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懺悔

第329章 懺悔

北疆慶州,大雪落滿長街。

北疆人早就習慣了沒日沒夜下雪的天氣,他們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情,通常就是拿起掃帚清理房頂和院子裏的積雪。慶州長街上的積雪也在清晨被人打掃了一遍,只是街道剛剛清理出來,簌簌落下的鵝毛大雪又覆蓋住青黑色的地面,將其變得一片雪白。

馬車從長街上駛過,壓出兩條筆直向前的轍痕。

馬車駛過的街道一側的二樓房間里,臨窗站着一個消瘦的身影。

兩扇窗戶被他敞開,風呼啦啦地灌進來,夾着冰碴子跟風雪,冷得幾乎刺骨。

而這個人迎風站着,寒意大半灌注在他一人身上,他偏不以為意,自虐一樣地承受着酷寒,顫抖的手指按在腰間的長劍上。

吱呀一聲。

身後的房門被打開,提着食盒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她神色冷靜,面容清秀。

「棲梧。」

臨窗而立的棲梧沒有半點反應,直到女子走到他身後,默默將他從窗邊拽開,又細心地關好窗戶,不讓一絲寒風有機會鑽進來。

屋裏本來就燒着地龍,窗戶一關,沒一會兒屋內便暖和起來。

女子又將面無表情的棲梧推到桌旁坐下,將食盒裏的飯菜一一擺好,最後還把筷子塞進棲梧手裏——簡直將他照顧得滴水不漏。

但是棲梧始終顫抖的手,卻沒能握住那雙筷子。

筷子啪嗒摔在地上,女子沉下臉色:「棲梧!」

「靈稚。」棲梧壓制着聲音里的惶恐,盡量以冷靜的語氣對她說,「我拔不出劍了。」

靈稚一下子愣住了。

她伸手就要去摸棲梧的手腕,卻被棲梧避開了。

「我沒病。」棲梧頓了頓,垂下眼眸,「不,或許我病了,心病。」

靈稚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一夜。

尊主說,要去殺一個人。

她與尊主同乘一輛馬車,趕到了南寧侯府外。

沒一會兒,她就看到棲梧跌跌撞撞地從府邸院牆一躍而出,灑下一長串的血跡,最後跪倒在尊主面前,說幽影棲梧幸不辱命,任務完成。

靈稚從沒有見過棲梧那樣的眼神——他幼時受盡各種酷烈的訓練折磨時沒見過,他孤坐在屋檐想着拋棄他的父母時沒見過,為了任務一次次出生入死時仍然沒見過。

在他刺了那個人一劍后,靈稚第一次看到那樣死灰、沉寂,宛若信念已經轟然倒塌的眼神。

從此,熄滅的亮光再也不曾點燃。

「原來從那時候起,你就拔不了劍了是嗎?」靈稚恍然。

難怪,在那日之後,她就再沒見過棲梧出手。

「我每次握住劍,都能想到刺穿她心臟的那一幕,反反覆復地在我眼前出現,就像夢魘。」棲梧痛苦地抱住腦袋,「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話很虛偽很無恥,我都已經殺過她了,後悔又有什麼用?可我……可我……」

可他就是後悔。

日日夜夜地後悔。

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個朋友啊。

將他孤寂、灰冷的人生焐熱,卻反而被他背叛。

「棲梧。」靈稚輕輕抱住了他,「她還沒有死。」

棲梧木木地應着:「是啊,她還沒有死,尊主讓我們來北疆尋她,說她一定會在神山前現身……他要我們再殺她一次。」

「上一次,你沒有選擇。」靈稚像撫摸小孩子,撫摸著棲梧的頭髮,「但幸好,你還有第二次機會。」

「你是說……」

「做你自己想做的選擇。」

「那你呢?」

棲梧清楚,他與靈稚雖然都是孤苦無依被尊主收留的孤兒,但尊主收留他們不是因為大發善心,而是有所需要。

若是他們敢背叛,尊主會用最殘忍恐怖的手法來懲罰他們。

他們在小時候就受盡了這些懲罰的折磨,對懲罰的懼怕幾乎根植在骨髓里。

棲梧自己不要緊,他的罪孽,自然應該用一切來償還。

但是靈稚不一樣!

「我陪你一起。」靈稚笑得堅定。

……

與此同時。

從街面上駛過的馬車上,姜羲托腮望着車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阿花的光滑柔順的毛,一個沒留神,差點兒把阿花的一撮毛給揪禿了。

昏昏欲睡的阿花飛快彈起很高,喵喵喵慘叫。

姜羲趕緊安撫住它,還格外給了它兩根小魚乾。

阿花瞬間睡意全無,抱着小魚乾哼哧哼哧啃了起來。

「娘子,把阿花帶上會不會有麻煩?」阿福說着,給姜羲遞過來一杯清茶。

姜羲抿著茶:「誰知道阿花會悄悄鑽進來……不過你也放心,我會把阿花留在車廂里,不讓它出去的。」

別人不要緊,萬一撞上寧玘就尷尬了。

她暫時沒那個本事給阿花變一變。

姜羲敏銳感覺掌下阿花的肥肉不悅繃緊。

「好了,獎勵你兩袋小魚乾。」姜羲拍拍阿花的大腦袋,「自己乖乖的啊。」

阿花瞬間什麼脾氣都沒了,還翻了身,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兩隻爪子抱着小魚乾繼續陶醉地啃著。

姜羲噙著笑,慢吞吞地順着阿花的毛。

直到外面的計星說「到了」。

姜羲掀開帘布,此時他們已經在慶州城外。

蒼茫寥廓的雪原,從他們腳下一直蔓延到了天邊去。

而在前方,平原之上突兀伏着的一塊被厚厚積雪覆蓋得圓潤的小山包,小山包上又突兀地立着一塊石碑。

石碑殘破,石料平平無奇,偏偏這石碑上書兩個古老的篆字——天梯!

姜羲休養的這三日,也大致聽了一些北疆姜族之外關於神山的閑散傳聞。

其中就有關於這塊石碑的,比如它會在海市蜃樓消失后隨意出現在那片範圍內的某個地方,又比如石碑的位置就等同於天梯的位置,又比如這塊石碑曾經見證了多少血腥廝殺。

「還真是有不少人來啊。」姜羲越過窗戶,打量著從四面八方而至的江湖人,在這個小山包前停駐。

他們身上間或裹挾著血腥氣,無意中破壞了這片冰天雪地的寧靜。

聽說,這幾日慶州城內已經發生了大大小小無數起打鬥事件。

慶州官府根本無力管轄,慶州居民乾脆選擇不上街。

慶州轉眼成了江湖人的慶州。

dēngtiāntī還沒開始,已經有很多人的性命成了這條天梯下的亡魂。

——對此,姜羲內心沒有絲毫波動。

她是神巫,憐憫的從來都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而不是逞凶斗惡的江湖人。

他們自己選擇手握刀劍,就要有被刀劍殺死的覺悟。

這是命。

「幽冥太子來了。」計星隔着帘布低聲道。

他們來得晚,大多數江湖人早就到場了。

僅剩下幽冥太子、墨門寧玘還有北斗天樞三方人沒來。

現在,幽冥太子率先到了。

他與他的九幽十八衛騎着黑色駿馬靠近,無數江湖人敬畏地避讓。當然,他們之中也有餓狼一樣伺機以待的眼神,但現在也還不是時候。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灰色的沉默身影。

「我家主子請幽冥太子一見。」

幽冥太子抬眸,在馬車車簾后看見了姜羲。

驅馬上前,幽冥太子環視周圍。

「這個位置不錯。」

他也決定留在這裏了。

看姜羲的馬車停在這個位置,卻沒人敢上來說句不滿,多半是跟她那個深不可測的神秘侍衛有關。

江湖人好鬥兇狠,卻也都知道審時度勢。

這位尹九娘的灰衣侍衛,可不是個簡單人物,論實力,該屬江湖頂尖高手其列。

現在卻甘願為那女子趕車驅馬。

「聯手如何?」幽冥太子靠近車廂,低沉清冽的嗓音飄入姜羲耳中。

「你是說這裏?」姜羲看着附近虎視眈眈的人群,「他們不少都是沖着你來的吧,我跟你合作,豈不是很吃虧?」

「這是你姜族的神山。」幽冥太子格外平靜地來了一句。

連姜羲都覺得意外:「……你知道的還不少。」

「比你想像的更多。」

「是嗎?」

姜羲笑笑,不可置否。

「聯手可以考慮。」她說,「但是,你得先告訴我,這幾天慶州城裏的傳言到底是怎麼回事吧?這裏有一半的人都認定你有dēngtiāntī的辦法,另一半的人則是在懷疑你……萬一到時候群起而攻之,你可別拖我下水。」

周大熊臨死前說出的那個秘密,流傳得太快。

好像有人早就準備好,要宣揚這個秘密,讓幽冥太子成為眾矢之的似的。

「有人要殺我。」幽冥太子隨意的語氣,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姜羲迅速聯想起先前的聽聞。

黑冰閣與孟太后。

「大雲太后?」

幽冥太子意外她的一針見血。

「在江南時追殺你的,也是黑冰閣的人?」

幽冥太子頷首,一併承認了姜羲的兩個疑問。

「那你可麻煩了,我聽說大雲太后不是個簡單人物。」姜羲歪頭戲謔道。

「她追殺了我十八年,但她一次都沒成功。」

姜羲哦了一聲,繼續托腮:「那看來大雲太后也沒什麼厲害的。」

「所以聯手?」

「容我再考慮考慮。」

於是,在姜羲考慮的這會兒功夫,墨門弟子隨着他們的新門主寧玘,以及領着天璇、天機、天權、瑤光四名師弟妹的天樞,陸續抵達了天梯石碑前。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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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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