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七章 替天行道

第五七七章 替天行道

臨溪的狂歡,恍如點燃夏日麥收之後乾燥的麥茬,熊熊烈焰勢不可擋般蔓延。

當天就燒到了竦口。

儘管竦口世代敵視的程汪兩家齊心協力死守竦水河……

但還是沒什麼用。

因為程汪兩家帶着宗族壯丁攜手並肩在竦水河畔大戰時候,竦口的佃戶和奴僕們已經把他們兩家互相爭雄的宗祠都給點了。可憐先叫汪尚寧又叫程尚寧最後又叫汪尚寧的嘉靖朝副都御史汪尚寧的後代們,只好回去救他們的宗祠,但還沒等趕到,就被更多得到消息的佃戶們淹沒了。

到第二天早晨時候,熊熊烈火已經燒到了殷家村。

然後張居正主要打手殷正茂的後代們也倒霉了。

然後繼續。

話說這裏世代簪纓的簡直太多了……

光去年一科這裏就出了包括一個探花在內五個進士。

就一個歙縣。

大明至今兩百餘年,歙縣一個縣出了一百八十名進士,佔整個徽州府的百分之四十。

這片土地上不用說擁擠著包括萬曆朝大學士許國家族在內,一大幫子名門望族的縣城了,就是外面的鄉村裏,隨隨便便找一片聚族而居的大宅外面基本上都豎着代表登科的牌坊。而群山環繞夾一塊平原的地形,也讓這些世家大族最大限度地擁擠在一起,同樣政治上的特殊地位也讓這些世家大族就喜歡養奴僕,而徽商的財富同樣也讓他們養奴僕擁有了足夠的資金。

畢竟稅少。

整個徽州府一年交四萬的稅啊!

這片掌控著大明幾乎一多半鹽業資本的徽商根據地,一年交的稅都不夠鹽商養妓女的。

有士籍特權。

有銀子。

那就肆無忌憚養奴僕唄!

還不起債的債務奴,投獻的投獻奴,充當工人的掠賣奴,甚至同姓都有窮的混不下去,給自己宗族裏面豪門當奴僕的。

那些士紳家可以說家家有一堆各種奴。

現在……

引火燒身了。

在這片擁擠著無數世家名門,聚集著無數豪門貴胄的土地上,熊熊烈火瘋狂燃燒,彷彿一道蕩滌一切的火焰怒濤般席捲,將舊時代的渣子們吞噬,讓他們化作漫天灰燼……

當然,這有點誇張。

實際上沒死幾個人,就像鄉賢們經常說的,都是鄉里鄉親們,殺人這種事情還是超出淳樸的鄉民們原則。

至於綁在柱子上抽鞭子,遊街或者抽幾耳光,乃至於像士紳們喜歡的那樣拿個針錐扎幾下,這個都是無傷大雅的,地主老爺們過去就喜歡用這些手段來對付佃戶奴僕。那麼以牙還牙就沒什麼不對了,拿鞭子抽別人就得有被別人抽的覺悟,拿錐子扎別人就應該想到,終有一天,別人也會拿錐子扎回來的。

這也算是一種因果了。

但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說到底這些佃戶和奴僕,都是一輩子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就算原本歷史上殺人其實也不多,徽州奴變的記載中多數都是毆打士紳幾斃之類的形容。

幾斃。

這個形容就很有水分了。

畢竟那些記載都是士紳寫的,肯定要渲染一下悲情,對於士紳來說被抽幾鞭子就已經很可怕了,這些刁民們踢他們幾腳,這就已經可以說大逆不道了,如果真打死了肯定不會說幾斃。那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罪惡滔天值得用一本書來記錄的惡行,不可能輕描淡寫的一個幾斃就打發,連這樣的記載,都多數用幾斃這個詞,也就意味着其實最多也就挨幾下打。

甚至還有不少記載對那些懂事的士紳,也就是那些爭致牛酒詣轅門為謝的,基本上並沒有傷害,並保證他們家人安全。

而那是在弘光年間秩序幾乎完全崩潰的情況下。

現在就更不會了。

人們更關心那些賣身契,高利貸借據之類。

他們只是為了逼迫鄉賢們交出這些肯定藏匿很深的東西,逼迫他們自己撕毀那些賣身契,然後公開承認主僕平等。原本歷史上的奴變也就是如此,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渴望能由這些士紳正式向他們承認,從此把他們當平等的人來對待,他們的要求就是這樣卑微。

「均人也,何奴役我?」

這是奴隸們對那些士紳唯一的質問。

他們就要那麼一點。

他們就要士紳們能親口承認他們是一樣的人。

但對於那些連這都不肯答應,已經被綁在柱子上,都不肯低下頭承認與他們平等為人的,也就只能繼續抽鞭子了,不這樣還能怎樣?

難道還能用愛和正義感化?

別逗了。

不過……

有些人還是得殺的。

「燒,燒了這些吃咱們肉喝咱們血的豺狼!」

宋乞吼叫着。

他前面一片大宅化作熊熊烈焰。

烈火中不少原本固守這片大宅子的鄉賢和近支族人驚恐地跑出,還有幾個身上帶着火焰,原本在外圍放火的佃戶和奴僕們迅速湧上去,直接把他們按倒,然後拖向這邊。

「你們這些賊,你們會天打雷劈的,你們怎麼敢……」

一個老鄉賢嚎叫着。

看着就像某個小聖母一樣。

「你們怎麼敢,你們怎麼敢這樣,我是你們的主人,我就是你們的天,你們敢逆天而行,你們會打入十八層地獄的!」

他繼續嚎叫。

很顯然他已經把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視為天經地義,不得不說高高在上太久了,他甚至都已經不會低頭看一眼了。即便眼前這些人已經可以砍下他的頭顱,他依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神靈,就像即將被按在斷頭台里的路易十六。

那麼既然這樣……

「抬鍘刀來,給兄弟們報仇,還天打雷劈?還下十八層地獄?老天真有眼就該先劈你們,真有十八層地獄也是你們先下,既然老天沒劈你們,你們還沒下十八層地獄,那老子就送你們一程,老天沒懲罰你們,咱們今日就替天行道!」

宋乞吼道。

「替天行道!」

一片混亂的吼聲響起。

緊接着狂歡般的佃戶和奴僕們抬來一口鍘刀,在那個鄉賢的掙扎中把他腦袋塞了進去……

「敢抵抗者殺!」

宋乞在血與火的背景上高喊著。

遠處一隊騎兵終於趕到,這些應該是從休寧增援而來,至於前面練江對岸的徽州城,這時候早已經緊閉城門,甚至萬年橋對岸已經開始佈防準備阻擊。這些騎兵只能是休寧的民團,在團練都前往叢山關的情況下各地就靠這些民團鎮壓,每個縣都有不少,防範造反,押運物資,都是這些實際上是火槍騎兵的民團。

「宋老大,怎麼辦?」

一個手下問道。

「什麼怎麼辦?不想子孫後代繼續當奴才的,那就跟着衝上去,兩人扛一根毛竹,照着那些騎兵撞,有刀槍手雷的跟着!」

宋乞吼道。

原本因為看到騎兵而混亂的佃戶奴僕們,紛紛從大宅裏面抬出一根根十幾米長的毛竹,兩人一組扛在肩頭撞向騎兵。

他們沒有陣型。

就是一群農民沒有任何訓練,他們能懂什麼陣型,就是一窩蜂般撞過去。

而在這一根根毛竹中間,是那些拿着找到的武器跟隨的,包括那些拿着手雷的。

而對面三百餘騎兵明顯不認為這些烏合之眾有什麼威脅,這些士紳雇傭的純粹雇傭軍,裝備精良,怎麼可能把一群拿毛竹當武器的農民放在眼裏,騎兵的洪流繼續向前,馬背上的騎兵拔出短槍,用上弦器給短槍上弦,然後按下火石夾,在馬背上紛紛舉起槍……

在他們看來槍聲一響,這些刁民也就一鬨而散了。

然而……

「殺,為了子孫後代!」

宋乞吼叫着。

「為了不做奴才!」

他周圍一片吼聲。

所有人全都發了瘋一樣向前狂奔著。

數千根毛竹組成一片洪流,彷彿兩百多年前撞向異族騎兵的明軍巨型長矛。

騎兵的槍口火焰噴射。

儘管這東西精度悲劇,但仍舊有不少人被擊中,但這道洶湧的洪流絲毫沒有減慢,相反對面騎兵開始減慢速度,那些騎兵們有些慌亂地面面相覷,很顯然這讓他們有些茫然。他們不明白這些刁民是怎麼了,怎麼槍聲響起還沒逃跑,為首的軍官拔出刀試圖鼓舞起士氣,但後面的騎兵卻已經有人在掉頭。

而那些佃戶和奴僕的洪流依舊勇往直前……

「妖法,這一定是妖法!」

萬年橋頭,倪知縣舉著望遠鏡,哆哆嗦嗦地說道。

在他的望遠鏡視野中,那些扛着毛竹的佃戶和奴僕,真就像傾瀉的山洪般淹沒了騎兵,在十幾米長的毛竹撞擊中,一個個騎兵墜落馬下。

倪知縣也不明白。

他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這些平日溫順如綿羊,老老實實任由官紳宰割,無論挨打挨罵甚至被殺死都不敢反抗的草民,究竟為什麼變成這樣一群可怕的瘋子?過去他們聽到槍聲就會顫抖,看到騎兵就會跪伏,甚至一個小吏都能讓他們老老實實忍受鞭撻,可現在這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

迷茫的倪知縣,只能將這歸結為某種妖法……

一定是妖法。

「縣尊,賊人朝這邊來了!」

一個衙役驚恐地喊道。

遠處驅散騎兵的那道洪流,正在向著萬年橋洶湧而來。

「撤,撤回城內!」

倪知縣臉色蒼白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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