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357. 活得像人樣

第366章 357. 活得像人樣

艾瑞克聞聲趕來的時候,我癱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周圍各部門的人都在就羅楠目前的情況是否在保外就醫範圍內能否住院,周期多長,黃鍵案迫在眉睫,是否應該將羅楠案與黃鍵合併先處決黃鍵再審理羅楠,羅楠住院期間能否接受探視,親屬範圍限制是什麼,探視時間為多長,配備的看護人員,警務人員怎麼調動等等問題進行協商。

艾瑞克穿梭過忙碌的人群,走上前,手裏拿些卸妝棉和卸妝水。

「先把臉洗了。」

艾瑞克在我臉上勤懇動作,從來都沒這麼好耐心過,讓我一陣心虛。

「Eric,我做錯了嗎?」

停在我眉毛上的手指僵了僵,「你指什麼?」

「所有。」

「所有……是什麼?」

我看着艾瑞克越發深陷的眼睛,以及隨着年紀越發堅韌的目光,無力的笑笑。

「沒什麼,我在說胡話。」

「知道自己在說胡話就好。找不到方向的時候,就停下來想一想,晚上吃什麼,明天吃什麼,這樣就不會太煩惱。」

艾瑞克這一番話……還真頗有陸柏青的風格,話到嘴邊,艾瑞克不給我說出口的機會,率先開口,「這是Lawrence告訴我的,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艱難,但他也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渴望活着。」

「他那幾年……過得很苦嗎?」

「很苦。放到現在來說,覺得沒有那麼苦,但對於一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來說,他嘗盡了天底下所有的苦。」

心口狠狠的抽了一下,就連灌進身體里的風,都是冰涼的。

「他是怎麼撐下來的?」

「因為……」艾瑞克笑了笑,「他看到了天使,知道了快樂是什麼感覺。人對快樂是會上癮的,沒有嘗盡人世間所有的快樂,他不捨得死。」

「天使?」

我皺着眉頭,一副你確定不是在逗我的表情。

艾瑞克沒有回答我,反問道,「你呢,你是怎麼撐下來的?」

我?

那一縷灑進廢墟中的陽光爬上我的心頭,我笑笑,似乎懂得了他話中的含義。

「我也看到了天使。」

聽罷,他摸摸我的頭,一副慈愛的笑容,「所以呀,生活這麼美好,當然要堅持。」

艾瑞克走後,我們守到了半夜,嚴森幾人交接完畢后遣了其他人回去,難得的,他卻沒有走,畢竟,他們根本沒有守夜的責任。黃警官沒有發出任何異議,只是叮囑我們記得吃飯。南阿姨和雷傑在病房裏,雷傑勸了她多次,死活不肯離開,一個老人家跟着吃苦頭,怎麼看都不是滋味兒。意外的是孟律師居然也沒走,想到他可能想為黃健多爭取一些機會,我看他的眼神也逐漸不太友好起來。

凌晨一點,雷傑急匆匆破門而出,快速掃視下四周,說,「醒了!」

圍在病房外的人一擁而上,雷傑鎮定不已,「先別着急,唐乙,去把醫生叫過來,嚴警官,您先進吧。」

我一口應下,正要動身,發現孟律師已經先我一步,我急忙追上他,「法律援助律師不是沒有績效提成么,您這麼勤懇,國家給加工資?」

他怔了怔,沒有回答我。

醫生走進病房五分鐘后,帶着好消息出來了,這個好消息,對於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值得慶賀的。

我急切的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艾瑞克和陸柏青,正要走開,被雷傑叫住了。

「進去吧,他想見你。」

我看了看臉色不太好看的南阿姨,又看了看嚴森。

「我下班了,什麼也沒看到。」

嚴森說完,伸了個懶腰,頭也不回的走開了。南阿姨雖不情願,卻也沒多加阻攔,以至於我進來的這一路,出乎意料的順利。

他頭上綁着繃帶,臉上也有淤青,黃鍵是沖着頭去的,我該多麼慶幸,黃鍵手裏的武器只是一把鐵勺。

他目光一直追隨着我,從我一進門開始,在走到他的床邊時,我被這份帶着倦意的目光灼傷,止住了腳步,頗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我局促的站在原地,難以往前。他看着我,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想着打破僵局,我清清嗓子,指着他的腦袋,艱難笑笑,「頭髮剪得挺精神。」

因為入獄要求,他的頭髮被剪得貼近頭皮,圓圓的一顆腦袋暴露在空氣中。又慶幸自己不是在拘留所里和他見面,如果看到他身上穿着和黃鍵一樣的黃馬褂,我估計會瘋掉。

他疲憊的笑了笑,挪動着自己的身體,我一急,上前把他按住,「別動!」

「沒事兒」他用氣音回答我,這顯然已經是他身上所有的力氣了,「我想靠一靠。」

我上前攙着他坐起來,在他背上墊了個枕頭。這個過程很艱難,我甚至能感覺到某一處用力多了一點他紊亂的呼吸以及暴起的青筋。

「疼嗎?」我問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不疼。」他盯着我的脖子,那上面的疤痕早已消失,以至於直到他脫口,我才明白在找什麼。

「你疼嗎?」

我摸著裸露在外的脖頸,幫他掖好被子,「不疼。」掖完發現上面的人許久沒出聲,抬起頭,就看到了一雙寫滿疼惜和歉意的眼睛。

毫無來由,我心底一酸,怕他看到,我別過頭去,悄悄擦掉眼底的濕潤。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力氣抓住了我的手,逼迫我看他。

「真的不疼」我強調著,「當時天那麼冷,我還沒感覺到疼就已經治好了。」

「……怪我嗎?」

「怪過。」

「現在為什麼不怪了?」

為什麼不怪了呢?是因為沒有立場嗎,還是因為……接下來不再交集的人生,為此覺得沒有必要。我也不知道。

「你沒錯。」

是的。他沒錯。

掙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我耗費了太多的時間來證明,我和他不一樣,一如他當初拼勁全力證明自己和父親不一樣,但有些東西,潛移默化刻進了骨子裏。我們想要保持初心的前提條件有很多,外在條件也有很多,黃鍵這樣的因素,是我們都沒辦法預測,也沒辦法應對的。

在商言商,沒有什麼對錯。

時隔多年,我終於明白了,也懂得了。

在我的答應脫口的瞬間,師父緊閉着雙眼,似乎在隱忍着什麼,亦似乎,在逃避着什麼。

講故事者的唯一責任只是講好一個故事。但是講者無心,聽者有意。所以有了電影分級,有了電影審查。我們既已成為這個世間的一份子,就有責任按照世間的規則存活。這是責任,也是義務。在這個層面上,沒有自由。

電影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

「我多麼希望,你可以永遠不用明白這些。」

「不可能的」我堅定的看着他,「只要我成長一天,遲早都要知道這些規則。您給我的庇護已經太多了」

多到,光用前10年的經驗,就能夠讓我在這一場盛大的陰謀戰中完好無損。

老一輩的人總說,他們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飯還多。

以前我總是討厭被長輩用過來人的語氣加以勸誡,但自從乾爹無論如何都堅決不允許我和一郎共同合夥,我似乎明白了這些道理。

師父與程大哥從小一起長大,家族牽連甚深,情同手足。即使如此,他依舊早早勸誡我要離程宥宵遠一些,可他自己呢。在這場商業的戰爭中,過早亮出了底牌,被程大哥制衡左右,最後甚至需要站出來為他的私生子接盤,為自己的人生劃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恥辱婚姻。

師父得到了什麼,奔著初心前進的「九聽」全盤皆輸,一個原本扛着攝像機戰鬥在拍攝一線的影視人才退居幕後,開始做營銷,原本用來制衡劉製片的籌碼變成了燙手山芋,還因此遭到了牢獄之災,就連苦心栽培的我……

「恨我嗎?」

我一怔,久久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不會。永遠不會。」

「因為我救過你?」

「不止是這個。」

他目光灼灼,看起來十分期待我的答案。

「您還記得我在柏林領獎的時候說的致辭嗎?」

他側首,眼裏似乎……有什麼痛苦的東西。

「還因為,您讓我知道了,電影是多麼美好的東西。」

床上的人驚了下。

我沖他笑笑,肯定道,「師父,就這一局而已,咱們輸得起。人生很長,電影這條路,也很長。」

「你想事情,永遠比我通透。」

「陸柏青告訴我,人一旦對自己寬容,就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你。您看,他比我們小那麼多,對人生看的這麼通透,反倒是我們,越活越回去了。」

「陸柏青」

師父回過頭去,反覆念著這個名字,我身上一涼,才自覺失言,不該在他面前講這些。

「這孩子倒是個痴情的,對你的心思這麼多年也沒變過,有他在你身邊照顧,我放心了。」

我努了努嘴,想對他笑一笑,但卻始終笑不出來。

「英博那幫人還在為難你嗎?」

「您忘了您幫我找了個多牛的乾爹?有他在,他們怎麼可能奈何得了我。」

我語重心長,師父卻依舊眉頭緊鎖,「這幾年的路會很難走,師父最後再為你做一件事。」

「您想做什麼?」話剛問出口,回想到剛剛有提到劉製片,我懸著一口氣,「您什麼都不必做,鳥兒長大了,也該學着自己飛,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的,這才是我們理想的電影,不是嗎?而且,沒有什麼最後一件之說,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如果師父真的把劉製片等人拖下水,那真的就不只是四年牢獄這麼簡單了。他抗下罪責,出獄后如果有人記得他的恩情,往後的日子還好發展。即使想脫身,也能一別兩寬留個體面。但如果真的一窩端了,那得罪可不只是一個英博那麼簡單。這不是開玩笑的。

師父似乎看出我明白了的這些東西,灼灼的盯着我,目光比剛才的任何一刻都還要炙熱。

「我們的唐兒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他眼底的自豪,讓我懂得了南阿姨跟我講的那一番話,原來,長輩的心理,真的會因為子女的成就而感到驕傲。他們的期許,很純粹,很純粹。

「唐兒」

「嗯?」

「你快樂嗎?」

「快樂,相信我,卸下這些負擔以後,你也會很快樂。」

他轉過頭,沉默的看着天花板,我看不清他的情緒,只聽得他用孱弱的氣音反問着我,或許也是在反問他自己。

「真的嗎?」

「真的。」

我堅定的告訴他。

人只有為自己活的時候,才會體會到這其中的快樂。這種,不被任何人牽動的快樂。

「答應師父一件事。」

「好。」

「不問問是什麼?」

「您說什麼我都答應。」

「你是算準了我不捨得為難你。」

「要是想為難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兩人四目相對,乾淨且純碎的笑着。

罷了,他眸光又驀地變得深沉起來,我心裏跟着一緊,還真對他拜託我的事情不自信起來。

許久,久到我的防備全都堆砌起來,又沒有力氣維持將其一一卸下,毫無保留的袒露時,他才開了口。

「答應我,一定要活得像個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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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導演養成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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