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生
第三章長生
天啟四十一年.秋
猙獰的龍龜銅獸趴在大殿裏，口中吐出淡淡的檀香。兩排包銅雕花的立柱支撐起巍峨的御書房穹頂。
批完地方交上來的最後一份奏摺，天啟帝劉太平舒了一個懶腰，他走出御書房大殿，來到外面的園中，仰望天上的「南斗七星」。
劉太平已經做了四十一年的皇帝。
這四十一年來，大興朝在他的礪精圖治下，四海昇平，國泰民安。
二十年前，多年摯交，國師陸雲龍飛升之後，天現南斗七星，二十年不散。
這二十年來，大興朝各地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無災無患，呈現出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像。
國師飛升前，曾與天啟帝徹夜詳談，其早已預見此景，留下數策。
劉太平依其策略，利用這二十年無災無患大興之機，開京杭大運河，歷經十七年，三年前已完工通航。
雖消耗不少國力，但此時的大興朝倉廩溢滿，卻也支持得住，並未引發民怨。相反，自從大運河勾通南北之後，勾通南北交通，帶來的巨利，已在這三年裏清晰顯示出來。
連着三年，一直因人口眾多，為米貴而苦的京師，糧價卻連跌三年。市面上物資充盈，百姓皆喜，大興正晉入前所未有的繁榮盛世之中。
近日，已有大臣上書，改國年號為開元，以表人皇之功績。其行為雖然無恥至極，但劉少平卻認為理所當然，待新年一過，就頒佈全國，將年號改為「開元」，取開元盛世之意。
「大好河山，繁華似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朕老了......」
立於星空之下，仰望天上的南斗七星，看着手背上的褶皺，皮膚表面黃黑相間的老人斑，天啟帝劉太平，在心中長嘆一聲。
光陰似劍斬人刀，一世英豪，卻敵不過時光荏苒！寶刀明亮，卻已跨不上馬鞍。
「臨山觀夕陽，不由輕聲嘆。當年策馬馳，夢中依稀見！」
這就是劉太平此時的心情寫照。
縱使英雄一世，風流一世，卻也難逃黃土一抷。
一旁的隨從太監林有德問道：「皇上，今晚去哪個宮安寢？」
劉太平眉頭一皺，哼道：「哪裏都不去，聯要去雲龍觀。」
雲龍觀是二十年前國師陸雲龍飛升之後，劉太平命人在宮中所建。
國師飛升，天現南斗七星，人道大興，早已是民間朝堂的共識。其間各地也有民眾自發地為其修廟建祠立像，夜夜祭祀，香火不息。
和民間村夫愚婦為陸雲龍所建的野廟野祠不同，皇宮裏的雲龍觀，並沒有為陸雲龍立像，大堂正中只有一幅陸雲龍的畫像，以及一桿陸雲龍飛升之日留下的拂塵。
立於貢堂中，四周的長明火燭，跳躍的火光，照亮了天啟帝頭上的斑斑白髮。
四十年來為國事殫心竭慮，不敢懈怠，令劉太平早早衰老，年過六十，就已滿頭銀絲。
他移步走到殿中高大的銅鏡前，鏡中的人影，讓他即熟悉，又陌生。
早在五年前，劉太平所至之處，已再看不到一面鏡子，宮內的嬪妃，在得知皇帝來寢宮時，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屋裏的銅鏡藏好。
然而那不是過自欺欺人罷了，劉太平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狀況，他已經老了，縱使再如何不想承認，衰老的精力，昏花的眼睛，不支的身體，都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他已經是一個時日不多的老人了。
劉太平看向鏡中的自己，曾經銳利的眼神變得渾濁，曾經魁梧的身體變得佝僂，曾經年輕的肌膚已經鬆弛蒼老……
他挺直身體，像是在極力的保持威嚴，然而那衰老卻是人所共見的！
如果，朕能再年輕些就好了！
這般想着，鏡中的人影盪起一陣陣漣漪，鏡面平復下來，那人影像是變換成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再也看不見一絲蒼老！
不，不對！
劉太平兩手抓在銅鏡邊緣，整張臉都湊到鏡前，死死盯着鏡中的人影，劇烈的喘著粗氣，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又像是在爆發的邊緣。
他喘息了許久，最終還是深深的吸了一口，壓抑下了心中的情緒。
鏡中的那人不是自己，他英武、豁達、賢明，深受朝臣和萬民的愛戴，他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卻又不是自己。
那是太子，也是帝國的儲君。
多少年了，自己親眼看着他一步步成長起來，從幼年的皇子，到少年的王孫，再到青年的儲君，自己看着他從蹣跚學步，到熟讀詩書，從初涉朝政的稚嫩，到老練精幹的嫻熟，自己提攜着他，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成為了賢明播於四野的太子，成為了一個合格的東宮。
劉太平想起了今天太傅對他說的話：群臣奏表，太子賢明恭順，必能克承大統。
是啊，太子賢明，太子賢明。
那時自己低沉的笑着，說不出是什麼意味。
就算心裏不想，劉太平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太子逐漸有了一種妒忌，那是屬於日落西山的老人，對後輩的羨慕和對自身的悲涼！
要命的是，這不僅僅是蒼老的父親對優秀兒子能力上的介懷，更是皇帝對太子在權力上的忌憚。這讓他再也無法變得像以前一樣，和太子探討朝政，和太子喝茶下棋，讓太子像幼年時一樣在膝下承歡，甚至於每一次太子的出現，都讓自己的目光里都充滿了警惕，審視和疏遠……
為何會成這樣！
為何？因為天下權柄一旦操在手中，任何人都會變得敏感、多疑，尤其是那些會對自己皇位產生威脅的人！
哪怕他是自己的後代。
這就是皇位，這自古就是九五之尊的寶座，這更是屬於勝利者的桂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觀中供奉的的陸雲龍畫像，畫上的他，右手倒持明膚雪貼於背，頭仰天，嘴角含笑，望向天空。
站在陸雲龍畫像前，劉太平手捧拂塵，垂首沉思。拂塵之中，藏有陸雲龍留下之仙力，手握拂塵，劉太平清晰地感到一股靈力由拂塵柄湧入掌心，流遍全身，一天勞作帶來的倦意傾刻間被滌去無蹤，頓時令其神清氣爽，好不舒適。
但是，這還不夠！
「吾友，當日~你飛升之前留語，人世間榮耀繁華、長生妄求，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不能永遠依恃，到頭來終歸是古今一夢，萬境歸空…….你之心意，我已知之……但是，朕就是不甘心啊！」
劉太平伸手從額上拔下一根銀絲，抬起首來，望向陸雲龍畫像，臉上此時儘是猙獰。
「你良言相勸！嘿，良言，良言就能聽了嗎？就像朕這蒼老的身體，還能看了嗎……吾友，莫怪我，莫怪我……我已忍無可忍……」
一陣陰風吹過，四周的長明火燭瞬息全滅，大殿內一片黑暗……
次年新年，劉太平頒下旨意，改年號為開元。
新年過後，其攜九位皇子，乘龍舟下江南，邀游各地。
當年（農曆）七月十五日，船至大湖湖心。
當夜，懸於天空二十年的南斗七星，突然消失。
湖上大風驟起，劉太平所乘之龍舟側傾覆，沒於水中，其九子盡皆葬於水底，惟劉太平僅以身免。
當年，大興朝各地依舊無災無患，五穀豐登，而後多年，亦是如此。
唯一有變之處，是次年端午，開元帝，人皇劉太平一夜間白髮變烏髮，竟回復年青全盛時之面貌。
同年同日，端午正午時分，太湖畔一戶書香人家寧氏，傳來一聲嬰啼。而後產婆開門報喜，男孩，重七斤四兩，母子平安。
其父為其取名：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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