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南懷

第396章 南懷

不僅是柳淮南沒想到,姜恪也沒想到。

自半年前從北地回來,他便開始着手清理針鋒相對多年的叛道者。這些叛道者大多因為背叛巫印受到反噬,戰鬥力大大削弱,就像是日暮西山的老虎,任憑當年何等威風,在姜族這條猛龍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

一切都很順利,唯獨那個黑袍,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怎麼也尋不到蹤影。

誰知道,真正的黑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藏在這朝堂諸公當中,用另一個身份掩蓋了自己的真面目,還偽裝得天衣無縫。

柳淮南啊——這可是崛起於微末的一段傳奇,從邊境一員小將硬生生成長為兵部尚書、成國公,他身上賦予的那些故事足以讓天下人津津樂道,柳淮南本人更一直都是景元帝面前的頭號忠臣。

誰能想到這個忠誠的背後竟然是黑袍?

姜恪想想,覺得說不出來的好笑。

看着面前風燭殘年的柳淮南,總算知道他原本強健的身體為何會落入這麼個下場。

都是報應。

姜恪看着柳淮南嘖嘖兩聲之後,竟然沒有過多停留,反而轉身就走。

柳淮南握緊了扶着他的老僕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偏偏老僕連聲也不敢作,知道柳淮南這是怒極了,顫巍巍地把頭低下去。

至於柳淮南,他的雙眼都快要噴出火來了!

他原本以為,被識破身份后,姜恪肯定會抓准這個機會,將他捉拿到那小兒巫主面前去邀功。

他都已經做好了困獸之鬥的準備——偏偏,姜恪走了!臨走之前還用那樣憐憫可笑的眼神看着他!

柳淮南素來要強,那容得下姜恪那般輕蔑。

他作勢就要追上去,可腳下一動,不爭氣的身體就像是拖累他,不斷地咳嗽,遍身的疼痛……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他,現在是一個何等的廢物。

柳淮南不得不停下來。

像是認命了,被老僕扶上了馬車,搖搖晃晃地往成國公府邸而去。

這一路上,柳淮南面前浮掠過很多畫面。

有幼時他跟在父親南桑身邊學習;

有他因為姜族苦守巫主歸來的不滿;

有他毅然決定逃離姜族闖出自己一片天的雄心;

還有這日日夜夜、數十年來,他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康庄大道。

一抬頭,大道到頭,美夢將醒。

這一刻,柳淮南像是又變成了那個少年南懷,不服氣地瞪着父親,滿腦子都是對父親口中的忠誠不理解。

彼時身為姜族長老的南桑,希望他天賦卓絕的么子,能夠繼承他的衣缽,未來也走上忠誠姜族的道路,接過南家的責任,把姜族一代代守護下去。

天生反骨的南懷,卻連骨頭縫兒里都叫囂著不滿,反反覆復都在說「憑什麼」三個字。

他不甘一生就此被掌握,開始反駁南桑、頂撞南桑,也親眼看到南桑對他的眼神,也濃濃期許到滿目的失望,甚至說寧願沒有這個兒子。

從姜族逃出來的時候,南懷滿心都是報復的快感。

他野心勃勃地朝着天下發出怒吼,說要他自己主宰人生,要打下一片青天!

後來他到了邊疆,成了柳淮南,成了一員小將,成了戰場上廝殺不眨眼的殺神,更利用姜族之術在軍伍里如魚得水。

後來他的野心開始滋長,單純地脫離姜族已經滿足不了他,他開始謀算策劃,開始覬覦那個空曠千年的位置,開始步步為營、狠心毒辣。

他救下很多人,又把這些人當作工具利用;

他殺過很多人,自信能成為他王座之路的墊腳石。

等大夢平生,睜眼環顧,才發現滿目都是蒼涼寂寥,貧瘠的一生竟然什麼都沒有剩下來。

此時馬車已經到了成國公府邸之前,只有三兩奴僕在外迎接,走進去,庭院全是蕭索敗落。

不過短短時日,整座成國公府就已經開始透露出腐朽的氣息。

柳淮南面色陰寒,步履蹣跚地往前走。

在他權柄煊赫的時候,成國公府也曾門庭若市,想要結交討好的人絡繹不絕。

現在他告老賦閑,所有圍着轉的鬣狗都自覺地離開,因為難以從他身上討到任何好處。

……倒是有一個人,不管是他掙扎於微末,還是得意於九天時,都站在那裏,一直看着自己。

當年他的一句「不如合作」,扶持着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現在自己已經慘敗至此,他又打算說什麼?

柳淮南揮手屏退下人,迎上頭戴白玉高冠,鶴衣縹緲若凌風仙人般的那人目光,諷刺地挑起嘴角:「我還以為,臨死之前也見不到真人一面了。」

「尊主。」無極真人還是那副清風如月的樣子。

落在柳淮南眼裏,又是冷冷的笑。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無極真人無欲無求,已經超凡脫俗了呢。

……不過,若不是這般模樣,又怎麼能讓素來高傲多疑的景元帝信任呢。

「你這樣叫我尊主,在我耳里像是一種嘲笑。」想到樹倒猢猻散的叛道者,柳淮南已經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還能心平氣和地跟無極真人說,「倒是真人你,雖然晚了,還是要恭喜你成為大雲國師。」

無極真人彎起笑容。

「既然成為國師,你想要的東西應該也已經得到了吧。」柳淮南是知道一些無極真人計劃的,對他踏上國師之位也不意外。

「萬事皆有緣法,凡事強求不來。這東西也不是我所渴求的,而是自己走到我面前來的。」無極真人一笑,「都到了我面前,我總不可能不抓吧?」

柳淮南嗤了一聲,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

他身體衰敗得厲害,眼看着飄忽的燭火就要徹底黯淡,就這麼站一會兒,雙腿就跟被螞蟻啃噬似的,酸酸痒痒地疼。

說起來,柳淮南其實與無極真人年齡相仿。

可現在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就像是當空皓月跟螢火之光,差距太大了。

柳淮南看着無極真人負手而立,沒由來地生出怒火:

「在我這個將死之人面前,何必惺惺作態?無極,別人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到,與你合作四十年的我,會不知道嗎?你覬覦姜族曾經的榮耀已經很久了吧,你想重現上古巫王時代的風光,卻不是以巫的名義,而是變成你長生教的名義,確切地說,是你無極的名義。你追求長生,追求堪破,想要超越生死,超越一切……你的野心在眼底雄雄燃燒,根本就藏不住了你知道嗎?」

無極真人緩緩轉過身來,並不否認。

「既然你說,你我合作四十年,那便合作最後一次吧。」

柳淮南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變成劇烈的咳嗽。

許久,柳淮南的氣息總算是平復了些。

他說:「果然,我就知道你找我不會那麼簡單。」

「答應嗎?」

柳淮南呵呵笑了:「你是哪兒來的自信篤定我會答應你?還是說你手上藏着連我都不知道的籌碼?我已經遭受血脈天罰,體內力量盡失,身體急劇衰敗……也許我今晚躺下去,明天就看不到日出了。我這樣一個瀕死之人,你覺得我還有什麼所求嗎?」

無極真人卻道:「恨。」

柳淮南微怔。

無極真人用那平緩有力的聲音敘述道:「難道你就不恨姜族?不恨那個巫主嗎?不過是個連來路都不知道的人,偏偏卻坐上了姜族的神座,得到整個姜族的三跪九叩。因為她的出現,你的所有野望全部毀了,數十年日以繼夜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難道你就不恨嗎?不想狠狠報復那個巫主,不想……殺了她嗎?」

看似平靜的聲音,下面卻是蠱惑人心的惡魔。

柳淮南面無表情,更是想起了四十年前。

這個人,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對他說:

『你甘心嗎?離開姜族就變成一個碌碌無為的小將?以前被虛無縹緲的巫主折磨,現在被高高在上的權勢嗟磨。你以為自己逃出了囚籠,沒想到走進了另外一個囚籠,你覺得你成功了?』

他當時怒吼著那你說該怎麼辦。

『從棋子,變成下棋的人。』

「從棋子,變成下棋的人。」柳淮南神色恍惚地重複著當年無極真人令他印象極為深刻的那句話,喃喃著,「因為這句話,我拚命了半生,機關算盡,眾叛親離。」

「是啊,現在你已經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就更加不能放棄這個可以向巫主復仇的機會才是。」無極真人繼續引導。

柳淮南笑了笑,反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宮裏那位貴人,怕是按捺不住了吧。」

無極真人沉默。

他不知道柳淮南為何會突然提起宮裏的人。

「真是世態炎涼啊,從前你、我,還有宮裏貴人三方合作,走得順風順水,都快以為長安是我們三人的天下了,結果這麼快就認清了現實,讓我知道張狂是多麼的可笑。」

無極真人口吻無奈:「何必提起這些?」

柳淮南往後一靠,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沒看出我是在告誡你嗎?以過來人的身份?」

無極真人眉眼逐漸冷漠。

「南懷,告訴我,姜族巫主的真正身份是什麼!」

柳淮南看着無極真人忍不住泄露的一絲急切,覺得有意思極了,要不是顧著身體,定要哈哈大笑,暢快喝酒以抒內心快意!

等他壓抑得像夜梟的笑聲結束后,沙啞的聲音繼續:「無極,你與我之間什麼時候這麼緊密無間了?你覺得我之前就千方百計瞞着你的消息,現在就會告訴你嗎?」

「不告訴我,這個消息還有意義嗎?」

柳淮南眼神突然變狠:「有意義!當然有意義!」

他辛辛苦苦,耗費了人力,又賠上幾條性命,終於查出來的姜族巫主身份,一直被藏得很好,僅知道的兩人都掉頭叛變到對方去了,其餘知道秘密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難怪無極真人會這樣找上門來。

「還不懂嗎?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的!我就想看着你們亂斗,我就想看你們狗咬狗,我就想看着你們兩敗俱傷!」

最好全部死光了好!

反正他死了哪管洪水滔天!

是的,柳淮南有仇恨,他要報復。

可誰說了他仇恨的只是姜族和它的巫主?長生教跟無極真人也同樣是他的恨,他想要報復的對象!

這些年柳淮南與無極真人相互利用,無極真人從他身上得到的好處少了嗎?到頭來還要算計他一把。

柳淮南只想讓無極真人跟着去死,哪有幫他的道理。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柳淮南瘋狂地叫囂著,就像是失了神智。

無極真人皺眉瞪了他許久,才甩袖大步離去。

……

姜羲在茶樓看見了白日下的帝星之後,連說正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恰好,她跟姜恪約好進城之後要碰頭,不知為何,姜恪遲遲沒來,一桌子飯菜都冷卻了,也沒見他的蹤影。

姜羲正要打發人去尋他的時候,姜恪推門進來了。

見到姜羲,第一件事情就是行禮。

……規矩從不出錯。

姜羲喚了聲:「姜侯。」

姜恪也習以為常,還說起剛剛在路上耽擱的原因。

「是因為見到了黑袍。」姜恪看起來就像是在說天氣不錯,那樣的輕描淡寫。

姜羲愣了愣,很快追問其事情經過。

姜恪也沒隱瞞,把前前後後的事情全都說了。

包括柳淮南,也包括南懷。

姜羲許久都說不出話。

倒是她身邊的計星,難得問了一句:「南桑大長老知道嗎?」

「若是知道,就不該是現在局面了。」

姜羲當然是知道的。

以南桑大長老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怎麼會容忍這種事情呢?

「暫時先別告訴大長老。」姜羲決定,「至於柳淮南,我想見見他,就找個方便的時間吧。」

姜恪說他來安排。

姜羲一行人暫住在長安城內的一座宅子裏。

第二日,一大早就來宅子的姜恪,滿臉的古怪地從外面走進來。

「巫尊,那柳淮南怕是見不了了。」

「怎麼了?」

「柳淮南的成國公府昨夜走水了,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柳淮南?」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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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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