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人不是無情物。
對外稱他已駕崩,事實他確實還活着呀。像睡着一樣,十六世48歲的生命還在繼續,只是像活在夢境裏,遠遠地離開這個俗塵……
小璟立在他身邊,心情確實難明,
他畢竟是他親兄長,血緣之親,說什麼都不可解。
他們間也有親密交談的時候,他對自己說,
「我和你媽也討論過你,都覺著,一來,你運氣太好,伶俐神賞飯,不容易效仿。父親和你媽生你的時候,DNA配的手氣超好。你媽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罵天地人獸從來爽利,但是沒有章法,但她承認你從小罵得就有邏輯,有詞有句也有篇章,她說她罵像丟沙子,你罵像串鏈子。其實你我的父親生來就不留戀現世,每天如同最後一天,也沒感受過顛倒夢想患得患失的苦。而這些苦我都感受過;你和父親倒一致,灑脫得很。」
此時,小璟扶着他的手腕,小聲說,
「人哪有完全得灑脫,一旦有心之所牽,怎會不牽腸掛肚……」
正說着,忽聞後頭有輕緩的腳步聲。
一回頭,
小璟見到一個挺乾淨的喇嘛。
國教就是胡佛,為祈求十六世平安,西陵這邊佈置無計高僧大喇不足為奇。
估計這是個守夜小喇吧,小璟並未在意,回過頭來,
卻聽身後,
「您覺着什麼是了不起。」
小璟一挑眉,
有意思,這還不是個普通小喇呢,
他稍一回頭,也不迴避他突兀的問題,
「了不起?了不起的人事多了,
在世界最古老的十個大城市,選當地最有傳統美麗的位置,開一家小酒館。十張桌子,十間客房。不計成本時間,找最好的當地廚師、用最好的當地原料、上最好的當地酒,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味道、最難忘的醉;蓋標準最嚴格的當地建築、用最好的當地傢具、配最好的當地織物,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夜晚、最難忘的夢。
亦或,
在最窮最偏遠的兩百個縣城中,給一所最好的中學蓋個新圖書館,建個免費網吧。在圖書館和網吧的立面上貼上你的名字,再過幾年,你就和肯德基大叔一樣出名。召集頂尖的一百個學者花二十年重修《資治通鑒》,向前延伸到夏商,向後拓展到公元2200年。再過幾百年,你就和呂不韋、劉義慶、司馬光一樣不朽了。」
這是最典型的「胡育顏思想」,張狂也閃爍著尖銳的智慧光芒!
身後小喇微笑點點頭,
又搖搖頭,
「這些都還不是最『了不起』。擁有對這世間人生做最集中關注、深入剖析的我胡佛才是最了不起!
世間萬千事關靈魂深處的探討,唯有胡佛,永遠聚焦於人間的生、老、病、死,探究著擺脫人生苦難的道路。
您剛才提到的片段,看似高尚,背後藏廓的問題遼闊也宏大,關及王道社稷、鐵血征戰、家族榮辱、名節氣韻,但細細想去,那只是歷史的片面、時空的截面、人生的浮面,極有可能釀造他人和自身的痛苦,而且升沉無常,轉瞬即逝。
胡佛卻看破這一切,把這些問題輕輕擱置,讓它們慢慢冷卻,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導到與每一個人始終相關的人生和生命的課題上來,叫一代鴻儒聽到經誦梵唄也會陷入沉思,即便是兵卒縴夫聽到晨鐘暮鼓也會怦然心動,即便是皇族貴胄遇到古寺名剎也會焚香敬禮……」
他是個喇嘛,當然以胡佛為第一至尊!這無可厚非,
問題是,小璟聽他這番話時的感受——具體是從他嘴巴里吐出這些話時音重緩急……糟糕!人暈暈沉沉,似腦體棉糯地區注入了霧氣,越來越稀里糊塗,越來越接近夢境!
眼前一切似乎都不真實起來,
躺着的哥哥,起了身,竟然向他伸出手……「走,我們去見父親。」
周身的空間開始如細流般逶迤拖曳,
而他的聲音愈發似柔情水灌進耳朵里,
「人生和生命課題如此之大,如果泛泛談去不知要纏繞多少思辨彎路,陷入多少話語泥淖,不如跟着我來,細細探索,慢慢捋順,……」
「砰」!小璟已經跪趴在床幃邊,
他死死抓住床梗,甚至反嘴用牙齒狠狠噬咬自己的手腕動脈,咬得滿嘴血!他最後的意志力告訴自己,估計他哥就是被妖僧這樣謀害的!他可不能……
但是,實在厲害,
幾千年藏地巫術,如野生雜草,總有自己生生不息的絕密寶藏!
「……它乾淨利落,如水銀瀉地,爽然決然,沒有絲毫混濁。一上來便斷言,人生就是苦。產生苦的原因,就是貪慾。產生貪慾的原因,就是無明無知。要滅除苦,就應該覺悟:萬物並無實體,因緣聚散而已,一切都在變化,生死因果相續,連「我」也是一種幻覺,因此不可在虛妄中執著。確立『無我無常』,抱持『慈、悲、喜、舍』之心,就能引領眾生一起擺脫輪迴,進入無限,達到涅盤……」
聲音愈發清爽,讓人如醍醐灌頂,恰似在嗡嗡喤喤的高談闊論中,突然出現一個聖潔的智者,三言兩語了斷一切,又仁慈寬厚地一笑,太迷人了……
就在小璟被自己咬噬得血肉模糊的手快徹底耷拉下來……「砰」,沉悶一擊的聲音,如魔的梵音終於停止!
只見「魔法小喇」——嗯,自然就是昌慶咯,倒在地上,後腦染血,
「璟主兒!!」七順丟開手裏的佛器,立即像小璟跑來,
小璟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似拗不開的結——事實,此番「施咒」雖沒徹底完成,但還是對小璟的腦部有了重大創傷,這個「結」確實要花好長好長時間去解啊……
是夜,
對大皇宮而言,又是個難眠之夜,
還未正式登基的新皇,竟然不見了?!
那一夜,
真有如神不知,鬼不覺,
七順一個單薄的身影,踩着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上馱著一個大木箱,消失在月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