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印成灰

第一章 香印成灰

天下三分,三國之畔,無人管轄的腹地總是最繾綣的。

就連這銷金軟玉窩,都較之於別國的富貴迷離。

一襲淺白面紅若冠的少年,手執摺扇,大搖大擺的就要往最大的一間里去。

這年底的光景,路上行人稀稀落落,不想這煙花地倒是熱鬧非常。

少年是常客,熟門熟路的就往那二樓的雅間走去,鴇母一早就瞧見少年進門,此刻已翩翩而來,同來的還有一股子難忍的脂粉味。

少年似是不喜,握著扇子的手不痕迹的遮了遮鼻子,擋去了一些氣味。

鴇母的眼上下打量來人,心兒里念著,當真是一副好相貌,璀璨如晝的眼,堅挺若直的鼻,三分含笑的嘴,一派如沐的風光,讓她這徐娘半老的,也有種怦然心動的悸動。真真是只可惜了,卻是個女色不近的主兒。

少年落落大方的任憑她打量,神色未變。

倒是鴇母先失了方寸,才草草的收斂了放肆的目光,悠悠的開口,「公子這月兒似是來的早了些,這月的份額尚未備妥呢。」

少年笑的明媚,一雙眉目活脫脫要滴出水來,「無妨,年關將近,家裏幾房嫂嫂鬧的緊,哥哥懶得理會,就都來纏着我,實在受不住了,出來躲躲。」

鴇母鮮少聽的少年提及家裏事,一時有些興奮,忙搭話「公子所言甚是,這女子多的地兒,是非也肯定多。公子瞧瞧,我這院裏,百八十號姑娘,當真苦煞我了。」

他一時有些恍惚起來,總覺得有個纖細的姑娘,懶洋洋地坐在他旁邊,一張臉髒得花貓一樣也不知道洗,還信誓旦旦

古人作事無巨細,寂寞豪華皆有意;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

罷了,罷了,成與敗,且看天意。這亂世之間,哪有什麼是非對錯?

少年卻未搭腔,只是凝神往下方的戲台望去,台上一女子咿咿呀呀的正在唱戲,隱約有幾句傳來。「素錦……流年……我侯君歸」

良久,才聽的少年出聲,「媽媽,這是哪來的戲班子,這戲倒是新鮮,未曾聽過。」

「那是商國來的班子,唱的是商國那個殉情跳崖的女子。聽客人們說,不曉得是誰將那女子的故事編成了戲。這三年間,三國內都唱的家喻戶曉了,我們這兒三不管的,倒是晚些才聽到。」鴇母如是說着,言語間滿是對那女子惋惜。

少年痴痴的看着台上那一身華服的女子,唱念做打,如泣如訴。

「跳崖殉情的女子也不少見啊,她又憑甚讓大家如此上心?」

鴇母一愣,復而又瞭然一笑「公子不是商國人,自然不知了。那女子名喚素錦,什麼出身無人知曉,卻是那才情是真真的卓著斐然,不知讓這世間的多少男子垂青。

本是天之驕女一般的人物,不想卻愛上了不該之人。

那男人原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惜月宮的冷麵護法,向來不說不笑的就殺人於無形。

也不知道被誰下了葯,封了穴道賣於那人口販子處,論斤論兩的叫賣。

說來也是老天作弄人,不曉得什麼孽緣,那女子傾盡所有買下了他,好吃好喝的供著養著,待他若親人一般。

可那男人卻瞞着騙着,終日嬉笑怒罵的處著,自己的過往卻是絕口不提,相處兩年未見有一份真心相報的。

終是有一日,男子的仇家上門來,那男子拋下她獨自逃了出去,女子自此一蹶不振。

也就過了半月吧,男子的死訊傳來,女子聽聞不哭不鬧,世人都以為她心灰意冷了,卻不想,就在男子頭七的那日,她隻身一躍,跳崖殉了情。」

少年頷首,面上依舊是不改的笑顏:「如此這般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生不能同生,那就死同穴吧。」

鴇母又笑,「哪裏能那麼簡單,那女子死了不過一年,那個傳聞中死了的男子又活生生的出現在江湖上了。

之後,世人才知曉,什麼賣身什麼尋仇,都只是一場戲。

那年惜月宮內亂,他與宮主自編自導的做了一場獨善其身的好戲。

可嘆這場戲做的太好,平白騙得了一個傻子的性命。」

「那當真是可惜了……」

少年轉頭繼續笑望着台上哭着的女子,耳邊傳來的卻是那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女子一人蘇醒於街邊,前塵往事一概不得,隱約里只記得自己名喚素錦。

為了果腹生存,仗着尚有幾分姿色,咬牙典了自己進了勾欄院。

又憑藉着腦子裏那些不知出處的詞句,混得個花魁的美名。

可縱使賣藝不賣身,縱使捧的人若星若海,終究還是風塵里漂泊的人,無個歸處。

直到那日在人口販子手裏見着了他。

極美的人,青絲散著,空洞的眼神里無一物,薄唇抿著,手腳被烏黑的鐵鏈拴著,只是那麼清冷冷的跪着,不哭不鬧,不言不語,只是那麼直直的看着她。

那一刻,她似從他的眸子裏瞧見了回去的路。

鬼使神差,她傾盡所有買下了他。

不作他想,單純的想好吃好喝的供著,待到他身子痊癒,就放他出去,從此天涯陌路,不曾相識。

可他只說,天雖大,自己卻無處可去。

她忐忑的問他,如此你可願意留在我身邊,不做其他的,只是端茶遞水跑腿的小廝罷了。

他點頭稱是,眼裏眉角全是笑意。

自此,他就成了她的貼身小廝,流年。

取這名兒的緣由,只因她的一句酒後之言。

素錦流年,我侯君歸。

所以,她是素錦,他則是素錦的流年。

歲月如梭,等贊夠了錢,贖了身子,才驚覺,兩年的時間,已然在嬉笑怒罵,痴傻癲狂中過去。

撕了賣身契的那刻,素錦流年皆是清白之身。

她問他,可是想好要去何處?

他笑着擁住她撒嬌,素錦去哪兒,流年就去哪兒。

她笑罵他嬌媚過了頭,他卻不管不顧的往她身上靠。

半晌,他才豪情壯志的開口,隨我闖蕩江湖可好?我定不會讓你再吃一些些的虧受一點點的委屈。

她左右言它,只是詢問他可有親友師門可投靠?

他慌了,若有所悟,看似冷心冷腸的人兒,終究還是察覺了些什麼。

那一夜,他說於她聽了自己的來歷。

她無聲的淺笑,末了,只是一句木公子。

他無法,只得耍賴撒嬌的保證,他只是她的流年。

自此而後再不沾江湖之事,一心只陪她天高海闊,笑看十丈軟紅。

她含笑應下了,卻在第二日的清晨不告而別。

再次相逢,已是半年後的冬日。

他一身玄色勁裝,重傷垂死的出現在她的食肆里,手裏握著的是一把叫做憐血的劍。

她低聲喚他木公子,他半昏半迷的擁她入懷,伴着血的嘴,呢喃的喊著素錦。

故事似乎又回到的了起點。

她救他,護他。

他要她,諾她。

她信他,可終究怕成為他的負累。

而她,終究還是成了他的包袱。

當冰冷的長劍貼着她的脖頸,仍由她眼睜睜的看着他放下手中的武器,蕭索的身子隨着風,落下了萬丈的山崖。

她哭紅了眼,喊啞了喉,卻喚不回她的流年。

三日後的清晨,她一身鮮紅的嫁衣,含着笑頭也不回過的跳下了他葬身的山崖。

原想着,即使生不能同生,那就死也不離吧,可,老天終究是預備虧欠她的。

她為人所救,沒死成。

再想死的時候,救她那人卻帶來了他尚在人間的消息。

那人說,他親眼瞧見數百幫眾眾星捧月似的把他捧回了惜月宮。

她不信,那人就找了數百江湖中人,一張一合間,道盡了他的欺騙。

她是不想信的,可卻不能不信。

她想,不論如何,總是該尋尋他吧,尋着了就問問他吧,是非曲直,但凡他說的,她就真的信了。

守着殘缺不堪的身子,拖了整整一年才漸好,手腳雖還齊全,卻落下了咳血的宿疾。

終日咳咳的,到也愈發習以為常了。

待到春暖花開,她以死相逼,那人終於帶她出了那山那谷。

兜兜轉轉終在商國得了他的消息。

商國的食肆包間里,他依舊勁裝一身,曾經稚嫩的臉畔隨着歲月的洗禮開始變得稜角分明起來,手裏依舊是那把叫做憐血的長劍。

那人嘴角含笑的喚他木護法,而他卻長膝一曲,跪了下去,一聲宮主叫的如夢如幻,恍若隔世。

她隱在牡丹鎏金屏風后,聽着那些蝕骨的真相,渾身抖如篩糠。

那人問他,可曾後悔藉著她的良善,避己鋒芒,韜光養晦?

他答,未曾悔過。

那人又問,可是後悔做了那場跳崖的戲?害得她白白以身相殉?

他答,未曾悔過。

那人再問,耳鬢廝磨,朝朝暮暮可有半分真情?

他淺淺一笑,復而答之,本想着今生的那份寵溺定是送不出去的,倒不如全給了她吧,全當欺她瞞她的利息。卻不想,我得一時心性卻換來她的灼灼真情。原以為她是最無情的人,此番,到是頭次失了算計。

那人並未在問,只盯着屏風后的她冷冷的笑。

伊始末了,他都不曾問過那人一句,素錦可是還活着。

他走後,她甩開那人踉蹌的衝出食肆,屋外是傾盆的大雨,沖刷着她僅存的一絲奢望。

腦中全是當年那個面目如玉的少年執起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輕的說的那句話。

他說,自此而後再不沾江湖之事,一心只陪她天高海闊,笑看十丈軟紅。

他說,素錦去哪兒,流年就去哪兒

她向來是不稀罕誓言的,可他卻偏要給,她當了真,可他卻反了悔。

終究,一切終究都是錯付了。

她笑着擦乾雙頰的淚痕,心死了,身在哪兒,都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強烈的悲痛更是喚醒素錦的記憶。這一刻素錦終於想起自己居然是前魔教護法化名莫流連,因白家和蒼山兩派帶領江湖八大派以「清魔教,匡正道」為號,率幫眾三萬血洗魔教,魔教被滅后他卻僥倖活了下來,因為頭部受到重創所以失去了記憶,

後來他在路口遇到了重組后魔教惜月宮中護法的他,因為素錦之前都是以男裝莫流連世人所以木若風沒有認出來是她,但是素錦在那一刻,她似從他的眸子裏瞧見了回去的路。

鬼使神差,她傾盡所有買下了他

自此一晃,又是多年。

她不在以女裝示人。

多年後,他回到了惜月宮,一身淺白色的長衫,穿的飄逸出塵。一把濃墨重彩的摺扇,舞的精彩絕倫。一盤金雕玉琢的珠算,打得玲瓏有致。一本日進斗金的賬本,記得金銀滿屋。

這世間,真的再無素錦,只剩流年……

莫流年,莫留戀……

不過半個時辰,那淺白色衣着的少年一派閑庭信步的從院裏出來,扇未離手,笑不離唇。

街邊的小攤主瞧著了他,無一不笑呵呵的問候,少年一一淡淡回笑。

這是他的地盤,管了兩年,每月來一次,收些分紅,街邊大大小小的店鋪,熟悉的緊。

彩色的帆布在風中噗噗作響,飄蕩在各個店鋪的門口,冬日的風凜冽的打着樹上僅剩下的片片黃葉,黃葉舞起,糾纏至極。

流連街角多時的青色人見不遠處的淺白色人影,眉眼含笑的向少年來的方向走去,街邊眾人無不側目,白衣少年遠遠的瞧見了,倒是不甚反應,依舊淺淺的笑,不露半分面色。

待青衣人及身,那少年方才仰起頭問道,「怎的親自來了?莫不是來看戲的?」

那青衣人卻只是拉過少年的手,笑:「這戲流年可還看着順眼?」

那少年抽回手,斂了唇邊的淡笑,「流年看着順眼與否怎的要緊。只要編的人滿意就好。」

青衣人也不惱,收回手,一張絕世的臉笑的愈發奪人心魄。「若是流年不滿意,這戲本鄀風是很樂意再改的。」

少年似是聽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木護法真是好生奇怪,往日不是頂頂在乎人言的么?此番,不顧忌木護法的名聲也就罷了,怎的連惜月宮的臉面都不要了呢?」

細細的看着面前這個身高只及他肩的少年,束了發,加了冠,一派意氣風發,水墨清亮,愈發動人神魂。青衣人斂了斂神,才微笑道:「這本是木鄀風欠你得,以此法還你,倒也不失為真心。」

少年聞罷只是搖頭,「世人皆嘆惜月宮木護法工於心計,玲瓏剔透,如今看來不過爾爾。不說那人早已魂歸九霄,就算活着,此番不過是再寒她一次心罷了。且讓人都停了吧,沒的為了這些舊事污漬了木護法的名聲,更讓惜月宮遭旁人笑話了去。」

青衣人卻依舊笑顏不散,一副雲淡風輕,「世人皆道惜月宮莫護法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少年冷笑。「,你且放過我吧。」

言罷轉身就走。

青衣人卻並未出聲挽留,只是微微笑着跟在那少年身後。

一白一青兩個身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影子被夕陽拉的老長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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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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