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小師弟

章一 小師弟

半夜三更,有鬼夜叩門。

住戶莫開門,行人莫抬頭,只需作無事,莫怕鬼傷人。

倘若有違此……

行腳和尚討了杯白水,捧在手裏掐准了分量,飲去一小半,剩餘的全部潑在自己臉上,再用衣袖抹完臉,收起缽盂后的和尚微笑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鎮上的傳聞,和尚聽過。

入夜,月色漸白三分。鎮子裏沒有打更的更夫,因為怕,所以沒人敢做。

「當、當、當」和尚拿起一戶人家的門環,敲了三下。先前他在樹下乘涼的時候睡著了,錯過了晚飯化緣的時間。現在他想着要能吃上一個饅頭就是我佛慈悲了。

已經很晚,鎮上的人幾乎都已睡着。

就算沒睡或是被吵醒,也沒人敢開門。鬼知道門外是什麼。

是的,鬼知道。

和尚摸著肚子,他很餓了。

「當、當、當」門環又撞在門上。不是和尚敲的。

和尚轉過頭,沒看到人,低下頭才看到一個小孩。小孩的臉很白,比此刻的月光還白。

「當、當、當」在和尚的注視下,他又敲了三下。和尚蹲了下來,問他道:「小鬼,你也是來化緣的嗎?」

和尚怕這小鬼聽不懂,又解釋說:「化緣,就是找吃的。」

那小孩轉過頭,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頭和尚,聽到和尚這話后狠狠點頭,彷彿點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用盡全力。

「因為他們不給我吃的,我餓死了。所以我要回來吃掉他們。」他說。

果然是小鬼。

他指著門對和尚說:「這裏擋着,我進不去。」

門扉之用,阻竊賊強盜,擋陰魂鬼魅,成自家天地。

和尚說:「你想進去吃人,我不能幫你進去。而且我也被擋在外面,我只想吃一個饅頭。」

「那我能吃了你嗎?我餓得受不了了。」小鬼張開了嘴。

和尚很認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後帶着歉意說道:「雖然我很想學佛陀割肉喂鷹,但我畢竟不是佛陀,這世上也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尚我去做。」

怕小鬼不信,和尚又多說了一句:「就像這次出來,就是為天下蒼生和我那不成器的師父去做兩件事情。你要願意,可以等我回來,只不過這段時間不能再傷人害人。」

「可我現在就想吃你!」小鬼的面容已經扭曲,七竅也滲出猩紅的血液,與臉上逐漸腐爛的皮肉融在一起,像是地上的爛泥被人用木棍用力攪拌。

他張大了嘴,這使得他的嘴比他整個身子都還大一點,裏面是漆黑一片,只能見着周遭的獠牙及獠牙縫隙間混著鮮血流淌下來的褐色液體。

和尚很為難。他想要以慈悲渡這隻小鬼。現在他懂了,自己還是想多了一些東西,他以為能夠改變的東西。

可那隻凶樣畢露的小鬼卻沒什麼多的想法,他只想把眼前的所有活物都吃掉。他的大嘴已經將和尚的光頭包裹,小鬼合上自己的大嘴。

驀地一道驚雷從天空劈下,徑直向和尚所在的位置而去,如下凡的天龍將和尚與小鬼一併吞噬。刺眼的雷光散盡后,只留下摸著自己光頭的和尚,不再有半點陰魅鬼氣。

和尚一時間氣急敗壞,朝天空大罵:「你這個臭牛鼻子死道士,要你多管閑事了嗎?!和尚我在這小鎮故意逗留這一日就是為超度這隻小鬼,既是救這小鎮也是救他,你倒好,一道雷咒輕鬆了事,卻讓他徹底魂飛魄散!天殺的,你的慈悲呢?!」

「已經耽擱很多時間了。」年青道士御風而下,道袍飄飄。道士皺着眉頭。

很顯然和尚並不吃這套,他說:「師父教我大乘佛法是佛法,小乘佛法也是佛法。」

「所以他被你們禪院關在祠碑林。」年輕道士說,「那小鬼生前不易,受盡苦難而死,一口怨氣消不掉也拒入地府幽冥,食人三十有三已成厲鬼,必受雷劫,我不過依天道行事,無功無過。倒是你,如此墨跡下去,只會壞了大事。」

和尚閉眼雙手合十,為已然消散於天地的小鬼訴誦經文。和尚很遺憾,他還沒問小鬼的名字。

年輕道士看了一眼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光頭和尚,也不等和尚,自顧自地離開小鎮。

走前,年輕道士說:「它已經來了。」

和尚睜開眼,卻仍在原地誦經。待經文誦完,和尚才沿着道士離開的方向去了。

等和尚也走出了小鎮,一名很是瘦弱的書生從自己住宿客棧的后圍牆翻了出來。他的動作十分生疏,像是被掛在牆上的狗,每一根毛髮都滲透出害怕。先前入住的時候掌柜的千叮嚀萬囑咐到了晚上不要開門,書生答應了,如今他也就只能翻牆出來。最後他是摔下來的,屁股着地。

書生就保持摔下來的動作,坐在地上沒起來,他撓了撓頭,頭疼自己沒帶筆墨紙硯。

深呼吸嘆出口氣后,書生用手指在身前地板上一筆一劃地書寫文字,而他手指所過之處,還真留下印痕,如刻刀所刻。大抵意思便是此處厲鬼已伏誅,字倒是寫得好看。

書寫完后,書生低頭從頭認真看了兩遍自己所寫內容,很不滿意。

「不合規矩。」他輕聲說完,也走了。

降妖伏魔誅鬼,其實不難,會點本事就行。衣衫襤褸的落魄漢子躺在一家住戶房頂上,望着夜空無聊到去數天上繁星。雖沒去看,但他知道小鎮里發生了什麼。

「和尚,道士,文人,齊活了。」他嘀咕了一句,估計這附近得有什麼大動靜。漢子打着哈欠,想着要不要去湊個熱鬧,數完星星,漢子最後還是放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後,在他為自己的識時務高興的時候,這個漢子就被吃了。

誰也不知道是什麼。

天太黑了,誰也看不清黑暗。

小鎮外驛道上,和尚停住腳,為被黑暗吞噬的漢子誦經。那裹在陰影黑暗的怪物只需慢上那麼一點,那名漢子就不會出事。和尚估計走在前面的臭道士又皺起了他那如劍鋒一般的雙眉,也猜測在自己後面的書生會再嘆息一聲,就像這兩人知道自己會為這漢子誦經超度一個道理。

事情棘手了。和尚討厭棘手的事。

怪物早就走了,和尚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今天是個怪日子,自己想超度那隻小鬼,小鬼魂飛魄散,自己為那名倒霉漢子誦經,也感應不到他的魂魄。

鬼差魂使尚未出現,更不可能已經帶走他的陰魂,若非那漢子沒死,就是那怪物連他魂魄也一併吞吃了。

和尚頭很疼,但還是沿着驛路,朝自己的目的地前去,那裏有自己此行的一切。不過和尚還是放緩了腳步,為了等後面的書生。

最後兩人一同進入一座小山林,在一處站定,周圍是無數枯死的樹和一座破敗的涼亭。

涼亭里駕着火堆,一名少年抱着一條小黑狗正在烤火。少年面瘦肌黃,衣服也破爛不堪,像是逃荒至此。

少年對黑狗說:「下次再亂跑打斷你的腿。」

當然是玩笑話。任誰都看得出來少年不捨得那麼做。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同伴。

小黑狗將頭伏在少年胸口,發出嗚嗚的聲音。

和尚拽著書生來到涼亭里同樣圍着火堆坐下,對少年說:「你這些年過得挺苦。」

少年翻了個白眼,不去理這不請自來的兩人,自顧自地從懷裏掏出一個不太乾淨的饅頭啃了起來。倒是少年懷裏的小黑狗對着和尚兩人齜牙咧嘴,但被少年拍了下腦袋后也安靜下來。

和尚的肚子卻響了。他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撓著光頭。

少年把自己懷裏最後的饅頭扔給他,和尚手忙腳亂地接住,像是怕少年反悔似得,趕緊咬了一口。

「你與佛有緣。」和尚嘴裏嚼著饅頭,話說得含糊不清。

少年覺得這可能是騙子。

書生則安安靜靜地烤火,翻轉着手掌,低聲說了一句「善」,誰也沒聽見。

「我守了這麼久,倒被你們兩人打草驚蛇。」道士再一次從空中飄下。他看見逃荒少年與其懷中的黑犬,微微皺眉。

和尚回過頭問少年:「你不害怕?」

「怕什麼?」少年反問。

「那道士能御風騰空,你不怕他?」

「曾經我拜了三個師父,各自教了我些法術,早已見怪不怪。」少年又多問一句,「你們都是人,沒錯吧?」

道士皮笑肉不笑的,帶着些譏諷說:「沒什麼本事,裝模作樣。真不怕,就別去摸藏在後背的匕首。」

和尚似乎被少年最後一句逗樂了,只有書生認真點頭回答道:「是,我們都是人。」

「你話中的那三個師父,也是我們三人各自的師父,此次出來,我們就是來接你們的。」和尚說了一句收尾的話。

這話一出,黑犬便從少年懷中跳出來,狂吠不止。

少年張開嘴還想再說什麼,可還沒等發出聲音,年輕道士輕輕揮手,少年便沉沉地昏睡過去。

小黑狗立即將少年護在身後。

道士被聒噪的不行,手掌虛按而下,黑犬整個身子立刻被一股無形力量壓住,嵌入土中,動彈不得,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得了清靜,道士開口說:「這小子被人改了命數,我看不透。」

「趙老前輩什麼都沒對你說?」書生問道。

年輕道士搖了搖頭,說:「那老鬼這兩年不在龍虎山,況且他本就不喜歡解釋什麼。」

和尚撥弄着火堆,解釋說:「當年窮奇現世,因我們三人師父的紕漏,害了一處小鎮,這少年便是當年小鎮唯一的倖存者。師父與兩位前輩自知有過,也於心不忍,撫養了他十年。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十年間,他們教了他很多。」

「不過禍福相依。」書生說。

年輕道士明白了:「這麼說是那老鬼改得命數?怪不得三年前天兵降臨龍虎山尋他問罪,只不過最後又被老鬼打回南天門去了。」

「不止。」和尚撓著頭,有些尷尬。

「這少年本是小富即安的命,先生上了趙老前輩的當,為其取名,一語成讖,為此內疚多年。」書生嘆息道:「所以先生叮囑我此番務必將他帶回書院,以補償這少年。」

大地一陣顫動,黑犬從地中躍起,身形逐漸增大。書生咳了一聲,空中黑犬如受重擊,七竅流血,摔回地上,身體恢復到先前大小。

「這些權當作你吃了那漢子的懲處了,雖然那漢子也並非什麼良善之輩,但一碼歸一碼。而你認了他做主人……」書生指著昏睡的少年,「我們三人此番出來主要便是為了輪迴轉世的你,其次才是這少年,畢竟有當年窮奇現世之過在前。而不管是你莫名的自願還是先生他們暗中牽的線,總之,你認了他當主人,讓你逃過一劫。無論你今後隨少年去龍虎山、白馬寺或是到我家書院來,也算讓你得些教化,莫在傷天害人。」

「好自為之,饕餮。」

書生說完,轉頭看向和尚與道士。

「別了,雖然老鬼也要我帶這小子與饕餮回龍虎山,可那老鬼沒親口與我說,我就沒什麼師弟。這樁麻煩就給你們了。」大局已定,年輕道士冷哼一聲,御風而來又騰雲而去。

走前,道士多看了一眼少年。

和尚摸著腦袋:「這少年與師父有緣,與我亦有緣,可惜師父自囚祠碑林,我也不常回白馬寺,他去了白馬寺只會讓那些大小光頭拿他出氣,我若是帶上他,更會是他的劫難,既如此,便有勞陳先生了。」

「無妨。」書生說。

和尚也慢悠悠地走了,書生回頭看着昏睡的少年,眉頭如年輕道士一般微微皺起,手臂輕揮,兩縷清風從書生袖口拂出,將少年包裹。待清風遠去,蓬頭垢面的少年已經清爽乾淨了。這時書生才眉眼帶笑,從背後行囊里取出取出一套儒生文衫,等著少年醒來。

「小師弟。」書生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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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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