是個逃兵。我們才是這世間的棄兒。我們只剩了三個人,因為猜不出雲殊姑姑會如何對待我們,所以未敢直接去見她。這邊似乎也大亂了,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我們溜到院子裏各自找地方躲了起來。一個人藏在花樹之後,一個人溜進了柴房把門鎖上,我看來看去,院子中間有兩個養魚的水缸,其中一個是空的,我就跳了進去。剛剛進去,就聽見外面激烈的打鬥聲。雲莊主竟然也來了,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妹妹雲殊。他們在爭執着什麼,當時我不曾聽得明白,只猜想雲莊主的家業和藥材都沒了,也許是想要雲殊姑姑分他一份兒。後來我才漸漸悟出,當時他們所爭的不止這些。墨溶,你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若不是林樾提起,連我都沒有看出你就是當年的碧眼。你可知你的碧眼從何而來?那是令堂帶給你的。世人只知壇城雲家的掌門雲殘是絕世高人,卻不知其妹雲殊的本領,更在雲殘之上。她婚後對其夫君指點一二,她的夫君又暗中傳授給了弟弟,只這麼一點東西,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醫術聞名江湖,從而入駐圓天閣。不過,墨溶,你大概永遠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因為將雲氏的獨門醫術擅自傳給外人,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被令堂親手殺死了。雲家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嗜血的。在萬樹園中收集孩童用以修鍊秘術,這原本就是雲殊姑姑想出來的法子。這對蛇蠍兄妹並不互相信任,為了切斷對方的退路,他們相約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萬樹園中,雲殊交出了獨生子墨溶,雲殘交出了獨生女雲蕤。也許因為墨溶是男孩子,也許因為做母親的對兒女的感情要勝過做父親的,總之,雲殊雖然表面上放棄了墨溶,其實背地裏做了不少手腳。我想,她應該常年給墨溶吃了什麼藥物或者使了什麼法術,使他將來不至於真正被犧牲掉——也正是這種藥物或者法術,使得那時墨溶的眼睛都是綠的,簡直是山坳里的野狼。雲殘就沒有為女兒做任何打算,也許是因為他蠢,也許是因為不愛。我們都不知道雲蕤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也是早早去世,只怕連雲蕤都不記得她的姓名和相貌。這時候,雲殘的老巢被巫山女一把火燒掉,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散的散,多年經營毀於一旦,雲殘自是又傷又怒,一筆賬都算在巫山女身上,而他的同謀者雲殊理當同仇敵愾,出手相助。如果讓巫山女活着離開房陵州,雲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可是雲殊斷然拒絕,並且不打算收容雲殘。她言語中無情無義,倒正是雲家人的做派。

他們吵了半天,我終於聽出來,原來巫山女根本就是雲殊姑姑引到壇城來的。因為這一段時間,孩子們的記憶都快洗乾淨了,即將被用來修鍊。雲殊終究是捨不得兒子,所以才誘使巫山女把徒弟寄放在萬樹園中,從而使她發覺真相。雲殊想讓巫山女在帶走林樾的時候,把墨溶也捎帶走。巫山女並不知道壇城的齷齪勾當里雲殊也有一份兒。此時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筋疲力盡的雲殘主僕根本想不到要去追回。不過,巫山女也可能已經起了懷疑,所以才把墨溶扔給了墨尋無,並未帶回巫山親自教養。雲家兄妹在虛與委蛇了十幾年之後,終於徹底反目,大打出手。當時我躲在水缸中,不知他們是如何打鬥的,只知道最後的結果。雲殘和章先生兩個都不是雲殊的對手,雲殊以逸待勞,又準備充分,所以很快取勝。她有一種金針秘術,可以令人全身癱瘓,除了眼珠子哪兒也動彈不得,只有拔出金針才能復原——你們猜得不錯,老章的那幾根針我給他拔了,我可不想親自伺候雲殘。而雲殘的那幾根針,當然還在他身上,起初是我不想拔出來,後來就長到肉里去了。雲殊姑姑呢?她消失了。是的,消失。她離開這個世界了。你們猜不出是怎麼回事吧……是雲蕤。雲蕤被她父親點了穴,一直背到了雲殊家裏。她的父親和姑姑大打出手時,她一直坐在邊上看着,也聽到了一切。雲殊料理完雲殘和老章,就把雲蕤拎了起來,笑嘻嘻地對雲殘說:「七十二個無知孩童的血,才能養活懷夢草的花田,如今都被你搞砸了。養不出懷夢草,就無法向趙家皇帝交代,沒有趙家的庇護,任誰都能來房陵州採藥,我們雲家還有什麼優勢和特權?你枉為雲家嫡傳繼承人,把事情搞到這一步,要怎麼收場?」雲殘當然只有眨眼睛的份兒。「你仗着自己身為嫡子,才繼承了壇城的一切。其實你哪裏比得上我?」雲殊冷笑道,「你這個草包,什麼都不懂。從今往後壇城沒有雲殘,只有雲殊。只有雲殊才知道如何養育懷夢草。」雲殘眼珠子亂轉,顯然是在問「到底要如何養育懷夢草」。雲殊淡淡地笑着,一隻雪白的手在雲蕤漆黑的髮辮之間緩緩滑過:「哪裏要得了七十二個孩子,一個就夠了。」到底是親女兒,事到臨頭雲殘終究流露出了崩潰的眼神。「因為我已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雲殊笑着說,「哥哥,我用不着你了……」然後我聽見撲通一聲巨響,緊接着是水花劇烈擊打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我躲在水缸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漸漸亮了,露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我實在忍不住了,頂開一角蓋子爬了出來。院落中一片血海,連柱子都染紅了,雲殘和章先生倒在地上,尚有氣息。我那兩個同伴早已不知去向。雲蕤和雲殊亦消失不見。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記得原先那裏面裝滿了水,如今卻是空空如也。我探著身子進去看,發現裏面養著一叢紫莖綠葉的植物,藤蔓糾結如虯龍,其間開滿血紅花朵。那些花狀若牡丹、色如流朱,迎風微微顫動,媚態橫生,令我彷彿看見了雲殊姑姑瘋狂而機敏的笑容。你問我雲蕤在哪裏。她已經死了,死在十年之前。她年幼的軀體變成一攤爛泥,渾身浴血,氣息全無,死得透透的。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任何人見過那個場景都無法忘記。褐色的植物根須盤旋糾纏,裹住了她的身體,從中快速地汲取血肉。這個情景並未持續多久,她的身體就乾涸了,支離破碎。而血紅的花朵不斷地盛開,蔓延,凋謝,飛舞。繁華如夢,塗滿了整個天空。

尋找雲蕤話到此處,聽者俱覺得匪夷所思。墨溶想了想,問:「上次你帶我去的那個宅子,就是雲殊……就是我母親的房子?」那人笑了笑:「你自己的童年舊宅,倒來問我!」墨溶說:「你說的那個水缸裏面,只有一池錦鯉,並沒有什麼紅花。」「錦鯉就是紅花,紅花就是錦鯉,它們並沒有什麼不同。」「謝謝你告訴我。」墨溶釋然笑道,「這再好不過了,我撈一條魚回去給歐陽覓劍,就算完成任務了。至於你們壇城的恩怨糾葛,我是不會再插手了。」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連唐小謝都忍不住投來怪異的目光。聽完這樣一個故事,墨溶所想卻不是他的母親、他的過往,他念念不忘的還是拿到懷夢草。「你既然這樣想,可以再去試一試。」那人微笑着說,「你一人不成,就帶上你的唐娘子——再帶上林樾也可以。」墨溶終究還是遲疑了,上次他從漂滿錦鯉的水缸中跌入幻境,全靠小謝偶然救出。那不是輕易去得的地方。小謝卻說:「我記得那個小屋裏有水缸,可是……並沒有錦鯉。」「要喝了懷夢草湯,才能夠看見。」那人解釋道,「你想試試看嗎?」小謝猛烈地搖搖頭。「那你們就永遠拿不到懷夢草的母株了。」那人說。墨溶和小謝對視了一眼,各自權衡利弊。林樾對這番討論恍若未聞。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天空中的血色越來越濃郁。他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雲殘,阡陌縱橫一樣的額頭流出渾濁血液,染透了青石板。他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把雲殘扶了起來,放在椅子裏坐好。看見他這番舉動,那人又笑了笑:「你的雲蕤就是被他們兄妹害死的。」「我已經明白了。」林樾慢慢地說,「雲殊姑姑用雲蕤的屍體去養了懷夢草的母株。你說她已經死了,但我在幻境中曾見過她,她至少還活在夢裏,不管你說什麼,我還是會去找她的。」那人笑着頷首:「你找到她最好,記得將她連根砍了再帶出來。」林樾沒有說什麼,接過他遞上的草藥湯,一飲而盡,然後朝荒原那邊走去。墨溶和小謝面面相覷。見他們面露疑惑,那人又說:「雲殘快要死了,一旦他咽氣,天上的血雨就會落下來。只有砍了母株,才能解開這個死局,不然我們誰都走不出壇城。」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追隨林樾進入幻境。壇城的圍牆很高,牆頭上隱隱能看見塔松,還有殘破的龍膽花。不知是何處工匠的手藝,牆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在晨光之下,竟給人一種錯覺,彷彿那是一面水鏡。——鏡子?墨溶猛然轉過頭。他不敢看,他害怕鏡子裏的自己。他記得很清楚,後門在北邊不遠處。他認清了方向,沿着圍牆快速過去。他的輕功很好,圍牆腳下的狗尾草只是輕微地顫了顫。只有如此寂靜的清晨,才能聞到秋草氣息。然後,那朵殘破的龍膽花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他圍着壇城轉了一整圈。門呢?門在哪裏?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嘶喊:沒有門……這裏沒有門!墨溶攥緊了腰刀。他閉了閉眼,繼續,沿着圍牆行進。一定能出去的。一圈。一定能出去……又是一圈。小謝皺眉道:「這又是幻術。」幻術雖然可怕,但是內功的陽剛正氣也是絕對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圍牆猛地劈過去。光潔如鏡的牆面上出現了一道裂紋。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嗎?墨溶推出雙掌,牆上的泥灰悄無聲息地紛紛下落,漸漸露出裏面巨大的磚石來。磚石上面,像是人為刻出了一個個突起,各自相距尺遠,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牆頂,倒像是專門給人翻牆用的。墨溶毫不遲疑,踩着磚牆就飛了上去。

天雨花天已經快亮了,低空中飽含着鉛色的流雲。他是陰雲中最濃重的一點,停滯在沒有古人與來者的荒原上。他揮舞腰刀的動作機械而瘋狂,就好像摒棄了所有的疑慮,想把那化不開的迷霧劈開。劈開,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也好。原野上綻放出白色的花朵,帶着稚嫩的淺笑,彷彿清脆的銀鈴撒落一地。那都是白骨,細腳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髏從劈開的黑色泥土裏雀躍而出,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邊,直到荊棘把他們紛紛絆倒,死亡。這宏大的骷髏之舞令墨溶雙膝跪倒。靜止的鐘漏,突然間倒灌起來,日輪墜入東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髏從跌倒的地方爬了起來,生出粉紅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膚,如同有一支畫筆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鬢髮都漸漸清晰動人。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歲十歲的孩子的身量。他們起先默默無語,後來就開始喃喃地交談着什麼,聲音很是雜亂。林樾聽了一會兒,聲音漸漸連成一片。他聽得出他們在一起念着什麼,像是一段經文,很耳熟。誦經的聲音有如洪鐘入耳、醍醐灌頂、法雨天花,從頭頂上沉沉地壓下來,就像某種有形的實體,漸漸湮沒了整個空間。「喂!」林樾用一種溺水者的姿態,沖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骷髏變作的小孩回過頭來,以一種冷漠的注視姿態——可是,他們都沒有臉!林樾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帶我們走吧……」那些沒有臉孔的小孩停止了誦經,朝這邊奔涌,像旋渦一樣聚集起來。「帶我們走吧,帶我們走吧……」「啊……啊……」他發出獸一樣的吼叫,滿眼都是白色的臉。當他拔出腰刀準備自衛的時候,忽然一道紅光閃過,腰刀竟然斷掉了。紅光如舞動的蛇一樣卷到他身上。他狠狠地劈開那條「蛇」。就在紅光瓦解的一剎那,頭顱劇烈地疼痛起來,彷彿那些骷髏在啃噬他的腦髓。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茫然地奔跑着,在沒有意識的荒原上,直到暈倒。墨溶和唐小謝在迷霧蒼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們似在雲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發着冰寒的白光。壇城已經徹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無人跡,又似有無數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對着他們。「這是幻象吧。」小謝說。明知如此,亦只能互相攙扶著前行。走了一陣,他們腳下漸漸出現了一條綿長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著去路。因為別無選擇,他們只能沿着這條路徑前行。小謝忍不住回頭看時,發現走過的路徑又消失在茫茫雲霧之間,沒有了歸途。不知經過多久,四周的景色漸漸浮現了出來,深山溪谷、枯樹寒鴉,俱是墨色,宛如未經着色的山水畫,筆墨在宣紙上乾涸如沙礫,又如死亡的軀體漸漸褪去了血色,肌膚青白浮腫。路的盡頭是一處矮亭,狹窄僅可容膝。唐小謝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雲蕤,又出不去,怎麼辦?」「假雲娘子說過,葯湯的時效到了,我們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謝倒是毫不擔心。「你信他?」墨溶嗤笑道。唐小謝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墨溶也反駁不了她。他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雖然經過了如許波折,還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懷夢草才能回圓天閣去。儘管事到如今,歐陽覓劍到底為什麼非要這個神草,似乎也成了一個謎。亭子下面有一灣清溪,溪流湍急,卻聽不到一點流水潺湲之聲,只見嶙峋白石從水底生出,如叢叢白骨。墨溶跳到岸邊,拔出「易水寒濤」劍,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謝看了一會兒,道:「你用劍把水流切斷了試試看。」「抽刀斷水?」墨溶道,「別開玩笑了。」唐小謝鄙夷道:「剛才我分明已經看見流水斷了幾下,你竟沒有注意到?」墨溶依言,將劍鋒朝水流中間割去。果然,流水凍粉一樣被齊齊切開,圖畫被裁剪,琉璃被擊碎。墨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裏的流水是凝固的,時間是靜止的。「或者說,」唐小謝道,「這個荒原上的時間從未流逝,只是漸漸在褪色。這樣也好,我們能找到最初的雲蕤。雲蕤一直在等着他們。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盡頭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墳塋,墳頭坐着一個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着什麼,並將撕爛的碎片一片一片擲入面前的火盆中,連那火焰亦是白色的。只有女童的藍色衫子隨着白焰的舞動而飄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風中一朵顫抖的鳶尾花。唐小謝怔了怔,不知如何開口,轉而望着墨溶。墨溶擰著眉毛道:「墳中是什麼人?」女童並沒有回頭,只是聲音清澈地說:「所有人。」墨溶還想問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謝已經悟出來了,一把拽住他往後退。女童緩緩地站起,轉身,她的臉是不出所料的潔凈和美麗,只是眼眶裏是空的。暗藍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直至漲滿整個天空。天黑了,暗藍色的夜空中星子閃爍,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面孔化作天邊一輪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麗。長夜浩浩永無止境。在這個夜晚之外,長河將會隕落,旭日將會重生,春花將會凋謝,秋林將會霜染,青絲化作飛雪,紅顏轉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滄海,時間不會停止流逝的腳步。但唯獨這一個夜晚之中,悲傷沒有完結,黑暗永無邊際,時間的開端與終點嚴絲合縫,成為一個美滿的輪迴,一旦踏入,再也不能離開。這是懷夢草中的世界,是雲蕤的夢魘。墨溶一眼瞥見天邊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邊飄去。天上的圓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擺。最後那一線縫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別!」唐小謝大叫了一聲,「我……我可不在你們所有人之中!」她心知說這些全沒用處,不免後悔跟着墨溶進來了。

那假雲娘子把葯湯給他們,豈能有好意?墨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懷夢草早已亂了心智,而她為何非要混進來——無非是那點爭強好勝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這裏嗎?

所謂絕世武技、無雙智謀、江湖第一門派的背景等等,在這無邊無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輪失去了生氣的皎皎圓月,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

雲蕤——如果那輪圓月是雲蕤,那麼從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烏雲就是她即將摩挲大地的手掌。滅頂之災降臨,墨溶高舉著易水寒濤劍,似乎想要在雲層中劃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謝心想。她四顧尋找機會,果然在墓碑的下面看見嫣紅欲滴的一叢草,枝條飽滿,狀若珊瑚。

「懷夢草!」她低聲驚呼起來。

墨溶也看見了,掉轉劍鋒向那草叢劈過去。小謝未及阻攔,劍鋒便沾上了鮮紅的草葉。

那懷夢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軀似的流出了紅色的液體。它渾身顫抖,似是極為痛苦,枝條不住地扭動舞蹈。唐小謝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卻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葉忽然暴長,伸出千萬根藤條,漫天飛舞,天羅地網地蓋了下來。唐小謝連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長劍連連劈砍——都是白費力氣,不一會兒,兩人就被死死縛在花下動彈不得。

「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謝苦笑道。

天上的那輪圓月變大了一些,似乎是雲蕤低下頭來察看兩個新的俘虜。風中有隱隱的鈴聲蕩漾,像是零落的嘲笑聲隔着天幕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

懷夢草還在生長,很快蓋住了臉,連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謝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這莫名的黑暗絕域裏了……

天邊似乎又出現了一絲白光。唐小謝心中一喜,難道雲蕤起身離開了嗎?

那白光卻微弱不定,漸飄漸近,像一朵蒲公英隨風飛來,原來是一個人影。

「是那個傻子!」墨溶亦看見了,不覺頹然道,「就不能來個有用的人嗎?」

唐小謝瀕死的心中卻燃起了希望。她看見林樾步履沉着,手中捧著一堆長長的、白色的東西。

「林樾!」她大聲叫着,「救我們!」

林樾走到近處,卻並未看他們一眼。

墨溶待要說什麼,被唐小謝一眼橫過來。林樾徑直走到墳墓跟前,雙膝跪下。他們以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跡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爛,一擊之下,頓成齏粉。

漫天煙塵漸漸散開,夜色朦朧中那人正瘋狂地揮舞著白色的條狀物,一下一下地挖掘著墳塋的封土。

唐小謝張大了嘴,卻不敢發出一星半點聲音。林樾手中挖墳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頭看看天上,圓月側過臉看着這邊,似緩緩地逼近,輪廓顫巍巍抖動着。「林樾,」她不覺道,「動作快些。」

林樾掘墳的速度只會更快。不一會兒,一具金漆剝落的棺材從坑底起了出來,還帶着重重露水,濃烈的腐朽氣息嗆得唐小謝和墨溶淚流滿面。

「你這是要做什麼?」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卻奪過了易水寒濤劍,沿着棺蓋的縫隙仔細而快速地劈了過去。

那一定是雲蕤的墳墓,唐小謝想着。有那麼一刻她竟然覺得,棺蓋掀開時雲蕤會從棺床中緩緩坐起來,衾枕朽爛衣袂斑駁,卻依然肌膚晶瑩,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雲蕤。

連那空中的圓月亦垂首注視,風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將雙臂伸入棺床,有如從深淵中撈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並不是雖死猶生的少女軀體,而是實實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絲生氣。一頭蓬亂的烏髮從天靈蓋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雲蕤,雲蕤。」他低聲說,「我並沒有忘記約定,跋涉千里回來找你。可是……」

他的雙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髏上緩緩摩挲,似捧著生人的面龐,似期望時間能夠倒流,雨水能夠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樣,不容置疑。

唐小謝和墨溶心中同時湧出巨大的恐懼:這下大概是真的沒救了。他們這樣想着,只見天上的圓月似乎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漸漸漲紅,滿面猙獰血絲。小謝着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少年順着她的指示看過去,血紅的圓月亦警惕地注視着他。他瞬間明白了,眼中全無畏懼:「雲蕤?」他仰面迎向迫近的圓月,目光平靜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鏡,這使得他年輕的面容熠熠如神明。小謝第一次覺得這近乎痴傻的少年竟有一種洞徹過去未來、天地萬物的智慧與悲憫。他的嘴唇動了動,滿懷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卻是向她做最後的告別:「……可是你終究已經死了。」雲蕤的臉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開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風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藍色衣衫亦漸漸稀薄,至能看出織物的經緯,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與天邊的朝陽。天漸漸亮了,而雲蕤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開始他們以為是什麼地方起了大火,灰燼被風吹到此處,粘在發間不免有一夜白頭之嘆。後來他們撣下灰塵細看,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墨溶說,像是有人在燒什麼東西,像是骨灰。小謝說,像是雲蕤的臉的碎片。林樾說,那是一種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經所云之曼陀羅。

尾聲最後大約還是墨溶說對了。他們回到壇城時,發現這座垂死的莊院終於消失在灰燼之中。第二場大火比十年前更為徹底,方圓十里再無一件活物。墨溶和唐小謝把大宅翻了個遍,只找到一具斷腿的屍首,雖已燒成焦黑一團,大致還能認出是雲殘。僕役們想來都已經及時跑了,而那個假扮雲蕤卻忘記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蹤跡——也許正是他放的這把大火。「這兩個男人真傻。」小謝不禁想到,「居然被一個假女人騙得團團轉,卻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拋在荒原上不顧。」墨溶並沒有再去追查雲殊的事情,也許他覺得不值得,也許他寧願不知道。從幻境出來之前,他終於掘出了懷夢草的母株。他用油紙將草葉包好揣入懷中,喜不自勝。此次回圓天閣,歐陽覓劍必定要對他刮目相看了。「你說,」他試探著問唐小謝,「閣主尋找懷夢草,究竟是要做什麼呢?」唐小謝不想搭理他,扭過頭去偏偏對林樾說:「只聽見你叫林樾,卻不知你姓什麼。是姓林嗎?」林樾並沒有完全從回憶中蘇醒過來。他神情木然,不像是聽見了她的問題,嘴唇卻蠕動了一下。小謝聽不清,只猜得他似乎說了個「江」字。「那麼……江少俠……」她緩緩道。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搖了搖頭截住她的話:「我們就此別過吧。」唐小謝不免悵然若失,挽留的話還未說出口,他已轉身離開。「你莫非還想帶他回圓天閣?閣主可不喜歡巫山的人。」墨溶皺眉道。唐小謝瞪了他一眼。墨溶側過臉,沉聲道:「他就是一個瘋子,一派胡言亂語。我小時候……幾曾認得過他?」他怕的是這個。壇城雖已消失,雲家姊弟亦已毀滅,但《曼陀羅經》之流毒、萬樹園的餘孽卻遠遠還不能從這世間消弭。如此想着,唐小謝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將去往何方。遙岑遠目,煙樹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雲霧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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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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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修真仙俠 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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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天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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