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鸞別鳳

第三十回 離鸞別鳳

由是緩緩而行至廬山腳下,已是初秋時節,芙蕖落盡紅衣,桂子初綻金香。蔣靈騫念及亡父屍骸尚在廬山,心中感傷不已。然而她沒有氣力登山,只得讓沈瑄獨自進山,代為祭奠。這日沈瑄背着香燭紙錢等物什去了,直到日頭偏西才回,祭品卻是原樣不曾觸動。

「說來奇怪,澹臺師叔的墳墓,居然不見了。」沈瑄皺眉道。蔣靈騫驚道:「莫不是你走錯了地方?」「我前後走了一圈,確信沒有記錯地方,枯樹、無字碑俱在,只是墳頭已平。我試着往下挖了挖,裏頭的屍骨也沒有了。那塊空地還沒長草,看樣子是剛剛被人挖走的。」

蔣靈騫面色慘白,抖著嘴唇道:「是什麼人這麼心狠,阿耶去世十九年了,他還不肯放過嗎?」兩人皆陡然想起夜來夫人臨終前的話,當年殺死澹臺樹然的,除了天台宗諸弟子,還有一個外來高手,至今不知是何人。

「別怕,」他連忙安慰道,「我瞧著墳地平整,原來那塊碑也豎了回去,想來遷葬之人並無惡意。」

「是不是廬山宗的人做的?」蔣靈騫問。沈瑄道:「我也怕是如此,就去了一趟簡寂觀。盧道長並不知道此事,不過他已交代弟子們去查了,一旦有消息,會寫信告訴我。」

「盧道長……」蔣靈騫似想起了什麼,又問,「他沒有為難你吧?他的侄女可是被你打敗的。」

沈瑄搖頭道:「盧道長也是講道理的人。還有,離離,我們大概去不成葫蘆灣了。」「為何?」「咱們這一路來,只管自己趕路,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誰想到整個江湖都知道,我們要成親了。」沈瑄苦笑道,「如今湯家退了你的婚,澹臺姑姑又給我舅舅寫了信,我舅舅已經提親了。他給好幾家的掌門都帶了話,說要在三醉宮給我們辦喜事。盧道長一看見我,就催着我趕快帶你回君山去。」

「我不去!」蔣靈騫氣得直咳,「我自同你成親,關他們什麼事?」「我也是這意思,何必多此一舉。」沈瑄連忙哄道,「可是盧道長說,我舅舅的身體,如今已是不成了,兒女皆不在身邊,就指着我這個外甥。三醉宮如今無人,倘若有人上門找事的話,舅舅一人也難以支撐。」

「你舅舅身體不成了?」「以我上次在錢塘棲霞嶺見他的情形,只怕不是假的。」沈瑄嘆道。蔣靈騫出了一回神:「好好兒的,怎麼連他也……」言下之意,洞庭第二代弟子獨剩下吳劍知一個,居然也已是風中之燭。

「你的姑姑,如今已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沈瑄道,「上輩人的事情、令尊的過往,怕是只有去問我舅舅了。此去洞庭都是水路,咱們包一條船,慢慢回去,你可以躺得舒服些。」

三醉宮大門前倚立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殷殷地望着平靜的湖面上緩緩划來的一隻小船。船停靠岸,沈瑄扶著蔣靈騫小心下來。 吳劍知迎了上去,彼此見禮,道過一路辛苦。眾人先去吳夫人墳上祭拜過,才回堂前就座。恰好這日八月十五,吳劍知在湖邊備下家宴,一邊賞月,一邊給二人接風。

蔣靈騫坐久了船,只覺頭重腳輕,說不了兩句話就露出疲態。吳劍知便催著沈瑄將她送回去歇息。 沈瑄走了一年多,他那小院子還保持着從前的陳設。吳劍知叫人打掃過,琴幾書案皆纖塵不染,被褥床帳都熏了香。蔣靈騫明明病弱無力,偏生好奇心切,不願上床躺下,要在廊下支個竹榻,歪著看風景。此地視野甚佳,半隔着湘妃竹林,能看見一線洞庭湖水,野鴨子在葦盪上飛過,一輪圓月徐徐升上天空。 「原來你也就只是在舅舅面前氣短,到這兒來就精神了。」沈瑄笑道。 蔣靈騫赧顏道:「我是有些怕你舅舅的,當初我可和他動過手呢。」 從前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即便被軟禁在三醉宮中也從未低過頭。如今身體受了重傷,連帶着精神也弱了,竟然說起怕來。沈瑄心中暗嘆,嘴上卻道:「別怕,別怕。舅舅如今就等着你嫁給我,不會惹你生氣的。」 安置了蔣靈騫,沈瑄又忙着煎今天的葯。蔣靈騫卻又催道:「別忙了,這裏有我呢,快去和你舅舅說說話吧。今兒個可是中秋節,別叫他一個人看月亮。」

沈瑄剛剛上岸時,就細細觀察過吳劍知的神色。許是這段時間他在家閉關休養的緣故,比起在錢塘府剛剛受傷時,氣色已經有所好轉,並不像盧道長所說的那麼嚴重。 沈瑄再問時,吳劍知便笑道:「先前受的內傷其實見好了,只是不說得嚴重一點,你們兩個會回來嗎?」 沈瑄苦笑道:「舅舅何必如此費心。我和蔣娘子已經成親了。」 「你們自己怎麼成親?」吳劍知訝然,「沒有三書六禮,自己就拜堂了?瑄兒,我知道你行事不喜張揚,可是,湯氏把退婚書宣示江湖,還了蔣娘子一個清白,也叫眾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們兩個了。我們三醉宮再不言不語,可就說不過去。你是師父的嫡孫,如今功成名就,婚事不可草草。蔣娘子的姑姑這麼多年沒有消息,如今也寫了信來,說蔣娘子是澹臺家唯一的後人,婚事不可簡慢。說起來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師侄輩,你們的父母不在,我自當操辦此事。你看,你看,帖子都寫好了。婚禮雖然不可能像黃鶴樓那次一般隆重,但一定要禮數周全、鄭重其事,不能讓江湖上的人再說你們的閑話。」 吳劍知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沈瑄無言以對。帖子是真的已經寫好了,請下的客人不太多,卻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輩,包括廬山、武夷、鏡湖各派的一些長老,多是吳劍知和沈彬的舊友和世交。吳劍知還問:「瑄兒,你覺得還有哪些朋友要請,一併列出來。」 沈瑄想了想,只道:「樓荻飛?」 「放心,樓君的帖子,早就寫好了。」吳劍知道,「只是聽盧道長說,他去了海外,不知屆時能趕回來不能——婚期就定在一個月後,你看如何?定下日子,這帖子就可以發出去了。」 「九月十五甚好,再晚天就涼了。」沈瑄點了點頭。 如是說來,離婚禮僅一月之期。吳劍知喚了幾個年老執事來,吩咐下採買諸事,菜蔬果酒、筵席鼓樂、紙張線毯、儀賓喜娘等等,千頭萬緒不一而足。沈瑄直道簡樸即可,吳劍知卻道:「你只照顧蔣娘子便是,旁的小事不用操心。」又道,「嶺南有書來,道是霜娘也要趕回來幫忙,湯家會派人一路護送她,過幾日應該到了。」 沈瑄訝然道:「她竟然一直待在湯家?想必是很得郁夫人垂青了?」 吳劍知搖頭道:「湯家行事雖有些霸道,畢竟還算是正派人家……且慢慢看吧。」

蔣靈騫在三醉宮安頓下來,每日服藥靜養,心無掛礙,又有沈瑄運功護體,病情大有起色,面上的晦暗褪去,粉潤一如往昔。閑來在三醉宮裏走動閑逛,看上去也跟尋常人沒太大差別——只仍然不能動武。 吳劍知也在養傷,也不能動武。蔣靈騫住得日子久了,也同吳劍知熟稔起來,晨昏問安之餘,不免向他問起沈瑄小時的趣事,吳劍知自然知無不言。 不日吳霜主婢亦回洞庭。吳霜離家出走,累得母親病亡,如今總算回家來。吳劍知自然是氣得胸口疼,然而想起枉死的兒子、走失的愛徒,揮起的手杖還沒落下去,兩行老淚就流了下來。吳霜卻也是才知道母親身故,悔恨不已,父女二人在堂前哭作一團,青梅亦哭紅了眼圈。沈瑄勸了良久,才分解開。

湯家捎來了郁嵐子的書信,書中有意聘吳霜為兒婦。吳劍知問吳霜意願,吳霜搖頭道,母親新喪,總要守過三年孝再議婚嫁。吳劍知遂回了郁夫人,厚賞了湯家的人去了。

這一個月過得極快,轉眼佳期將至,蕭寂了十餘年的三醉宮忽然熱鬧起來,張燈結綵,貴客盈門,沈瑄也得出來招呼新朋舊友。武夷、鏡湖、海門、丐幫等等,從前交過手的、結過怨的,如今都得一笑泯恩仇。蔣靈騫心中多少有些不悅,好在她是新婦,並不必出來應酬,只管躲著養病便罷。

錢九著人送了禮來,樂秀寧亦在其中附了一對金簪,道是給新婦添妝。那是一對滿池嬌掩鬢,金絲累出鴛鴦戲水小景,鑲嵌白玉蓮花,宮中匠人手藝精巧,遠勝民間銀樓。蔣靈騫拈起金簪瞥了一眼,拋了回去,恨恨道:「她竟有臉送東西?」

彼時她已備知前事,不免抱怨沈瑄過於心軟,只道:「這是我如今動彈不得,只好任她張狂。待我身子好了,豈能饒過她!」

沈瑄道:「這些事,你心裏想想也就罷了,別在舅舅面前提,觸他傷心事。」

「我是不懂,你舅舅為何就忍下了?」蔣靈騫不解道。

這也是沈瑄所不解之處,然而他心裏縱然萬般疑惑,也不願意讓蔣靈騫費心神,只道:「三醉宮現在這個樣子,有能力找誰去尋仇?何況對家如日中天。只得裝作不知,暫且隱忍,以圖將來吧。」

蔣靈騫冷笑道:「你們裝作不知,她也裝作不知,且看拖到什麼時候。」

廬山亦有人來,卻不是樓荻飛,而是周採薇。沈瑄問起緣由,周採薇道,樓荻飛自海島歸來,並沒有回廬山,而是一直追隨巫山女,如今匆匆又去海島,並不言何時回來,又嘆道:「他一生心心念念,只是這樁事,如今有了眉目,豈能放過了?」

來客雖多,其實只有周採薇與蔣靈騫還算有些交情,曾經在太湖上聯手克敵。周採薇攜來的賀禮,竟是一架她親手綉成的圍屏,屏中高山流水、白雲雙鶴,極其細膩精巧。蔣靈騫雖不通女紅,也曉得這不是一兩個月能綉出來的,心中十分納罕,遂問周採薇。周採薇只是無奈笑笑,道:「實不相瞞,原是我綉了幾年的東西,打算自用的。如今……先送了你吧,你二人殊為不易,願山高水長,白頭到老。」

蔣靈騫知她心思,不便多言,只能誠心謝過。

周採薇瞧着她,欲言又止,半日方問道:「你的姑姑……澹臺前輩,還沒有來嗎?」

「姑姑應了要來的,應當已在路上了吧。」蔣靈騫皺眉道。次日便是婚期,澹臺煙然卻渺無影蹤。廣州一別之後,無人曉得她近來又雲遊到何處。巫山女一向行蹤詭秘,眾人倒也不擔心她不來,只是蔣靈騫心裏終歸有些不足。

周採薇又道:「澹臺前輩想必是很疼愛你的。」

蔣靈騫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一輪圓月清清冷冷地升了起來,照在風平浪靜的萬頃洞庭湖上。次日便是婚期了,沈瑄避開眾人,在朗吟亭里獨自坐了一會兒。他和蔣靈騫早已一同起居如尋常夫婦,然而想起眾目睽睽之下拜堂成親,仍然覺得有些緊張和新奇,不知為何,還有些難言的不安。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呂洞賓的筆跡在月光中浮動翻飛,彷彿真有人在那裏舞劍。沈瑄如今的劍法造詣已深,從這二十八個字中,看到的東西又多了許多。 三醉宮的後院,隱隱約約地傳來一些低語聲,待要細聽時,卻又飄得遠了。沈瑄覺得很奇怪,客人都住在前面幾個院子裏,是誰在後院竊竊私語呢?凝神細聽,發現其中有吳劍知的聲音,心中一凜,悄悄地循聲而去。

「我不同意。」 「四師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獨生女兒,我們本來就應當多加照顧才是。」 「照顧歸照顧,但瑄兒不能娶她——我問你,這是不是澹臺煙然的主意?」 「她是寫過信來。」吳劍知道。 「你糊塗了嗎?煙娘子那個人……從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吳劍知道:「從前又怎樣?澹臺煙然離開洞庭十多年,如今已是巫山掌門,武技深不可測,早不是當日的煙娘子了。據瑄兒講,她中過毒,將舊事忘卻得乾乾淨淨。我勸你也忘了吧。」 「哼。」 「實話同你講,煙娘子不寫信來催促,我也會為瑄兒辦婚事的。瑄兒眼裏只有那個女孩子,攔著不讓他娶也沒有用。」 不知道吳劍知在勸說誰。這個人為什麼要反對他的婚事?沈瑄覺得那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似乎在考慮吳劍知的話,一時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吳劍知輕聲道:「瑄兒的脾氣似他的娘親,表面溫馴慈柔,骨子裏十分倔強。」 那人又哼了一聲,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經書是假的?」 吳劍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語。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還認認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蕪齋,讓我帶走什麼『真本』。你怎可這樣?你不知道練假經書有什麼後果嗎?」那人埋怨道,聲音雖大,卻明顯中氣不足。 吳劍知緩緩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師父臨終前讓我看過一次。所以經書一偷回來,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曾經懷疑是三師弟調了包,近來才知道,是我錯怪了他。不過,如此說來,原來三師弟手上有真本,被人追殺,卻是你放出的消息?」 「我就知道,你給我假書,是為了懲罰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在偷書這件事情上,我是大師兄,當初沒有攔住你們,事後當然也沒資格懲罰你們。但是……我之所以『只是』這樣對你,因為你是恩師的兒子。」 是父親,父親還活着!沈瑄的心都快從胸腔里跳出來了。他不假思索沖了上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屋裏的兩個人看見他突然闖入,都嚇了一跳,吃驚地瞪着門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驚奇,他分明看見,燈下坐着的那個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葉! 吳劍知苦笑道:「瑄兒,你父親回來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這個衰朽憔悴的老僧,難道真是自己的父親,記憶中那個風采翩然的洞庭君子嗎?他緊緊地盯着那張刻滿了風刀霜劍的老臉,發現那眼角中漾出了點點慈淚。「阿耶!」他撲了過去,抱住沈彬的膝頭,失聲痛哭起來。 沈彬輕撫著愛子的頭髮,道:「本來不想讓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裏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還是被你發現了。師兄,你看瑄兒的樣子,和我年輕的時候多像啊!不過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淚水,抬頭道:「阿耶,當時你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多……後來是怎麼得救的?」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閉穴之法嗎?內功深厚的人,當一刀插下去的時候,及時把穴道閉上,就不會流多少血,將來還可以再活過來。當時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胭脂紅……」 「假的……」沈瑄默默地搖著頭,那充斥了整個童年記憶的、漂滿了整個浩瀚洞庭湖的鮮血,原來是假的。 「那時我被逼得自盡,就用了這種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後來他把我救過來。但從那以後,在江湖上,沈彬已經沒有了。我只好從此毀了面容,剃度為僧,在外邊流浪。」沈彬唏噓道,「瑄兒,阿耶裝死,極不光彩,也沒臉見你啊!」 沈瑄聽了這個故事,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說不出。從前對父親的種種絢麗幻想一下子被擊得粉碎,連渣滓也沖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現實。他望着父親垂垂衰老的面容,襯著暗黃色的僧袍,越發顯得如秋風中一片枯葉。他只是道:「阿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件事,心裏一陣陣發涼。 沈彬又道:「今日我們父子二人總算見了一面,我也無憾了。等你婚禮結束,我就動身回天台山,不再來了。」 沈瑄顫抖著聲音問道:「阿耶,你知道『碧血毒』吧?」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聰明。蔣聽松是我殺的。」 「什麼?」吳劍知嚇了一跳,「師弟,你把蔣聽松也殺了?」 沈瑄緩緩地站起來,他的心已經沉到了極點:「難道真有這樣深的仇恨嗎?」 沈彬道:「倒不是為了仇恨。本來,蔣聽松逼我自盡,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機殺他報仇……不過後來,我瞧他也是個傷心人,也就沒有下手,從此住在山裏,採藥行醫,了此殘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宗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來。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傷,又留你不住,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對你動手,那小娘子又離得太遠。我要救你性命,手頭又沒有兵器,只好撿了你的劍,從樹叢後面偷襲老怪。」 原來父親是為了救他。那天蔣聽松神志發狂,如非受襲身死,沈瑄就完了。想到這裏,沈瑄更加難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還有武技,也不會用『碧血毒』這樣不留餘地的葯。但是你不知道,蔣聽松讓我們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練了之後,全身武技盡失。不是我自己及時設法治療,連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見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殺他。我已經沒了武功,那一劍擲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殺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藥。」 吳劍知在一旁聽着,心裏十分焦慮,不住地看着沈瑄臉上的神情變化。 沈瑄心裏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離離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你的妻子一定不能原諒,你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這都是我……一時莽撞……」

沈瑄恍恍惚惚地走出來,也不知該向哪邊走。彼時夜色已濃,一輪圓月破雲而出,月華如水銀泄地,湖上一片皎潔如雪。碧葉森森,蟲鳴細細,不知何處傳來的草木芬芳,在暗夜中悄然翻浮。然而他的心,孤零零地半懸在這良夜花香之間,永世不得安寧。

「沈郎。」蔣靈騫站在門口招呼他。 他不想讓離離看見自己哭紅的眼睛,牽着她的手走回房中,順手打滅了燈燭。

「你怎麼半夜跑出去了?」蔣靈騫問道。 沈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熱。」 蔣靈騫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得果然很燙,有些驚慌:「你病了?」 沈瑄道:「沒有啊,我哪會生病?倒是你,好好的爬起來做什麼?」 「我睡了一覺,醒來你不在了,就有些慌。」蔣靈騫道,「你去哪裏了?」 「就是出去透透氣。」他隨口道,「你快些休息,明日過大禮,有你累的。」

黑暗中她站着不動,過了一會兒,喃喃道:「沈郎,你有心事?」

「沒有。」他慌忙否認。此時必須撐住,決不能向她說出真相。說出來以後,是求她原諒,還是聽任她向父親尋仇?她身體已壞到這個地步,是否能經受這個噩耗?

「你別瞞着我。」她似是不太相信。

「真的沒有。想着明日成親,我是太高興了,所以有些熱。」他強笑道。

「沒有就好。」她躊躇了一下,又道,「其實明日婚禮,我有些害怕,不知為什麼……」 「別怕,」他道,「一切有我呢。」

她掙脫了手,自背後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沈瑄沒由來地心中一沉,似乎覺得什麼東西被輕輕扯碎了,下面是不見底的黑暗。遲疑了一回,他轉身將她橫抱起來放到榻上,俯身吻了下去。他們彼此已經很熟悉,無須隻言片語,只是默默地廝纏砥礪。她原只是順從,不防他竟然越來越激烈,幾乎是要把每一個吻都變成烙痕留在她身上,揉碎她的肝腸。非此不能山盟海誓,非此不能得到救贖。

肌膚滾熱,如煎如灼,而他心中冰涼,似大雪降臨。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瑛娘未能及時趕回,只有吳霜主婢兩個照看新婦。新制的嫁衣寬大了些,青裙襯得蔣靈騫面色蒼白如紙,只好用胭脂胡粉塗染。吳霜手巧,給她化了一個海棠妝面,選了幾枚寶鈿,呵了膠,粘在她的額頭和兩個笑靨兒上。鏡中看去,臉暈春色,寶光玲瓏,依舊是個靈動如水的美人。 黃昏時分行禮,青廬結在水邊,挨着朗吟亭。因為新婦抱病,一應繁文縟節都省略了。念過卻扇詩,拜過天地,新郎便扶著新婦進了青廬。帳中明燭高燒,已備好同牢席、合巹酒,交巹禮畢,略說了幾句吉祥話兒,禮賓便領着眾人辭去,掩上帳子。

蔣靈騫興緻卻好,東摸摸西看看,面上泛著奇異的潮紅。沈瑄服侍她喝完今日的葯,又端來蜜餞果子喂她吃了,坐着說了幾句閑話,又要出去招呼賓客。

蔣靈騫有些不安,只牽着他袖子道:「少喝些酒,早些回來。」

這整整一天,沈瑄滿心糾結,幾欲崩潰,恨不能立即帶着蔣靈騫遠走高飛。然而萬般心事,畢竟不可言說,還要裝作沒事人一般,強撐起一張喜洋洋的新郎笑臉。此刻也只能又抱了她一回,安慰幾句,戀戀不捨地去了。

暮色將至,園中燈火如晝,賓客們把酒言歡,有善談者牽頭,說起煙霞主人沈醉的赫赫聲名,說起三醉宮四大弟子的往事,說得好不熱鬧,彷彿中間二十來年沉浮跌宕從未發生過一樣。吳劍知領着沈瑄一一敬酒,言語中反覆拜託各位江湖同道關照一對新人。沈瑄顧望四周,人群中沒有發現父親。也許沈彬沒有走,只是躲在某個角落裏看着,這令他極不自在,又傷感不已。 酒過三巡,明月在天,人聲喧騰,絲管不絕。不知何時,一葉小舟劃破暗沉沉的水面向君山駛來,竟沒有人覺察到。

來人白衣如雪立在船頭,暗夜中顯得飄飄然如幽靈。

「我來遲了,不曾給侄女送嫁。」她聲音不大,但冷靜透骨,一時間眾人停下交談,都將目光聚在她身上。周採薇最是機敏,立刻猜到來人是誰:「尊駕可是巫山掌門?」 澹臺煙然含笑道:「正是區區。」 吳劍知立刻排開眾人,上前迎接:「小師妹遠來辛苦。」 「吳掌門差矣,我從未拜師煙霞主人,且早已投入巫山門下,這聲『小師妹』,我卻當不起。」澹臺煙然雖是笑着,這話卻說得不太客氣。 吳劍知滿面尷尬:「確是我說錯了,願自罰三杯,還請澹臺掌門休要計較,大喜的日子,且上岸喝酒吧。」 澹臺煙然立着不動,沒有半分要上岸的意思:「不敢。」 「不敢?」吳劍知有些驚慌,隱隱感覺澹臺煙然此來別有深意。 澹臺煙然微笑道:「當年令妹出嫁之前,我曾發誓,終身不履君山土地。當時煙霞主人在場,沈彬在場,吳掌門你也在場。你不會忘記了吧?」 吳劍知愕然。沈瑄更是驚奇,澹臺煙然這是忽然想起從前了嗎?她不是說,他配的解藥沒有用嗎? 「煙娘子……」吳劍知苦笑道,「舍妹夫婦早已過身,你我也都是做了長輩的人,小時候鬧的玩笑何必再提?」 「那可不是玩笑。」澹臺煙然笑笑,「論理呢,我不該來,不過令甥與舍侄成婚,我這裏有份大禮,是一定要送到的。」 早有人看出小船吃水頗深,船上似乎放着一個大箱子,黑壓壓的看不清模樣。眾人皆不敢應聲。澹臺煙然輕揮麈尾,那隻箱子竟然騰空而起,飛向筵席,將將落在沈瑄面前。燈下看去,箱子由上好木料雕成,一頭大一頭小,卻是一口棺材! 眾人駭然。

新婦的長輩竟然在婚禮上送棺材,所圖為何?這口棺木少也有百斤,澹臺煙然一個嬌弱女子竟能憑空運起,巫山武技實乃深不可測,在座眾人加起來,怕也不是她的對手。 鏡湖女俠曹止萍看不下去了,出言道:「澹臺掌門這是何意?不怕嚇著新人嗎?」 「沈郎中膽子大,不會被嚇著。」澹臺煙然轉顧沈瑄,「賢侄,你不想看看棺材裏是誰嗎?」 沈瑄隱隱有預感,顫着手伸向棺材,卻聽吳劍知喝道:「瑄兒站開!」 他轉過頭,見吳劍知雙目發紅,顯然因為動了真氣而牽扯了舊傷。吳劍知道:「你站開!別碰這棺材,我來和澹臺掌門說。」 澹臺煙然顯然有些不耐,立在船頭揚了揚手,砰的一聲棺材蓋子開了,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圍觀眾人反倒略鬆一口氣。不是腐屍,僅有白骨,隨身衣服物品蕩然無存,想來這人死去多年了。 可是沈瑄心下瞭然,這白骨曾由他親手安葬,他如何不認得!他知道澹臺煙然為什麼而來了,為了夜來夫人提到過的那第八個人。她知道兇手是誰,她想起來了。 沈瑄望了望吳劍知,吳劍知臉上的皺紋越發深重,說不清是恐懼,是愧疚,還是茫然無措。 「前日我在廬山收屍,發現他去世之前斷了一條腿,大約是摔斷的吧。」澹臺煙然緩緩道來,語聲幽長,「當年阿兄為了救侄女和我,自己落下懸崖。不知他墜崖之後,是即刻就死,還是傷重饑渴,無人救助,煎熬而亡。十九年間,阿兄曝屍荒野,不能入土為安,世上記得他的人雖不少,他卻從未得到祭奠。吳掌門,你也知道,我阿兄雖然常年漂泊在外,但他從未背叛過三醉宮和煙霞主人。今日我送了他的屍骨回來,請吳掌門看在同門情誼上,讓他安葬在三醉宮吧。」 「這是自然,」吳劍知木然道,「三醉宮永遠有澹臺師弟的位置。」 眾人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這具白骨就是十九年前縱橫天下旋即又莫名消失的瀟湘神劍澹臺樹然,這實在是震撼。

「吳掌門處事公允。」澹臺煙然頷首道,「既然三醉宮永遠有我阿兄的位置,那麼,當年陷害我阿兄的人,也請掌門一併處罰。」 吳劍知擰眉道:「你是指誰?」 澹臺煙然冷笑道:「吳掌門原來不知道?」 吳劍知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心中有所猜疑,但始終未能查知真相,還請澹臺掌門指教。」 「天台黃雲在、天台梅雪坪、天台季秋谷,」澹臺煙然徐徐數道,「還有四個打下手的天台弟子,徐翼遙、邵小池、蔣青、顧不棄。天台七弟子犯下大錯,早就被蔣聽松逐出師門,又被夜來夫人追殺。前年除夕,黃、梅、季這最後三個天台弟子,已被夜來夫人斬草除根。這也就罷了。不過,天台七子之外,當時還有一人,才是頂尖高手,是他給了阿兄致命一擊,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吳掌門,你說這個人,該當何罪?」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氣氛極為緊張,互相猜疑着當年到底是誰,竟有能力殺死一代劍神。 「自是當誅。」吳劍知面色慘白,疾聲道,「煙娘子,今日是兩個孩子辦喜事,你定要如此嗎?有什麼委屈,辦完喜事再說。澹臺樹然是你的兄長,也是我的師弟,從前是我失察,將這冤案拖了這麼久,將來定會還師弟一個公道!」 「將來討還公道?我可不信。」澹臺煙然笑道,「我兄長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門從無一人過問。吳掌門只推說一個將來,焉知不會再拖十九年?趁著江南武林英豪皆在,還是早早說清楚的好。」

明知澹臺煙然別有用意,畢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催問道:「究竟是誰?」

澹臺煙然環顧四周,似是在尋找什麼卻沒有找到,仍然問吳劍知:「吳掌門,你定要把兇手藏起來嗎?」

吳劍知被她逼問得無法回答,只得搖頭:「此間並沒有誰藏起來了。煙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臺煙然笑道,「這個偽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親生兒子的婚禮,他也不出來。」

眾人再度嘩然,這明明說的是沈彬。便有人大聲道:「澹臺掌門差矣,洞庭醫仙他不會來的。十九年前他就飲劍自盡了,就在你船下的這片淺灘上。」 澹臺煙然冷笑道:「你們在座眾人,恐怕誰也沒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樣一個偽君子。為了一卷經書,他竟忍心對我兄妹痛下殺手,怎麼可能捨得自盡?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無用。」鏡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們這些人當年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便是真的?」澹臺煙然呵呵一笑,並不跟她爭執,卻看着吳劍知道,「沈彬在不在這裏,想必吳掌門最清楚。」 吳劍知不語,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該如何收場了。然而沈彬萬萬不能出面,且不說勾結外人殘害師弟的事如何了結,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於承認當年假自盡。三醉宮殘存的一點體面,便再也無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過去,大聲喝道:「澹臺掌門,你別欺人太甚!你說是沈神醫害死了你兄長,證據何在?」 「我自己就是證據。」澹臺煙然道。 「當年在場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還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憑你一張嘴,這可不行!」 眾人紛紛應和。沈彬在江湖上聲名極好,座中賓客多有當年曾向他求醫、受他恩惠的。要說沈彬謀害師弟,大家實在不願意相信。相比之下,這個巫山掌門澹臺煙然,說是新婦的姑姑,可是江湖老人們誰也不認識她。

曹止萍道:「你若真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能隱忍這麼多年?早不算賬,晚不算賬,十九年後你兄長都變成白骨了,你跑出來討公道,難道不是別有用心?」 然而吳劍知一直沉默不語。 外人七嘴八舌,澹臺煙然毫不懼怕,等他們嚷得差不多了,方道:「我說我自己就是證據,並不是要你們相信我的證詞,而是說我自己也曾受沈彬毒害。」

她環顧四周,幽幽道:「當年兄長捨命救我,無奈我還是落入沈彬手中。他怕我說出他的罪孽,逼我服下大量再生符,令我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記憶。你問我為什麼十九年都不曾報仇,因為這十九年間,我連自己姓甚名誰、來自何方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向沈彬尋仇了。」

什麼再生符?眾人聞所未聞,再度議論紛紛。

「你們不信世間真有孟婆湯?聽起來確實離奇,不過我失憶之事,我的師尊知道,我們巫山宗上上下下都知道。還有,廬山的樓荻飛樓大俠——我同他有些淵源,他也知道。周娘子——」她忽然喚周採薇,「你也知道的吧?」

周採薇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離奇,卻也殘酷,眾人聽澹臺煙然侃侃道來,竟無人敢質疑。

「你們說沈彬是醫仙,一生救人無數,卻閉口不提他也是葯魔,是你們當中頂尖的使毒高手。再生符這種奇葯,只有他的母親陳若耶才配得出來。再生符的原料孟婆柳,也只生長在陳氏祖籍桐廬一帶的水澤里。沈彬當年說了,再生符有解藥,但他會將藥方毀去,令我永世沒有機會想起他來。他算計得不錯,果然,十九年間,都沒有人治得好我的失憶症,直到沈小郎中現身江湖。」澹臺煙然看着沈瑄,笑得意味深長,「賢侄,你果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眾人爭論半天,險些忘了今日的新郎官,此時又紛紛望向沈瑄,看他要說什麼。

沈瑄顫聲道:「所以,你說我配的那些解藥無用,其實是騙我的?其實……你早就想起來了?」

「不錯,你送我的藥丸其實非常靈驗。我只服下一枚,前塵往事皆如潮水般涌回,完全抵擋不住。」澹臺煙然道,「就如同旦夕之間,將一輩子的生老病死、怨憎別離全都經歷一遍,如利刃淬火。」

「利刃淬火,想必萬分痛苦。」沈瑄喃喃道,「那麼,澹臺掌門安排我和蔣娘子的婚事,讓舅舅遍邀親朋,其實都是為了今天這一幕?」

澹臺煙然道:「為了逼出沈彬,我不得不如此。」

聽到這裏,沈瑄便知再也無法挽回。他慢慢走上前來,道:「請問澹臺掌門,倘若此時此地,家父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你說呢?」

沈瑄問道:「前輩是想讓他償命嗎?」

澹臺煙然笑而不語。

「前輩報仇索命,晚生不敢討饒,只有以命相償。」沈瑄定了定神,道,「可是澹臺掌門,我的妻子蔣氏是令兄唯一的血脈。她身中奇毒,只能靠內功續命,這件事掌門是知道的。將來無論如何,還請掌門看在骨肉情分上,多看顧她幾年。」

「那是自然。」澹臺煙然點頭。

「那麼多謝掌門。」話音未落,沈瑄忽然抽出了洗凡劍,向澹臺煙然刺去。澹臺煙然用麈尾輕輕一撥,似毫不費力就把沈瑄的劍鋒撥開了。

「瑄兒,不可!」吳劍知大聲呵斥道,「你不是她的對手!」 「吳劍知你閉嘴!」澹臺煙然喝道,「等你能夠動手,再來說話!」

兩人登時纏鬥在一起。 吳劍知急得滿頭冒汗:澹臺煙然到底是怎麼知道沈彬還活着的?無論如何,此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拖出沈彬來抵命。他此時不知有多麼惱恨這個師弟。大家吵了這許久,沈彬始終未曾現身。若沈彬主動現身伏罪,或者尚有機會挽回;若等著旁人把他揪出來,便是連沈瑄今日的努力,也全都付諸東流。

等了一會兒,吳劍知發現沈瑄未出全力,並不想打敗澹臺煙然。而澹臺煙然這邊很快就佔了上風,殺得沈瑄只有招架之力。這樣下去,沈瑄早晚要死在澹臺煙然的麈尾下。沈瑄是想替他父親贖罪。吳劍知覺得再也不能忍了,轉身就想去找沈彬。然而轉念一想,從今早起,他只顧忙,根本沒見過沈彬的面,莫非昨晚被沈瑄撞破,沈彬已經不辭而別?正在焦頭爛額之間,吳霜湊了過來,低聲道:「阿耶莫急,澹臺掌門好像留了一手。」

吳劍知看見女兒,頭皮又是一麻:「你快回去看着蔣娘子,莫讓她知道了!」

澹臺煙然確實沒有使出全力,她的麈尾揮舞如風,腳下的小船卻紋絲不動,暗沉沉的水面上漣漪都不曾泛起。看到此處,吳劍知不覺寬慰,更覺恐懼。澹臺煙然這是要用沈瑄的性命,把沈彬給逼出來。

水邊兩人鬥了一炷香工夫,澹臺煙然終於不耐煩了,猛一閃身,麈尾向沈瑄面門劈去。沈瑄眼前一花,被撂倒在地,轉瞬被麈柄抵住了咽喉要害。

「澹臺掌門!」吳劍知喝道。

座中賓客皆按捺不住了。「道姑住手!」梅仙子率先亮出了傢伙。

澹臺煙然的麈柄一抖:「誰敢過來?」

「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報仇就報仇,欺負小輩算什麼!」雖然是嚷嚷得厲害,然而投鼠忌器,眾人也沒誰真敢上前。

「沈彬!偽君子!」澹臺煙然大聲道,「事到如今,你還不出來嗎?」

尖銳的聲音投向天空,又落回水面。眾人均想,澹臺煙然如此篤定,難道沈彬真的躲在三醉宮深處?然而水面空空如也,無人回應。

澹臺煙然一橫心,麈柄向沈瑄咽喉直插下去。沈瑄掙扎着想用洗凡劍格開,卻發現手臂都抬不起來,只有喉頭氣息越來越緊。

哐當一聲,橫空飛來一柄銀光湛湛的寶劍,將麈尾彈開,震得澹臺煙然虎口一裂,迸出血珠子來。她滿心驚訝,不敢相信有人能打落她的兵器,抬頭只見一幅青裙飛展如鶴,竟是新婦殺了出來,擲出了清絕劍。

「不許動沈郎!」蔣靈騫抓起沈瑄落在地上的洗凡劍,不由分說指向澹臺煙然。

澹臺煙然詫道:「湘靈,你跟姑姑動手?」

蔣靈騫氣沖沖喊道:「我不管!我只要沈郎!誰都不可以動他!」她也沒有任何招式,直接用劍抵著澹臺煙然的小船。那小船浮在水上,被她一捅,忽地往後漂了丈余。

「好,好,你不認我,還護着他?」澹臺煙然呵斥道,「你好糊塗,這是殺父之仇!」

「不要再說了!」蔣靈騫的聲音在抖,「不要再說了,我不聽!」

當年那個身輕如燕、叱吒江湖的小妖女,似乎一瞬間回來了。她運起玉燕功,踩在月光下的水面上,宛如一隻秋天的燕子。她追上小船,連連推了幾下,將澹臺煙然遠遠地推入湖心。她紅着眼怒吼道:「你給我走,給我走!我是阿翁養大的!你管不了我!」

「你父親和我,當年為了救你,連性命都不要,你竟如此忘恩負義!」澹臺煙然站在船上進退不得,直氣得倒仰,脫口而出,「就算你只在乎蔣家阿翁,須知蔣翁也是死在沈彬手上!」

蔣靈騫愣住了,不覺停下手中的劍,看看澹臺煙然,又回頭看看岸上的沈瑄。她原是以輕功立在水面上的,此時忽然腳底一軟,整個人沉入水中。

沈瑄被澹臺煙然的麈柄滯住氣脈,始終無法運氣沖開,心裏焦急如焚。座中眾人看着蔣靈騫大展輕功,以為神奇,只有他心裏最清楚,動武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意味着什麼。

此時他猛然站起來,顧不得胸中氣息逆轉如刀絞,跌跌撞撞跑進水中。她昏倒在湖灘上,大半身子沉入水裏。他把她從水中撈起,一直抱到岸邊,就地跪下。她臉上的脂粉被湖水沖花了,顯得有些滑稽,花鈿也落了。他用袖子替她擦乾臉,藉著月光,看清了這張白玉似的面龐上,湧起了可怖的青紫色花紋。

是屍毒,夜來夫人種下的屍毒,被壓制了一年,因為她貿然動武而捲土重來,不可抵擋。

「離離,離離!」他竭力想要喚醒她,哪怕片刻也好。

她果然睜開眼睛,看見是他,唇邊綻出一個笑容。

「熱……」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明明她的手指、她的臉比秋日的湖水還要冷。他覺得懷中的身體越來越輕,如果魂魄也有分量,那她的魂魄大約已經飛了起來。不成,他心裏吶喊著,不能這樣,一定還有辦法的。他扣着她的肩,想用內功把她身體里四處遊走的屍毒壓回去。大約澹臺煙然剛才那一下觸動了他的舊傷,他覺得呼吸都是痛的,喉頭腥甜,然而也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忍着劇痛,竭盡全力運起功,恨不能將自己的整個魂魄都灌入她的身體里。

她似乎動了一下,臉上在笑,過了一會兒竟然有了點力氣,抬起手指輕輕點在他臉上,問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這……是不是真的……」

澹臺煙然後悔了,打算上岸去救侄女,船卻已經被推得很遠。她俯身去拾竹竿,忽然發現船底湧上浪來。有人鑿船!她還來不及反應,船已經翻了,她跌入湖中,旋即被一張漁網纏住了。

水中有人收緊了繩,拽着她直沉水底。

她水性不好,困在網中無法掙扎。此時夜色深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入水中,看不分明。暗算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刻,他水性嫻熟,不言不語,牽着漁網一直往水底深潛下去。

這個人即使只有背影,即使鶴髮雞皮,即使化為白骨,她也認得清清楚楚。

「懦夫!」她只罵了一句,立刻嗆了水。

沈彬回過頭來,透過激烈的水波,他的臉有些變形。他似乎猙獰地笑了笑,忽然牽着漁網的另一頭游到一塊湖石後面,又游回她面前,隔着一臂之遙,注視着她。

她看出來了,他好像在說話,嘴型似乎是——你不是要見我嗎?

她用力掙了一下,發現漁網勒得很緊。沈彬還在笑,她忽然明白過來,他把她綁在了湖底一塊石頭上。完了。她心想,她要死在這裏了,連屍體都浮不上去。而沈彬在她身邊,靜靜地看着她。

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澹臺煙然內心暗嘆。她凄婉地笑了一下,抽下頭頂的發簪,遞給他。她的長發立刻散開,水荇牽風一般漂舞。

那只是一根竹簪,因為年深日久而變了顏色,做工極簡陋,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她好像在說:「還給你。」

竹簪傷不了人,沈彬猶豫了一下,終於伸手去接。

剎那間,手腕被扣住了,他被狠狠拽了過去。下一刻他覺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勒住了。隔着漁網,她十指緊扣,勒緊了他的咽喉。她的臉越來越近,逼視着他,瘋狂而猙獰。他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吐著氣泡,手腳拚命擺動想要浮上去,像一條砧板上的魚。

不過片刻,他漸漸停了下來。她試着鬆開,他不再動彈,水流捲起他的僧袍。他像枯葉流進溝渠一般隨水而去。夜色深沉,他很快就離開了她的視線。

澹臺煙然嗆了一大口水,水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兒,她連着又嗆了幾下,冷水從口鼻直灌入胸中。方才殺死沈彬,她已竭盡全力,此時連解開漁網的力氣都沒了。

身體漸漸往下沉,攤在柔軟的湖沙上。就這樣吧,仇也報了,他也死了。

似乎過了很久,忽然被人捉住。那人利落地割斷漁網,飛快地把她帶出水面,拖至遠處岸邊。

那是周採薇。她渾身濕透了,站在月光下冷眼看着大口吐水的巫山掌門,冷冷道:「樓師兄若在,怕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小師叔。」

沈瑄坐在湖邊,背對眾人。大家只道他在為蔣靈騫運功療傷,關鍵時刻並不敢上前打擾,又不忍就這樣散去,只能遠遠圍觀。過了良久,看那兩人抱在一處,還是一動未動。吳劍知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去問:「瑄兒,要不要舅舅幫幫你們?」

沈瑄沒有應聲,吳劍知心下駭然,伸手去扶他,不料輕輕一碰,他就仰倒在地。眾人見此異狀,連忙一擁而上,才發現他吐血了。

他還穿着新郎的吉服。吉服是濃郁的大紅,因此他們沒看出來,那件袍子的前襟已被鮮血浸透。血滲進沙里,又流淌到湖中,滿滿的洞庭湖水,看起來皆是刺目的紅色。

而他懷中的新婦也滾到一旁,早已斷絕了氣息。

三天之後,沈瑄終於醒過來了,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邊一張殷切注視的面孔——「瑛娘?」 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瑛娘!

瑛娘很是興奮:「阿兄你可醒了,快,快起來!

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試了一下,發現自己真的能坐起來了,難道只是做了個夢?

瑛娘道:「你快一點吧,舅舅等你很久了!」

沈瑄發現她眼中泫然有淚,也來不及問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宮的正廳里。

正廳中空蕩蕩的,參加婚禮的賓客們已經散去了。吳劍知在掌門的座椅上正襟危坐,吳霜跪在下首,正在給他捶腿。

「醒了,」吳劍知抬起疲憊不堪的眼睛,「我還真擔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驚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吳劍知生命垂危,只是吊著最後一口氣而已,「舅舅你怎麼了?」

「沒什麼,人老了……」吳劍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吳劍知的癥狀,分明是妄動真氣、功力散盡所致。他在棲霞山被樂秀寧所傷,本來一年之內不可動武,但他卻動了。沈瑄舊傷複發,為了救蔣靈騫而強行運氣,導致大量吐血。昏死過去時,他覺得自己是沒救了。然而吳劍知出手,散盡全身功力救了他,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聲音哽咽。

「本來就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死何足惜?你不要這樣。」吳劍知嘆了一聲,又道,「洞庭弟子沈瑄聽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門。」

沈瑄低着頭,沒有接話,卻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吳劍知徐徐道:「有些知道,有些……你父親的事情,我一直都有所猜疑,只是沒有證據。我受師門恩惠極深,不忍心責問先師唯一的兒子,更不能因此讓本門蒙羞,所以一直隱忍不提,也不想讓晚輩知道。只是讓你父親隱名埋姓,匿跡江湖。想不到我勉力敷衍十幾年,終究紙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們。瑄兒,將來你做掌門,切不可如我一般優柔寡斷。」

沈瑄道:「舅舅,我沒有資格做掌門。」

吳劍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武技已有大成,又是先師的孫兒。你不做掌門,誰來做呢?」

沈瑄猛烈搖頭:「我的阿耶……」

吳劍知撫着他的頭頂,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父親走錯了路,可他是他,你是你。舅舅花了力氣救你,不是為了讓你醒來后活在羞恥愧疚里。瑄兒,你也別太責怪你父親,人這一生,善惡只在一念之間。譬如我這一輩子,雖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還是對不起我的三師弟。倘若不是我錯怪他換書,他怎會白白送命?唉……」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臨終遺言卻給兒孫們留下了這樣一個禍根。

吳劍知道:「洞庭宗經此一折,我奮鬥了半生,也未能改變,只好寄希望於你。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難過你也要挺下去。你那個洗凡劍是稀世珍寶,可惜落到湖裏去了。舅舅再給你一把寶劍。」

沈瑄終於接了過來——那把洞庭宗的掌門佩劍,枯木龍吟。這是一柄重劍,捧在手裏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為師。」

吳劍知看他終於同意,神情十分釋然,笑道:「傻孩子,你現在功夫遠遠好過我,我怎做得你師父?」

「舅舅從前教過我很多,」沈瑄堅持道,「您總不肯收我為徒,是怕對不起我母親。可是您現在,連掌門都叫我做……」

「你的母親,」吳劍知沉思道,「我就這一個妹妹,卻真是對她不起。瑄兒,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記着我當年對你說的話吧。」

沈瑄道:「師父說過,學了武技,就要有所擔當,就要肯付出代價。徒兒謹尊師命!」

他跪在吳劍知面前,磕了三個頭。再看時,吳劍知已經溘然長逝了,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語的吳霜,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偌大的三醉宮,只有沈瑄、吳霜和瑛娘幾個人操辦喪事。他們找了胡正勇幫忙,從湖底撈出了沈彬的屍體。於是吳劍知、沈彬和澹臺樹然,洞庭第二代三個師兄弟同日下葬,墳塋並在一處,皆位於煙霞主人下首,對着秋風瑟瑟的洞庭湖。至於樂子有的墳,據瑛娘講,年中錢塘府有人帶了樂秀寧的指令,將埋在葫蘆灣的棺材起走了,也就罷了。

洗凡、清絕兩把寶劍皆落在湖邊淺水中,然而不知為什麼,沈瑄親自下水找了好幾次,皆無蹤跡,後來也就不找了。自那以後,青崖雙劍絕跡江湖,再也沒有人見過,這是后話。

而樓荻飛終於自荒島趕回,一上岸就從周採薇那裏得知了消息。樓荻飛不覺嘆道:「父親病重,我一直守到他去世,沒想到錯過了沈君的婚禮。這大約也在小師叔算計之中。」兩人重又趕到君山,探看沈瑄。適逢吳霜立意入道,斷絕塵緣,沈瑄與瑛娘苦苦規勸不得,遂請樓荻飛和周採薇將她帶到廬山去了。

最後便只剩下瑛娘,不日就要起程回桐廬去。桐廬與君山相隔千里,再聚亦是不易,瑛娘實在放心不下兄長。旁的也就罷了,沈瑄自醒來之後,從未主動問起過蔣靈騫。他不問,旁人也不敢提起,唯恐惹起他向死之意。

躊躇至臨別之夜,瑛娘終於忍不住了,要找兄長談一談。

沈瑄還未睡下,就著一盞殘燈讀書。燈油快燒盡了,燈花閃閃欲墮,他也不去理會。

「阿兄,我……我一直忘了跟你講,」瑛娘橫下一條心,道,「她以後還會回來的。」

「為什麼?」沈瑄神情平靜至極,卻讓瑛娘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別不信啊。」瑛娘道,「舅舅那天沒來得及跟你說,澹臺掌門把她帶走了。澹臺掌門說,一定會儘力再救她一回。她說房陵有個雲家,通曉天下毒藥,還是……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房陵雲氏?」沈瑄喃喃道,「我怎麼沒聽說過。」

「是真的!」瑛娘急切道。

沈瑄合攏書卷,斂衣而起,擎著燈台默默踱開。

時近子夜,三醉宮中再無人語,洞庭湖上風濤喑啞。長夜如海,浩渺得沒有盡頭。無邊黑沉之上,只得這一室如舟,一燈如豆,載沉載浮,照亮壁間小小一方雪亮。那是一軸小像,畫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飛仙。

「阿兄,你別胡思亂想。」瑛娘勸道,「也許哪天她病好了,就回來了。你要等着她呀。」

沈瑄居然笑了笑,道:「當然會等著,我答應過她的。」

瑛娘啞然。

沈瑄舉高燈台,照亮畫像上方,道:「還記得嗎?當年她那支竹簫上刻有歌辭,字跡模糊,我們都認不出。其實是這個——」

瑛娘細看,果然畫上有人題了四行小字:

一剪斑竹枝;

離離紅淚吹怨辭;

湘靈一去九山空;

流雨回雲無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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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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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離鸞別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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