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巫印
姜羲在院中枯坐了整整一夜——從天幕暗沉,到晨光破曉。
她坐在院子石階上,幾乎沒有挪動過位置,任由烏髮染上寒露,衣角沾上濕意,兩頰被凍得冰冷,大腦思考的雲海從翻滾到寂靜。
阿福仍然是第一個早起的人,她打着哈欠從房間里推門而出,望着姜羲在院子裏時還愣了一下:「九郎這麼早就起了?」
姜羲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昨晚酒喝多了,睡不着。」
「那我去給九郎煮醒酒湯!」
姜羲看着阿福跑開的小碎步,抬起右手撐著下巴。
「看來,阿福不記得了。」
……其實,姜羲也有從未示人的心事。
別人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悠閑自在得彷彿沒有煩惱。
殊不知,姜羲也曾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地睡不着覺。
她擔憂,她害怕,她對周圍一無所知。
她素來是個敏銳的人,從那個山洞救了一個面具男子開始,就有千絲萬縷所的種種線索相關聯,讓她確認她周圍有着無法確認之存在在觀察她的時候。這些事情就變成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石頭不斷的累積變多,直到沉重得能讓人窒息。
那時候她開始懷疑自己所接觸的每一個人,從玉山山長元堂先生,到雪心齋南先生,從樓塵先生,到宋胥先生……乃至於阿福,乃至於計星。
當一個人懷疑着身邊的所有,那麼她敏感的神經會不斷往雪崩里添上籌碼,世界裏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疑神疑鬼。若是一朝雪崩,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後來她的灑脫,她的大氣,不過是因為前世的負重前行。
於是,哪怕是在這有如深海,壓力足以碾壓五臟六腑,也能讓人的大腦停擺無法呼吸的地方,姜羲也能迅速找到生存並且自由呼吸的辦法。
當她慢慢調節過來之後,她還是以前的姜羲。
而沒有人知道她身上發生的痛苦。
痛苦之後,便是等待。
她一直在等待契機,等待真相,直到……昨晚。
她進了阿福的房間里,看到了她身上的那個銀色印記。
在這之前,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阿福的身份,猜測她是長安南寧侯府派來的人,身懷些許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但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阿福的真實身份會這麼出人意料,還側面向她證明了一個真相——
大雲之間,果真有姜族存在!
阿福身上的印記,又稱巫印,是每一個姜族人身上榮耀的烙印,身份的象徵。
阿福……正是一個姜族人!
「九郎,快來喝湯呀!」阿福端著熬好的醒酒湯從廚房走出來,朝着姜羲傻乎乎地笑着揮手,沒心沒肺地露出雪白牙齒,圓圓的小臉上,笑彎了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兩輪新月,那般的單純無害,忠心耿耿。
原來這樣的阿福,竟然是姜族人啊。
姜羲望着阿福的臉出了神,直到阿福走了過來。
「九郎,阿福的臉上有花嗎?」阿福說着,還在臉上摸了摸,認真詢問的語氣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
姜羲逐漸回神,面對問題搖搖頭:「只是覺得突然不認識你了。」
阿福驚愕地睜圓了眼睛:「那怎麼行!」
「嗯?」
「九郎可不能不認識阿福了!阿福可是阿福啊!」
小婢女焦灼又認真地仰著臉跟姜羲重複她的名字,倒像是相信了姜羲說的那句話,生怕姜羲就此忘了她似的。
姜羲一時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偏偏阿福又是個死心眼。
「喲,一大清早起來就在逗你的小婢女了?」盛六郎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只見他倚著門,手上拿着一個剛啃了一口的蘋果,見姜羲和阿福齊刷刷地朝他看去,還恬不知恥地沖阿福揚起眉毛,「小阿福,去幫六郎也盛碗醒酒湯!」
阿福哪裏會理他,哼了哼轉過臉去。
「阿福不去啊?阿福真不幫我嗎?」盛明陽反覆問了兩遍后,「不去?真不去?不去那我就……自己去!」
盛明陽瞧著心情頗好,走路帶風地進廚房自己動手去了。
石階上的姜羲卻是忽的樂了。
被盛明陽那麼一攪,她那原本尷尬中帶點煩悶,意外中帶點抗拒的情緒,竟然平靜了下來,甚至開始淡定自若地接受「大雲有姜族,阿福是姜族人」的這個背景設定。
對呀,阿福來自姜族又如何,就像她自己說的,阿福就是阿福,也不是別人啊。
反正阿福對她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她能確認這一點就足夠了。
想通透之後,飢腸轆轆的肚子也知道抱怨了,姜羲趕緊坐到桌前,拿起湯匙喝起了醒酒湯,酸酸辣辣的味道剛巧符合她現在的腸胃,熱騰騰一碗下肚,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
早飯過後沒多久,蘇策跟盛明煊也挨個挨個爬起來。
他們不像盛明陽,是常年混跡在風月之地泡在酒罐子裏磨練出來的,昨晚喝瘋之後,也不像盛明陽一樣恢復得那麼快。兩人每人各自喝了一碗醒酒湯后,蔫巴巴地被盛明陽順帶提溜走了。
現下沒了旁人在,姜羲總算是有空閑,跟阿福交流幾句了。
她現在想得很簡單——
既然大雲真的有姜族,那她在這個世界就相當於找到了親人,如果姜族都是像阿福一樣的人話,那麼她跨上回家之路是不是也指日可待了?
她苦苦尋覓獸面圖騰,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現在,不用去北疆追尋,她想要的就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阿福!」姜羲眼神到處掃著,怎麼一轉頭的功夫,阿福便又不見人影了?
阿福應了一聲,卻是從姜羲房間里傳來。
應該是幫她換被子去了。
那就等她出來再說!
姜羲按捺住激動,在樹蔭下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雙腿忍不住焦急地踢來踢去的時候,索性站起來圍着院子繞圈。
阿花也跑來湊熱鬧,繞着她的腿邊跑來跑去,姜羲幾次都差點踩中它的尾巴。要不是姜羲心情好,早就把它趕走了。
哎,阿福怎麼動作這麼慢呢?還沒弄好嗎?要不要去看看?
還是說,時間過得太慢了,連一分一秒都這麼漫長了?
姜羲怎麼也等不下去,憋了一肚子的話和疑問想去找阿福,索性轉身就往屋子裏走,阿花喵喵瞄地跟上,就跟迫不及待想要看戲似的。
恰好這時,有人篤篤篤敲響了門。
院子裏只有姜羲,能開門的也只有她。
姜羲收迴向著房間的腳尖,掉頭:「誰啊?」
「有人托我來送東西的。」門外的人答。
姜羲打開院門,見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手裏提着一包東西,笑吟吟地跟姜羲解釋,說是文伯在樟州的一位故交。
文伯?那不是跟着阿七的老僕人嗎?
「他托我給你送一樣東西。」門外那人把一坨被紙裹得圓滾滾的東西塞進姜羲懷裏之後,又遞給她一封信,才告辭離開。
姜羲展開信紙一看——原來是阿七的來信,信上說,他這幾天在移院子種的樹,誰知道在樹下挖出一壇他冬日裏埋下去的美酒,經過幾個月的埋藏,應該沉澱出非同一般的風味,特地騰了一半送給姜羲,請她品鑒。
信上末尾還問起,姜羲是否調查出上次山林中那些刺殺姜羲的黑衣人的身份,還特意叮囑她要小心安全,千萬不要再給敵人以可趁之機。
這封信,就像是老天送來的一句提醒。
『你姓姜?』
以及那個死去黑衣人身上,灼燒過的痕迹。
當時的姜羲之所以變了臉色,就是因為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處被抹掉的難看傷疤之下,原本應該存在着一個印記——如阿福身上那個,象著着姜族人身份的巫印。
但是,那些黑衣人刺殺了姓氏為姜的姜羲不說,還用狠辣殘酷的手段抹掉了身上應該被當作榮耀的巫印……這對姜羲來說,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不對,不對。」
她低聲喃喃著,迅速從找到大雲姜族的喜悅中抽離出來,靈魂像是失去了重量,羽毛般漂浮在半空中,一時之間,無悲無喜,難以分辨。
「娘子!」阿福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來了,「你剛才在叫我嗎?」
那些積攢的疑問都到了嘴邊,又被姜羲壓了回去。
她聽到自己在說:「沒什麼事,我只是想問問你什麼時候能收拾好。」
阿福語氣輕快地回答:「已經收拾好啦,娘子你還要回去休息一下嗎?放心,被子都是我特意換過的,昨天太陽正好剛曬過,軟蓬蓬的。」
「嗯,我去休息休息。」
姜羲的四肢都僵硬了,她都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回了房間,換了一身衣裳,還躺進被窩裏的。
她只記得,那軟蓬蓬的棉被蓋在身上的時候,她大腦一片空白,望着頭頂瓦片怔怔地發獃。
她似乎忘了,她已經不再是前世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巫主姜羲。
這一生的姜羲,哦不,應該是姜元娘,是長安南寧侯府的棄女,是天生無魂的痴傻小娘子,與姜族和姜族血脈更沒有半點關聯。
她早就從神壇上走上,成為了芸芸眾生之一的凡人。
這樣的她,又怎麼能保證,大雲的姜族對她來說是友非敵呢?
姜族還是姜族,卻未必……是她的姜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