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我待卿一甲子(三)
於姬贏而言,這天下是誰的都無所謂,但不能是兩個人的,一是他侄子姬黍,二是狐狩君苻搖商。
此二人野心磅礴,觀天下大局如棋局,世人皆是棋子。
這二人任何一人稱帝一日,天下難安一日。
很快姬贏手下最得力的輔臣姬安走來,「帝君,那輛馬車上的人……」
姬安走上前來,在姬贏耳邊耳語一陣,將柳城狐狩君捏碎那人心臟的事悉數稟告。
姬贏聞後身影一震,當即拿起一件玄黑鶴氅出門。
「去盛京,我有任務派給你。」他吩咐道。
在馬車上,姬贏又對姬安道,「立即派人將此事散播到東君故里。」
沈家的女兒回來了,他不信沈家那位家主還坐得住。
既然狐狩想攪亂華胥,他不妨讓這華胥更亂一點。
*
再說傀儡這廂,那日夜裏遇到狼群,聽聞那笛聲之後,在極度的迷茫中沉沉睡去,便做了一個夢,這夢裏有一個紫黑衣袍的男子。
狐狩西府,原發跡於北天,後來北天大戰之後,苻家退出北天,去了西天,狐狩西府貴族承襲北天貴族習性,尚黑。但為了區分於北天,狐狩貴族在服色中加入了紫色。
這個男子一頭青絲用銀色的蝶形發冠高高綰起,髮絲上偶爾有一兩隻銀蝶垂下,點綴其中。
傀儡認出了這人,是他還在做木頭的時候,那個常來桃花林的少年……
他已成長為高大俊美的男子了。
「嗯……」傀儡伸出木頭手,朝苻搖商揮了揮手。
狐狩轉過身看到了傀儡。
他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認出傀儡來。
那雙邪肆又美麗的黑眸一眯,斂了斂衣袖,他淡道,「你若不來找我,我都要把你忘了。」
傀儡想了想,才走到男子身前單膝跪地,懵懂無知地喚了一聲:「主人……」
朦朦朧朧的記憶中,是這個男人創造了他,那他應該是他的主人吧。
苻搖商蹲下身,蒼白的手骨撫上傀儡的木頭臉,他勾唇,「一晃眼一甲子了。」
是,傀儡也隱約記得,他是五六十年前被創造出來的。
他還記得削木成骨的痛,更記得那血淋淋的骨頭接在他的木頭骨上的場景……
苻搖商涼薄的笑,他猛地伸出手將傀儡的衣袖刷上去,看到木頭間泛著靈光的骨節,笑意更加幽冷、陰森。
「主人?」傀儡看到苻搖商臉上的笑容,有些驚慌失措,說不出內心那份古怪的感受源自哪裏。
苻搖商的手指劃過傀儡枯燥的發,他微皺起眉,低聲問道,「是昨夜的笛聲把你引來的?」
傀儡茫然地點頭,「自從離開襄城,我一直夢到西邊,夢到少年時的主人,和主人的妹妹……」
傀儡發現當他說到主人的妹妹時,主人的臉上的神情破滅了。
苻搖商收回手,忽地冷然的站起身,這一瞬的溫情之後,他又變成了那個邪肆陰鬱的男子,七分孤寒,七分桀驁。
「搖光……搖光……」
多年之後,夢中的桃林依舊,搖光卻已不在。
在一陣沉痛的低吼聲中,男子一掌擊碎了幾株桃木。
傀儡這才分清楚這不是夢境。
這是現實。
一夢之間,飛過千山萬水,跨越西天一萬二千里地,竟至狐狩西府的桃林,他做木頭的時候呆過很多很多年的地方。
傀儡跪在地上,身體仍然在顫抖。
「你這幾日一直在沈君夜身邊?」
男子停止了低吼,突然一甩衣袖望向傀儡。
傀儡不知苻搖商所說的沈君夜是誰,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苻搖商眉目一動,他走過去,扶起傀儡,沉聲說道:「回到她身邊去,我有任務派給你。」
此後,傀儡才知道,夜九便是沈君夜,狐狩君苻搖商最恨的人。
正月初十,夜九一行抵達盛京境內。
正愁如何進盛京的時候,夜九遇到的了一個商隊,是在盛京的官道上夜九的馬車擦碰到了商隊的馬車,為了避免爭執,夜九直接道歉了。
那商隊的主人卻固執地說是他的人不小心擦碰到了她的馬車,硬要陪她銀子。
說來說去,夜九方知商隊的主人姓安名吉,是從北邊韓滄過來的商隊,販賣的是韓滄一帶的特產。
安吉說他能帶夜九進城,且保證夜九不被人發現。
來不及再三思量,夜九答應了他的提議。
夜九隻想快點進京。
他們在辰時的時候看到盛京城門,這時安吉笑着問夜九,「葉小兄弟,你進京干哈啊?」
夜九在秦北駐邊的時候,她的座下副將其中一個是從東秦與韓滄邊境小鎮上出來的,「干哈」「吃哈」「玩哈」「做哈子」是那一帶的特有口音。
不知怎麼,再度聽到,夜九突然笑了。
覺得親切的不可思議。
「去找我師尊。」夜九說道,那雙絕美專註的鳳目望向安吉,「安吉,你進京干哈?」
夜九學着他的口氣問候回去,讓安吉一愣,愣了一會兒,呵呵的笑出聲來。
「夜小子有意思,你這朋友我安吉交定了,走吧,大叔帶你找你師尊去。」安吉大笑道。
夜九一笑頷首,她知道這安吉是故意扮作大叔,看他的年紀,她猜測他二十歲左右,不過是貼了鬍子罷了。
因為安吉的眼神里沒有惡意,夜九和夜漓他們才願意跟着他進京的。
「哇,前面就是盛京城門了,真的很巍峨啊。」商隊里有初來盛京的少年,大聲歡呼道。
聽到叫喊聲,夜漓也從馬車裏鑽了出來,夜漓不記得它很早以前來過盛京沒有,反正這是它下九台山以來第一次來盛京。
夜九看到夜漓,摸出一包安吉給她的糖來塞給夜漓。
夜漓愣了一瞬,接過糖包。
夜九勾唇一笑,「進去吃。」
夜漓抱着糖包滾進車裏,還喵嗚了一聲。
夜九望向巍峨的盛京東城門,心中一嘆,彷彿劃過經年的夢境。
——經年之後,唯餘一聲空嘆。
「都準備進城了,等下盛京的官兵會檢查,大家把車上的貨物打開給他們檢查,然後把各自的引子和戶籍拿出來。」
安吉身邊的老管家吩咐道。
進城的檢查很慢,夜漓趴在車窗口,他們一路過來到襄城都不曾被這般檢查過,盛京果然管得很嚴呢。
夜漓揉了揉臉,又跳進馬車,糖吃完了,它的牙有點疼,還有些想傀儡了,傀儡在時還有人和它搶食吃,如今只覺得無聊乏味。
足足一刻鐘后,他們才被允許進城,不過總算是進城了。
進城之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安吉吩咐老管家去找落榻的客棧。
很快老管家定好了客棧。
將馬車牽進客棧里,貨物卸下,貴重的貨物搬到房裏去后,商隊的人都商議著去逛盛京城,順便吃飯。
在客棧的房裏,夜漓揉着臉糰子,向夜九撒嬌,「主人,我們也去逛逛吧。」
夜九隻覺得頭暈目眩,她趕路好幾個夜晚,現在可是累得只想睡……
*
蕭仲柯本來是想今日帶涑蕭子和蘇淯回蘭陵的,可宮中似乎是有急召,清晨王杳入宮之後至現在還未回。
蕭仲柯對涑蕭子道:「無妨,先休息一夜,明早再說。」
不能不辭而別,他們只能靜候王杳回府。
蕭仲柯回房之後,涑蕭子在蘇淯躺的榻前站了站,去廚房取熱水去了。
這時,青白紗幔下的床榻上,那絕美的少年睜開那雙瀲灧的鳳眸。
那雙眸里閃爍著亘古的光芒,似星,似月,似海水映射的耀眼的光……
一眸暖意,亘古星輝。
當拾起所有的記憶,他的心中,柔軟的不可思議。
事實上,他昨夜就醒了,只是三魂入體,兩生兩世如夢一般交織於腦海,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理清楚這些事。
他從床榻上站起,一身昨夜涑蕭子替他換洗好的雪白的曳撒垂下地,三千青絲披瀝於肩際。
他從這裏走出去,院落里的風景令他面具下的眉目微動,但也只停留了一瞬。
一個輕盈地跳躍,他跳上屋頂,朝着國師府後院的大門飛去。
大炎國國師的府邸,原是襄城景王蘇淯的王府。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裏的路。
他要去盛京城東桃花林里等一個人。
「卿若憐我意,願卿常來住;卿若憐我思,且把長釵戴。」
他想起十三歲的蘇淯(姬玄冥)初見沈君夜時的場景。
「我待卿一甲子,一甲子……」
他想起江南煙雨里十九歲的景王蘇淯初見葉九時的情景。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
他想起十九歲的蘇淯撫琴桃林,十五歲的夜九林中舞劍的場景。
訴不盡的相思與纏綿。
訴不盡。。